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錢氏之歸宋,與竇融之歸漢,仿佛略同。宋之待之也,視光武之待融,固相若也,而宋加厚矣。


    融之初起,與光武比肩事主,從更始以謀複漢室,非有乘時徼幸之心也。更始既敗,獨保西陲,而見推為盟主,亦聊以固圉而待漢之再興。其既得通光武也,絕隗囂而助攻囂之師,囂亡,隴土歸漢,融無私焉。


    則奉版圖以入朝,因而禮之,寵以上公,錫以茅土,適足以相酬,而未有溢也。而錢氏異矣。乘唐亂以起於草澤,心固董昌之心也;要唐命以擅有東土,情亦楊行密之情也。徒以西有強吳與爭而恐不敵,故假拜表以彈壓眾心,何嚐有共主在其意中哉!


    唐亡而朱溫篡,則又北麵事賊,假溫之力以掣吳之右臂:自王自霸,鯨食山海,而富無與匹。及宋之興,雖曰奉朔,亦聊以事朱、李、石、劉者事宋,觀望其興衰而無固誌。


    宋之攻江南也,名為助宋,而投閑抵巇,坐收常州為己有。僭偽向盡,乃始執玉以入庭;戀國主之尊,猶不自釋也。太宗踵立,中原大定,始卷土以來歸。宋之得之,豈錢氏之能授宋也哉?若然,則宋之加厚於錢氏也,不已過乎!


    夫置人之情偽,以審己之得失,則予奪正;潔己之愉怫,以諒人之從違,則恩怨平。斯二者,君子之道也,而宋其庶矣。錢氏雖僻處一隅,非宋敵也;而以視江南、粵、蜀,亦足以頡頏,而未見其詘。


    主無荒淫之愆,下無離叛之慝,畫疆自守,奡岸有餘;使不量力而閉關以謝宋,則必勤師遠出,爭戰經時而後下之。使然,則白骨橫野,流離載道,吳、越之死者積,而中國亦已疲矣。且夫錢俶者,非崛起卒伍,自我得而自我失者也。仰事其先,則宗廟之血食久矣;俯臨其下,受祿而立庭眾矣。


    一旦削南麵之尊,就班聯之次,委故宮於茂草,撤祖廟之榱桷,夫豈不有痛心於此者?則遲回依戀,不忍遽束手而降附,人各有情,誰能即決於俄頃。


    不得已而始率宗族子孫以思媚於一王,因以保先王土糝赤子,俾安於隴畝,而無暴骨之傷;則不忍苛責以顯比之不夙也,道宜然也。而宋能折節以勤恩禮,力修長者之行,固非驕倨自大者所能知,久矣。有可責而弗責也,可弗厚而必厚矣。故曰君子之道,而宋其庶矣。休養兩浙之全力,以為高宗立國之基,夫誠有以貽之也。


    二


    不仁之人,不可以托國。悟而弗終托之,則禍以訖;不悟而深信,雖悟而終托之,亂必自此而興。明察有餘,而弗悟者不鮮,固有甚難知者在也。


    有人於此,與之謀而當,與之決而斷,與之言而能不泄,察之於危疑之際而能不移;若此者,予之以仁而不得,斥之以不仁而亦不得,故難知也。


    雖然,自有(不)[弗]難知者在矣。處人父子、兄弟、夫婦之間,而投巇承旨以勸之相忮相戕者,則雖甚利於我而情不可測。


    蓋未有仁未絕於心,而忍教人以忮害其天倫者也。持此以為券,而仁不仁之判,若水與火之不相容,故弗難知也。


    張子房、李長源之智也,求之於忠謹而幾失之。而於漢高帝、唐肅宗、德宗父子猜嫌之下,若痛楚之在肺肝,曲為引譬,深為護持,以全其天性之恩。


    則求之於忠謹而不得者,求之於仁而仁亦至矣。乃漢、唐之主弗托以國也,使懷憂疑以去。若夫舉宗祊民社委之以身後長久之圖,則往往任之不仁者而不疑;於是而楊素、徐世績、趙普之奸售焉。


    此三人者,謀焉而當,決焉而斷,與之言而不泄,處危疑而不移者也。而其殘忍以陷我於戕賊,則獨任之而不恤。嗚呼!天下豈有勸人殺其妻子兄弟而可托以社稷者乎?


    楊玄感之反,非玄感之狂也,素之誌也。素不死,楊廣在其目中,而隋之鹿素得之矣。徐敬業之起兵,非義師也,世績之殺王後立武氏,欲以武氏亂唐而奪其蹊田之牛也。敬業之力不足以勝武氏耳。


    世績不死,縱武氏而後操之,中宗之愚,且為司馬德宗,而唐移於徐氏矣。夫趙普,亦猶是也。所與太祖誓而藏之金匱者,曰立長君、防僭奪也。


    廷美、德昭死矣,太宗一旦不保而普存,藐爾之孤,生死於普之股掌。然則所雲防僭奪者,特以太祖死,德昭雖弱,而太宗以英姿居叔父之尊,己慝必不可伸;姑授太宗以俟其身後之衝人,而操縱唯己。故曰:普之情,一素於楊廣、世績於武氏之情。非苛摘之也。


    試取普之終始而衡之,其於子房、長源也奚若?而於素、世績,其異者又幾何也?導人以戕殺其天倫者為何等事,而敢於人主之前,無憚於心,無疑於口;非至不仁者,誰敢為之而誰忍為之乎?


    太宗覺之矣。酬賞雖隆,而終寄腹心於崛起之李昉、呂端,罷普以使死於牖下,故宗社以安。


    太祖未悟也,發吳、越之甕金,受雷德驤之麵愬,亦既備察其奸;猶且曰:此忠我者,仁足以托。惡知其睨德昭而推刃之心早伏於譖毀太宗不聽之日邪?雖然,無難知也。凡普之進謀於太祖者,皆以鉗網太祖之故舊元勳而斂權於己也。不仁之不可掩,已久矣。


    三


    觀於趙普、盧多遜進退之際,可以知普之終始矣。


    普在河陽上表自訴曰:“外人謂臣輕議皇弟,臣實預聞皇太後顧命,豈有閑然?“太祖得表,手封而藏之宮中。夫所謂輕議者,議於太祖之前也。


    議與不議,太祖自知,普何庸表訴?苟無影跡,太祖抑可宣諸中外,奚必密緘以俟他日?然則欲蓋彌章之心見矣。傳弟者,非太祖之本誌,受太後之命而不敢違耳。


    迨及暮年,太宗威望隆而羽翼成,太祖且患其逼,而知德昭之不保。普探誌以獻謀,其事甚秘,盧多遜窺見以擿發之。太祖不忍於弟,以遵母誌,弗獲已而出普於河陽,交相覆蔽,以消他日之釁隙。則普當太祖時以毀秦王者毀太宗,其術一也。


    太宗受其麵欺,信藏表之言以為戴己。曾不念立廷美者,亦太後之顧命也,普豈獨不預聞?而導太宗以置之死,又何心邪?普之言曰:“太祖已經一誤。“普之情見矣。普於太祖非淺也,知其誤而何弗勸之改圖?


    則當日陳不誤之謀於太祖而不見聽,小人雖譎,不期而自發其隱,惡能掩哉?太宗亦漸知之矣,崇以虛榮,而不委之以機要;故宋琪以兩全為普幸,普亦殆矣!


    特其脅顧命以臨太宗,而又曲成其賊害,則心知多遜前此之譖,非普所本無,而弗能施以鈇锧也。


    杜後之命非正也;盧多遜守太後之命,始之欲全太宗於太祖之世,繼之欲全秦王於太宗之世,則非不正也。


    太後之命雖不正,而疑妒一生,戈矛必起;天倫為重,大位為輕,愛子之私,不敵奉母之誌;多遜之視普,其立心遠矣。


    夫普則誠所謂鄙夫者耳。子曰:“苟患失之,無所不至。“患失而無不可為者,(誠)[識]之所及,誌之所執,習之所安,性之所成,以是為利用安身之至要,而天下之道無出於此。切切然患之,若疾疢之加於身而不能自已。


    是故苟其所結之友,即以患失為待友之信,則友匿之。苟其所奉之君,即以患失為事君之忠,而君寵之。為友患失,而阿附朋dang,傾危善類,以為友固其榮利。為君患失,而密謀行險,戕害天倫,以為君遂其邪心。


    夫推其所患以與君友同患,君與友固且懷之以沒世;惡知迷以導迷,既陷於大惡而不能自拔;且患之之情既切,則進而患得者無涯;楊素、徐世績之陰謀,不訖於子孫之援戈以起而不已,皆鄙夫之所必至者乎!


    唐亡以後,鄙夫以成奸之習氣,熏灼天下而不可浣。普以幕客之雄,沉溺尤至,而機械愈深,雖見疑於英察之主,而終受王封,與馮道等。向非太(祖)[宗]亟進儒臣以蕩滌其痼疾,宋且與五季同其速亡。


    周世宗之英斷,豈出太宗下哉?然一傳而遽斬者,鄙夫充位為之也。故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不可與友以事君,則君不可使之事己,所固然矣。


    四


    不教之兵,可使戰乎?曰:“不可。“日教其兵,可使戰乎?曰:“固不可也。“世所謂教戰者:張其旗幟,奏其鉦鼓,喧其呼噪,進之、止之,回之、旋之,擊之、刺之,避之、就之;而無一生一死、相薄相逼之情形,警其耳目,震其心神。則教之者,戲之也。


    日教之者,日戲之也。教之精者,精於戲者也。勍敵在前,目熒魄蕩,而盡忘之矣。即不忘之,而抑無所用之。是故日教其兵者,不可使戰也。


    雖然,抑豈可使不教之兵以戰哉?夫教戰之道無他,以戰教之而已矣。古之教戰也,教之於四時之田。禽,如其敵也;獲禽,如其殺敵也;驅逆,如其挑戰也;獲而獻禽,如其計功以受賞也。趨利而唯恐失,洞中貫腦而唯恐斃之不速,眾爭追逐而唯恐其後於人,操必殺之心而如不兩立。以此而教,行乎戰之事矣。


    然而古之用兵者,鄰國友邦之爭,怒盡而止,非夷狄盜賊之致死於我而不可與之俱生,以禽視敵,而足以戰矣。夫人與人同類,則不容視其死如戮禽而不動其心。敵與我爭命,則不如人可殺禽,而禽不能製人之死命。


    以此為教,施之後世,猶之乎其有戲之心;但習其馳射jin止之節,而不能鼓臨事之勇,於戰固未有當也。況舍此而言教戰,黷武也;黷之以戲而已矣。


    夫營壘有製,部隊有法,開合有勢,伏見有機,為將者務知之,而氣不屬焉,則嫻習以熟,而生死成敗之介乎前,且心目交熒而盡失其素。況乎三軍之士,鼓之左而左,鼓之右而右,唯將是聽,而惡用知兵法之宜然哉!所恃以可生可死而不可敗者,氣而已矣。


    氣者,非可教而使振者也。是故教戰者,唯數試之戰,而後氣以不駭而昌。日習之,日教之,狎而玩之,則其敗愈速。是故不得百戰之士而用之,則莫若用其新。昔者漢之擊匈奴也,其去高帝之時未及百年,凡與高帝百戰以定天下者雖已略盡,而子孫以功世徹侯,皆以兵為世業,習非不夙,而酎金之令,削奪無餘。


    武帝所遣度絕幕、斬名王、橫馳塞北者,衛青、霍去病、李廣、程不識、蘇建、公孫敖之流,皆拔起寒微,目未睹孫、吳之書,耳未聞金鼓之節,乃以用其方新之氣,而威行乎朔漠。其材官健兒以及數十萬之眾,天子未聞親臨大閱,將吏未暇日教止齊,令頒於臨戎之日,馳突於危險之地,即此以教之而已足於用。故教戰者,舍以戰教,而教不如其無教,教者,戲而已矣。


    雖然,抑有說焉。有數戰而不可使戰者,屢試之弱敵,幸而克捷,遂欲用之於勍敵也;則宋之用曹彬、潘美以爭幽州是已。此數將者,皆為宋削平割據以統一天下者也,然而其效可睹矣。


    劉鋹之虐也,孟曰永之荒也,李煜之靡也,狃於乍安,而盡弛其備,兵一臨之,而如春冰之頓釋;河東差可自固,而太祖頓於堅城之下,太宗複親禦六軍,躬冒矢石,而僅克之;則諸將之能,概可知已。


    幸人之弱,成其平國之功,整行長驅,臥鼓偃旗,而敵已潰;未嚐有飛矢流於目睫,白刃接於肘腋,凶危不測之憂也。方且以仁厚清廉、雍容退讓、釋天子之猜疑,消相臣之傾妒,迨雍熙之世而益老矣。


    畏以勳名見忌,而思保富貴於暮年之情益篤矣。乃使貿首於積強之契丹,岐溝之死傷過半;豈旌麾不耀雲日,部伍不綴星辰,以致敵之薄人於無法哉?


    怙其勝小敵者以敵大敵,突騎一衝,為生平所未見,而所習者不與之相應,不熸何待焉。張齊賢曰:“擇卒不如擇將。“諸將之不足以一戰也,夫人而知之矣。


    夫宋豈無果毅跅郗也之材,大可分閫而小堪奮擊者乎?疑忌深而士不敢以才自見,恂恂秩秩,苟免彈射之風氣已成,舍此一二宿將而固無人矣。


    岐溝一蹶,終宋不振,吾未知其教之與否,藉其教之,亦士戲於伍,將戲於幕,主戲於國,相率以嬉而已。嗚呼!斯其所以為弱宋也歟!


    五


    數變之言,誌士恥言之,英主惡聞之。其尚口而無所擇也,已賤者也;(且)[其]詭隨而無定操也,不令者也;其反激以相顛倒也,懷奸者也。張齊賢不失為伉直之臣,太宗非聽熒之主,宜其免焉。


    乃當瓦橋戰後,議者欲速取幽、燕,齊賢力陳其不可。越六年,齊賢與王顯同任樞密,而曹彬、潘美等大舉北伐,取岐溝之牧。帝謂齊賢曰:“卿等視朕今後作如此事否?“而齊賢愧咎不遑,則岐溝之役,齊賢實讚成之,何前後之相盭戾邪?齊賢不以反覆為恥,太宗不以反覆加誅,夫豈其憒憒之至斯哉?乃取齊賢前日之言而覆理之,則齊賢之誌,未嚐須臾忘幽、燕者也。


    其雲“擇卒不如擇將,任力不如任人“。擇將而任之,豈徒以守內地而為偷安之計邪?而太宗卒不能庸。其於將也無所擇;醇謹自持之曹彬已耳,朒縮不前之潘美已耳,因仍而委之,無所擇也。


    其於人也不欲任;曹彬之謙謹而不居功,以避權也;潘美之陷楊業而不肯救,以避功也。將避權而與士卒不親;將避功而敗可無咎,勝乃自危;貿士卒之死以自全,而無有不敗者矣。雖有都部署之名,而知上之任之也無固誌,弗獲已而姑試焉,齊賢亦知其不可而姑聽焉。於是而齊賢久蘊之情,不容不降誌以相從矣。


    夫齊賢既知其不可,而不以去就爭之,何也?嗚呼!舍此,而宋之事無可為矣。契丹之得十六州也,得其地,得其人矣。得其地,則繕城郭,列堡戍,修岩險,知宋有欲爭之情,益儆而日趨於鞏固。


    得其人,則愈久而其心愈不回也。當石晉割地之初,朔北之士民,必有恥左衽以悲思者。至岐溝敗績之歲,凡五十年,故老之存者,百不得一。仕者食其祿,耕者習其事,浮靡之夫,且狎其嗜好而與之俱流。


    過此無收複之望,則其人且視中夏為絕域,衣冠為桎梏,禮樂為贅疣,而力為夷爭其勝。


    且唯恐一朝內附,不能與關南之吏民爭榮辱,則智者為謀,勇者為戰,而終無可複之期矣。故有誌之士,急爭其時,猶恐其已暮,何忍更言姑俟哉!


    且夫誌於有為者,敗固其所不諱也。漢高之夷項羽,武帝之攘匈奴,光武之破赤眉,郭子儀之平安、史,皆屢敗之餘,氣不為苶,而懲其所失,卒收戡定之功。


    彬、美既釁而後,齊賢有代州之捷,尹繼倫有徐河之勝;將非無可擇,人非無可任,耶律隆緒屢勝之驕兵非無可挫。用兵者,勝亦不可恃也,敗亦不可沮也。讚成北伐,何足以為齊賢病哉!而奚庸諫止焉?


    唯是太宗悔非所悔,宋琪、王禹偁相獎以成乎怯懦,齊賢於是亦無如此虛枵之君與大臣何;徒有孤出以當一麵,少寄其磊砢之壯誌而已。


    故知齊賢之始終以收複為心,而非遊移數變無有定情者也。太宗亦深知其有憂國之忱,特不自勝其疑忌消沮之私,豈聽熒乎?繇其言,察其情,君子是以重為齊賢悲也。


    六


    太宗修冊府元龜、太平禦覽諸書至數千卷,命江南、西蜀諸降臣分纂述之任。論者曰:太宗疑其懷故國、蓄異誌,而姑以是縻之,錄其長,柔其誌,銷其歲月,以終老於柔翰而無他。嗚呼!忮人之善而為之辭以擿之,以細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奚足信哉?


    楊業,太原之降將也,父子握兵,死士為用,威震於契丹;謗書迭至,且任以邊圉而亡猜。


    張洎、徐鉉、句中正之流,浮華一夫,自詡不為之用,縱之壑而不足以遊,夫人而知之矣。李煜降而不能有他,曹彬諒之,而任其歸邸。已灰之燼,不可複炊,二三弄穎之士,固不屑為之重防也。張洎之視諸人,智計較為敏給,亦任之政柄,與參坐論,其餘可知已。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寵之文士也。


    乃其所以必授纂修之事於諸降臣者有故。自唐亂以來,朱溫凶戾,殄殺清流,杜荀鶴一受其接納,而震栗幾死。陷其域中者,人以文藻風流為大戒,豈複有撩猛虎而矜雅步者乎?


    李存勖、石敬瑭皆沙陀之孽,劉知遠、郭威一執帚之傭也。獷悍相沿,弓刀互競,王章以毛錐司榷算,且不免噪啄於群梟。六籍百家,不待焚坑,而中原無鴕乓印R智移醯つ邗澹千裏為墟,救死不遑,誰暇閔遺文之廢墜?


    周世宗稍欲拂拭而張之,而故老已凋,新知不啟。王樸、竇儀起自燕、趙,簡質有餘,而講習不夙,隔幕望日,固北方學士之恒也。


    唯彼江東、西蜀者,保國數十年,畫疆自守,兵革不興,水涘山椒,縢緘無損;故人士得以其從容之歲月,咀文苑之英華。則欲求博雅之儒,以采群言之勝,舍此二方之士,無有能任之者。太宗可謂善取材矣。


    光武之興道藝也,雅樂儀文,得之公孫述也。拓拔氏之飾文教也,傳經定製,得之河西也。四戰之地,不足以留文治,則偏方晏處者存焉。


    蒙古決裂天維,而兩浙、三吳,文章盛於晚季;劉、宋、章、陶藉之以開一代之治,非姚樞、許衡之得有傳人也。繇此言之,士生禮崩樂圮之世,而處僻遠之鄉,珍重遺文以須求舊之代,不於其身,必於其徒,非有爽也。


    坐銷歲月於幽憂困菀之下者,殆所謂自棄者與!道勝者,道行而誌已得;文成者,文著而心以亨。奚必任三事、位徹侯,而後足以榮與?漢興,功臣名多湮沒,而申培、伏勝遺澤施於萬年。然則以纂述為束縛英才之徽纆者,細人之陋也。以沮喪君子而有餘疚已。


    七


    人之可信者,不貪不可居之名;言之可信者,不傳不可為之事。微生之直,仲子之廉,君子察其不諶。室遠之詩,漂杵之書,君子辨其不實。人惡其飾言飾行以亂德也,言惡其溢美溢惡以亂道也。君子之以敦實行、傳信史、正人心、厚風俗者,誠而已矣。


    江州陳兢九世同居,而太宗歲賜以粟,蓋聞唐張公藝之風,而上下相蒙以矜治化也。九世同居,天下亦多有之矣。其宅地廣,其田牧便,其習業同,未可遽為孝慈友愛,人皆順以和也。公藝之告高宗也,曰“忍“。夫忍,必有不可忍者矣。則父子之誶語,婦姑之勃溪,兄弟之交愈,以至於斁倫傷化者皆有之。公藝悉忍而弗較,以消其獄訟仇殺之大惡而已。使其皆孝慈友愛以無尤也,則何忍之有邪?故公藝之言,猶不敢增飾虛美以惑人,為可信也。傳陳兢之家者曰:“長幼七百口,人無閑言“,已溢美而非其實矣。又曰:“有犬百餘,共一牢食,一犬不至,群犬不食。“其誕至此,而兢敢居之為美,人且傳之為異,史且載之為真,率天下以偽,君子之所惡夫亂德之言者,非此言哉?


    人而至於百,則合食之頃,一有不至,非按而數之,且不及察矣。犬而至百,坌湧而前,一犬不至,即智如神禹,未有能一覽而知者,奚況犬乎?計其家七百口之無閑言,為誇誕之說,亦如此而已矣。


    堯、舜之有朱、均,文王之有鮮、度,天不能私其美於聖人之家。子之賢不肖,天也。天之化,未有能齊者也;何獨於陳氏之家,使皆醇謹以若於長者之訓耶?


    而曰:“自陳崇以至於兢,教之有方,飭之有道,家訓立而人皆勸。“則堯之於子,既自以則天之德立範於上;而又使事舜於畎畝,以薰陶其氣質;陳氏之德十百於堯,其教也十百於舜,庶乎可矣。


    不然,慧者、愚者、強者、柔者、靜者,躁者、鹹使整齊專壹,而無朱、均、鮮、度之梗化於中,陳氏何德以堪此?取堯、舜猶病之美,誇鄉原非刺之無,兢之偽,史之誣,豈待辨而明哉?


    且以陳氏之族如彼其善矣,又何賜粟以後,九世之餘,寂寂無足紀數;而七百口敦仁崇讓之子弟,曾無一人能樹立於宋世哉?當唐末以後之喪亂,江州為吳、楚交爭之衝。陳氏所居,僻遠於兵火,因相保以全其家,分數差明,而無訟獄仇殺之釁。


    陳氏遂栩栩然以自矜,有司乃栩栩然以誇異,太宗且栩栩然以飾為時雍之化,相率為偽,而犬亦被以榮名。史氏傳其不足信者,而世信之;妄人售,而為父兄者恤虛名以瀆倫紀;君子所以為世道憂也。


    夫君子之齊家,以化及天下也。不為不可成,不居不可久,責備賢者而善養不才,立異以使之同,昭辨以使之壹,賢者易以篤其恩,不肖無以增其慝。


    是以命士而上,父子異宮,不欲其相黷也;五世而降,功緦以絕,不欲其強飾也;立庭之訓,止於詩禮;夜飲之戒,嚴於朝廷;三十授田,而田廬分處;八口以外,而饑寒自贍;無相雜也,則無相競也。


    使九世可以同居,族以睦而分以明,則先王胡不立此以為製,而文昭武穆,必使有國有家各賜族以使自為紀哉?化不可驟,情不可強,天不可必,人不可不豫為之防。故偽行偽言不宣,上以誠教,下以誠應。


    同人之道,類族辨物,而於宗則吝;家人之義,嘻嘻失節,而威如以孚。垂世立教,仁之至、義之盡矣。俶詭之行,矜誇之說,熒惑(之)[天]下,飾大美以鬻名利,天性受誣而人紀以亡,讀史者又何豔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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