二十六


    蔣琬改諸葛之圖,欲以舟師乘漢、沔東下,襲魏興、上庸,愈非策矣。魏興、上庸,非魏所恃為巖險,而其贅餘之地也。縱克之矣,能東下襄、樊北收宛、雒乎?


    不能也。何也?魏興、上庸,漢中東迤之餘險,士卒所憑以阻突騎之重突,而依險自固,則出險而魂神已惘,固不能踰閫限以與人相搏也。且舟師之順流而下也,逸矣;無與遏之而戒心弛,一離乎水而衰氣不足以生,必敗之道也。


    先主與吳共爭於水而且潰,況欲以水為勢,而與車騎爭於原陸乎?魏且履實地、資宿飽,坐而製之於丹、淯之湄,如蛾赴燄,十撲而九亡矣。


    劉裕之河、渭以入關中,王鎮惡等以步騎馳擊,而舟師為其繼,非恃舟師以爭人於陸也。姚泓恃拓拔氏為之守,拓拔氏不為泓守,而泓弛其防,故獲利焉,非獨倚舟師之利攻人**裏之外也。


    諸葛之出祁山,以守為攻,即以攻為守,知習於險者之不利於夷,且自固以待時變,特不欲顯言之以怠眾誌耳。琬移屯而東西防遂弛,鄧艾陰平之禍,自琬始矣。琬疾動而不能行,司馬懿方謀篡而未暇,故蜀猶以全。不然,此一舉而蜀亡不旋踵矣。


    二十七


    曹孟德始屯田許昌,而北製袁紹,南折劉表;鄧艾再屯田陳、項、壽春,而終以吞吳;此魏、晉平定天下之本圖也。屯田之利有六,而廣儲芻糧不與焉。


    戰不廢耕,則耕不廢守,守不廢戰,一也;屯田之吏十據所屯以為己之樂土,探伺密而死守之心固,二也;兵無室家,則情不固,有室家,則為行伍之累,以屯安其室家,出而戰,歸而息,三也;兵從事於耕,則樂與民親,而殘民之心息,即境外之民,亦不欲淩轢而噬齕之,敵境之民,且親附而為我用,四也;兵可久屯,聚於邊徼,束伍部分,不離其素,甲胄器仗,以暇而修,卒有調發,符旦下而夕就道,敵莫能測其動靜之機,五也;勝則進,不勝則退有所止,不至駭散而內訌,六也。


    有此六利者,而粟米芻槀之取給,以不重困編氓之輸運,屯田之利溥矣哉!諸葛公之於祁山也,亦是道也;薑維不能踵之,是以亡焉。


    雖然,有其地,有其時矣。許昌之屯,乘黃巾之亂,民皆流亡,野多曠士也;兩淮之屯,魏、吳交爭之地,棄為甌脫,田皆蕪廢也;五丈原之屯,秦、隴、階、文之間,地廣人稀,羌、胡據山澤而棄平土,數百裏而皆艸萊也。非是者,可屯之地,畸零散布於民田之間,而分兵以屯之,則一散而不可猝收矣。奪民熟壤以聚屯,民怨而敗速矣。此屯之必以其地也。


    屯之於戰爭之時,壓敵境而營疆場,以守為本,以戰為心,而以耕為餘力,則釋耒耜、援戈矛,兩不相妨以相廢。若在四海蕩平之後,分散士卒,雜處民間,使食利於耕,而以戰守為役,則雖有訓練鉗束之法,日漸月靡於全軀保室、樸鈍偷安之習,而天下於是乎無兵。


    故唯棗祗、鄧艾、諸葛可以行焉,而後此之祖以安插天下之兵,是弭兵養懦之術也,故陵夷衰微而無與衛國。此屯之必以其時也。


    法有名同而實異,事同而效異,如此者多矣。謀國者不可不審也。


    二十八


    史稱管寧高潔而熙熙和易,因事而導人以善。善於傅君子之心矣。


    世之亂也,權詐興於上,偷薄染於下,君不可事,民不能使,而君子仁天下之道幾窮。窮於時,因窮於心,則將視天下無一可為善之人,而拒絕唯恐不夙,此焦先、孫登、朱桃椎之類,所以道窮而仁亦窮也。


    夫君子之視天下,人猶是人也,性猶是性也,知其惡之所自熏,知其善之所自隱,其熏也非其固然,其隱也則如宿艸霜凋而根荄自潤也。


    無事不可因,無因不可導,無導不可善,喻其習氣之橫流,即乘其天良之未喪,何不可與以同善哉?此則盎然之仁,充滿於中,時雨灌注而宿艸榮矣。惜乎時無可事之君,而寧僅以此終;非然,將與伊、傅而比隆矣。


    嗚呼!不得之於君,可得之於友,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薦紳,可得之於鄉黨,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父老,可得之童蒙,而又不可得矣;此則君子之抱誌以沒身,而深其悲閔者也。


    友之不得,君錮之;鄉黨之不得,薦紳熒之;童蒙之不得,父老蔽之;故寧之仁,終不能善魏之俗。君也,薦紳也,父老也,君子之無可如何者也。吾盡吾仁焉,而道窮於時,不窮於己,亦奚忍為焦先、孫登、朱桃椎之孤傲哉?


    二十九


    形可以征神乎?曰:未嚐不可也。神者,天德之函於地者也;形者,地德之成乎天者也;相函相成而不相舍,神之靈,形受之;形之靈,神傅之;非神孤盪其靈於虛而形頑處也。譬之笙竽然,器洪而聲洪,器纖而聲纖矣;譬之盂水然,器方而水方,器囨而水囨矣。


    造化者以其神之靈搏造形質,而氣以舒斂焉。榮,隨氣而華,隨氣而黯;衛,隨氣而理,隨氣而亂;內而藏府之精粗,外而筋骸之勁脃,動靜語默各如其量,而因以發用;則明於察形者,可以征神,固矣。管輅之評鄧颺、何晏而言皆屢中,知此而已矣。


    然則神可以化形乎?曰:奚為其不可也?其始也天化之,天之道也;其後也人化之,人之道也。其之道,亭之毒之,用其偶然,故媺惡偏全、參差而不齊;人之道,熏之陶之,用其能然,則惡可使媺,偏可使全,變化而反淳。人莫難於禦其神,而形其易焉者。


    昧者不知,曰:“一受其成型,而與之終古。”其不知道也久矣。孟子曰:“居移氣,養移體。”榮衛隨養以移,而內而藏府、外而筋骸,隨之以移;況動止語默,因心而縱斂,因習而率循者哉!


    鄧颺之躁,征於形之躁也,不可驟息,而息之以靜者,颺可得而主也;何晏之幽,征於形之幽也,不可驟張,而張之以明者,晏可得而主也。豈有他哉?


    一旦而知躁與幽之為不善,操之縱之,懲艾於俄頃;習之製之,熏成於漸次;則二子者,金錫圭璧之章,再見而驚非其故,輅又安能測之哉?乃若二子者,終成乎幽躁,而使輅言之終驗,其蔽一也。


    一者何也?曰:驕也。老、莊者,驕天下而有餘者也,絕學以無憂,與天而為徒,而後形之不善,一受其成型,而廢人道之能然,故禍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地承天而受化,形順神而數移,故管輅之術,君子節取焉,而不怙之以為固然。人之有道也,風雨可使從欲,元氣可使受治,況在躬之榮衛藏府筋骸,與從心之動止語默哉!


    三十


    王淩可以為魏之忠臣乎?蓋欲為司馬懿而不得者也。為懿不得,而懿愈張矣。齊王芳,魏主睿之所立也,懿殺曹爽而製芳於股掌,其惡在懿,其失在睿,而芳何尤焉!


    使霍光而有操、懿之心,漢昭亦無如之何,而可責之芳乎?淩誠忠於魏而思存其社稷,正懿閉門拒主、專殺宗臣、覬覦九錫之罪,抗表而入討,事雖不成,猶足以鼓忠義之氣,而懿不能駕禍於楚王以錮曹氏之宗支,使斂跡而坐聽其篡奪。


    而淩欲廢無過之主以別立君,此其故智,梁、隋之季多效之者,而終以盜鈴。則使淩得誌,楚王彪特其掩耳之資,操此心也,惡足以惑人心而使效順哉?


    名義者,邪正存亡之大司也,無義不可以為名,無名不可以為義,忠臣效死以爭之,奸雄依附而抑必挾之。以曹操之不軌也,王芬欲立合肥侯以誅宦官,而操審其必敗,勿從也;袁紹欲立劉虞以誅董卓,而操惡其徒亂,勿從也;名正而義因以立,豈特操之智遠過於淩乎?


    天下未解體於弱主,而己先首禍,心之所不安,烖之所必逮也。劉虞賢矣,袁紹弗能惑也;合肥侯聽曹操而安,楚王彪聽王淩而死,非獨自殺,且以啟禍於宗室,胥入司馬之阱中,亦烈矣哉!


    嗚呼!亂人假義而授人以名,義乃永墮而禍生愈速,如是而許之以忠也,則沈攸之、陳霸先皆忠矣。王淩之心,路人知之,無以異於司馬氏,而益以愚者也。


    三十一


    曹操之篡也,迎天子於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士;二袁、呂布、劉表、劉焉群起以思移漢祚,獻帝弗能製,而操以力勝而得之。


    劉裕之篡,馘桓玄,夷盧循,東滅慕容超,西俘姚泓,收複中國五十餘年已覆之士宇,而修晉已墟之陵廟,安帝愚暗,不能自存也。若夫二蕭、陳霸先,功不逮操、裕而篡焉,則不成乎其為君而不延其世。由此言之,雖篡有天下,而豈易易哉?


    司馬懿之於魏,掾佐而已,拒諸葛於秦川,僅以不敗,未嚐有尺寸之功於天下也;受魏主睿登床之托,橫翦曹爽,遂製孱君、脅群臣,獵相國九錫之命,終使其子孫繼世而登天位,成一統之業。


    其興也不可遏,而抑必有道焉,非天下之可妄求而得也。曹氏之敺兆民、延人而授之也久矣。


    漢之延祀四百,紹三代之久長,而天下戴之不衰者,高帝之寬,光武之柔,得民而合天也。漢衰而法弛,人皆恣肆以自得。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懲漢失而以申、韓之法鉗網天下;崔琰、毛玠、鍾繇、陳群爭附之,以峻削嚴迫相尚。士困於廷,而衣冠不能自安;民困於野,而寢處不能自容。


    故終魏之世,兵旅亟興,而無敢為萑葦之寇,乃蘊怒於心,思得一解網羅以優遊卒歲也,其情亟矣。司馬懿執政,而用賢恤民,務從寬大,以結天下之心。於是而自搢紳以迄編甿,乃知有生人之樂。處空穀者,聞人聲而囅然,欒盈之汰,人且歌泣以願為之死,況懿父子之謀險而小惠已周也乎!


    王淩之子廣曰:“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可謂知言矣。故曰:“得乎邱民為天子。”逆若司馬,解法網以媚天下,天且假之以息民。則乘苛急傷民之後,大有為之君起而蘇之,其為天祐人助,有不永享福祚者乎?三國鼎立,曹、劉先亡,吳乃繼之。孫氏不師申、韓之報也;曹操不足道,諸葛公有道者也,而學於申、韓,不知其失,何也?


    三十二


    蔣琬死,費褘刺,蜀漢之亡必也,無人故也。圖王業者,必得其地。得其地,非得其險要財賦之謂也,得其人也;得其人,非得其兵卒之謂也,得其賢也。


    巴蜀、漢中之地隘矣,其人寡,則其賢亦僅矣。故蔣琬死,費褘刺,而蜀漢無人。


    雖然,嚐讀常璩華陽國誌,其人之彬彬可稱者不乏。張魯妖盜而有閻圃,劉焉驕怠而有黃權,王累、劉巴,皆國士也。先主所用,類皆東州之產,耄老喪亡,而固不能繼。蜀非乏才,無有為主效尺寸者,於是知先主君臣之圖此也疏矣。


    勤於耕戰,察於名法,而於長養人才、涵育熏陶之道,未之講也。蔣、費亡而僅一薑維,維亦北士也,舍維而國無與托。敗亡之日,諸葛氏僅以族殉,蜀士之登朝參謀議者,僅一奸佞賣國之譙周,國尚孰與立哉?


    管仲用於齊,桓公死而齊無人;商鞅用於秦,始皇死而秦無人;無以養之也。寬柔溫厚之德衰,人皆跼蹐以循吏之矩矱,雖有英特之士,摧其生氣以即於瓦合,尚奚恃哉?諸葛公之誌操偉矣,而學則申、韓也。文王守百裏之西土,作人以貽百年之用,鳶飛魚躍,各適其性以盡其能,夫豈申、韓之陋所與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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