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論治者僉言久任,為州縣長吏言之耳。夫豈徒牧民者之使習而安哉!州縣之吏去天子遠,賢不肖易以相欺;久任得人,則min安其治;久任失人,則min之欲去之也,不能以旦夕待,而壅於上聞。故久牧民之任,得失之數,猶相半也。至於大臣,而久任決矣。


    國家之政,見為利而亟興之,則奸因以售;見為害而亟除之,則眾競於囂。故大臣之道,徐以相事會之宜,靜以需眾誌之定,恒若有所俟而不遽,乃以熟嚐其條理,而建不可拔之基。


    誌有所憤,不敢怒張也;學有所得,不敢姑試也。受政之初,人望未歸;得君之始,上情未獲;則抑養以衝和,(待)[持]以審固,泊乎若無所營,淵乎若不可測,而後斟酌飽滿,以為社稷生民謝無疆之恤。期月三年之神化,固未可為大賢以下幾幸也。


    乃秉政未久,而已離乎位矣。欲行者未之能行,欲已者未之能已,授之他人,而局又為之一變。勿論其君子小人之迭進,而荑稗竊嘉穀之膏雨也。


    均為小人,而遞相傾者,機械後起而益深;均為君子,而所學異者,議論相雜而不調。以兩不相謀之善敗,共圖一事之始終,條緒判於咫尋,而得失差以千裏。


    求如曹參之繼蕭何,守畫一之法以善初終者,百不得一也。且惟蕭何之相漢,與高帝相為終始,緒已成,而後洞然於參之心目,無所容其異同。


    向令何任未久而參代,亦惡能成其所未就以奏治定之功!況其本異以相攻,彼抑而此揚者乎!


    夫爰立作相者,非驟起衡茅、初登仕版者也;抑非久曆外任、不接風采者也。


    既異乎守令之遼闊而不深知,則可不可決之於早,既任之而固可勿疑;奚待曆事已還,而始謀其進退。故善用大臣者,必使久於其任,而後國是以不迷,君心以不眩。


    宋自雍熙以後,為平章、為參知、為密院、總百揆掌六師者,乍登乍降,如拙棋之置子,顛倒而屢遷。


    夷考其人,若宋琪、李昉、李穆、張齊賢、李至、王沔、陳恕、張士遜、寇準、呂端、柴禹錫、蘇易簡、向敏中、張洎、李昌齡者,雖其閑不乏僥幸之士,而可盡所長以圖治安者,亦多有之。


    十餘年閑,進之退之,席不暇暖,而複搖蕩其且前且卻之心,誌未伸,行未果,謀未定,而位已離矣。則求國有定命之訏謨,人有適從之法守,其可得與?


    以此立法,子孫奉為成憲,人士視為故事。其容容者,既以傳舍視黃扉,浮沉於一日之榮寵;欲有為者,亦操不能久待之心,誌氣憤盈,乘時以求勝。


    乃至一陟一遷,舉朝視為黜陟之期,天子為改紀元之號;緒日以紛,論日以起,嚚訟盈廷,而國隨以斃。垂法不臧,非旦夕之故矣。


    夫宋之所以生受其敝者,無他,忌大臣之持權,而顛倒在握,行不測之威福,以圖固天位耳。自趙普之謀行於武人,而人主之猜心一動,則文弱之士亦供其忌玩。


    故非徒王德用、狄青之小有成勞,而防之若敵國也。且以寇準起家文墨,始列侍從,而狂人一呼萬歲,議者交彈,天子震動。曾不念準非操、懿之奸,抑亦無其權藉;而張皇怵惕,若履虎之咥人,其愚亦可嗤也。


    其自取孤危,尤可哀也。至若蔡京、秦檜、賈似道之誤國以淪亡,則又一受其蠱,惑以終身,屹峙若山,莫能搖其一指。立法愈密,奸佞之術愈巧。太宗顛倒其大臣之權術,又奚能取必於闇主?徒以掣體國之才臣,使不能畢效其所長。嗚呼!是不可為永鑒也歟!


    十一


    自唐漁陽之亂,藩鎮擅士自殖,迄於割據而天下裂。有數郡之土者,即自帝自王,建蟻封之國。養兵將,修械具,僭儀衛,侈宮室,立百官,益以驕奢,其用不貲。


    戶口農田之箕斂,史不詳其虐取者奚若,概可知其溪壑之難填矣。然而固不給也。於是而海國之鹽,山國之茶,皆官榷賣;又不足,則榷酒、稅農器之令,察及毫毛。迨宋之初,未能除也,皆仍僭偽之陋也。


    然就此數者論之,唯農器之稅,為虐已甚。稅興而價必湧貴,貧民不贍,則器不利而土荒,民之貧,日以酷矣。榷酒者,官吏降為當壚之傭保,辱人賤行之尤也。


    而抑有可通之理焉。唯海之有鹽,山之有茶,農人不得而有也,貧民不得而擅其利也,棄耒耜以營牢盆,舍原隰而趨岡阜,富民大賈操利柄以製耕夫之仰給,而軍國之盈虛杳不與之相與;則逐末者日益富,力田者日益貧,匪獨不均,抑國計民生之交蹙矣。


    故古者漆林之稅,二十而五,車乘牛馬,稅之於商,先王之以敦本裕民,而持輕重之衡以低昂淳黠者,道莫隆焉。則斯二者多取之,以寬農田之稅,仁之術,義之正也。雖偏方之主,立為程法,其跡若苛;而有王者起,又惡得而廢焉?


    若夫酒,則尤有道存焉。古之為酒者,以療疾,以養老,以將敬於賓祭。而過飲之禁,自禹以來,垂戒亟焉。天子所不敢耽,聖人所不敢旨,則愚賤貧寒之子,不敢恣其所欲,素封紈袴之豪,不得聽其所嗜。


    故周官有萍氏之譏,惡人之易得而飲也。商賈貿販之不可缺也,民非是無以通有無而贍生理,雖過徼民利,而民亦待命焉。若夫酒,則藉其無之,而民生自遂;且能永無之,而民氣尤醇。乃其流既久,而不可以乍絕,則重稅之,而酤者不得利焉。稅重價增,而貧者不得飲焉。


    豈非厚民生正風俗者之所大快哉?然則稅之已重,而不為民病者,莫酒若也。榷酒雖辱,而稅酒則正,又何疑乎?百家之市無懸簾,則日暮無狺爭之狂子;三時之暇無巷飲,則長夏無稱貸之窮民;又何病焉!淳化五年,罷官賣而使輸課,折衷之允得者也。新法行而官賣複行,乃至以歌舞誘人之沉湎,惡足以體太宗之至意乎?


    稅不一,而莫先於酒,其次茶也,又其次鹽也。三者之輕重,準諸道而可得其平。唯農器之稅,至景德六年而後罷,太宗於此疏矣。


    十二


    古有雲:“受降如受敵。“非但行陳之閑,詐降以誘我而覆我也。果於降而無以馭之,示以瑕而使乘,激其怨而使憤,益其驕而使玩,其禍皆深於受敵。受敵而不競,一敗而止,屢敗而猶足以振,患在外也。


    受降而無以馭之,則患在內而無以解。梁之於侯景,身斃國傾,朱異受之也。唐之於河北,兵連禍結,仆固懷恩受之也。或激之,或驕之,禍一發而不知所以防。而不僅此也,無以激之,而無以綏之,猶激也;無以驕之,而無以服之,猶驕也。則宋之於李繼捧是已。


    李氏自唐以來,世有銀、夏,阻於一方;無可歸之主;衣被器具之需,仰給於中國者不贍,翹首以望內集者,固其情也。及是,河東之下三年矣。


    僅隔一水而即宋疆。僭偽削平,風聲遠訖,卷土而來,披襟而受之,易易也。而正未易也。銀、夏之在西陲,士馬精強,風俗獷戾,十九同於外夷,固非錢氏蹙處海濱、文弱不振之比也。則受之也,豈得以受錢氏者受之乎?太上之受遠人也以德,其次以恩,其次以略,又其次以威。唯德與威,非一旦之積也。


    宋之德而既涼矣!其恩,則呴呴之仁,不足以撫驕子;其威,則瓦橋關之圍,莫州之敗,岐溝之釁,天子親將,傾國大舉,而死傷過半,亟議寢兵;李氏入而深測之矣。三者無得而待焉,則受之之略,不容不審也。


    繼捧既移鎮彰德,而四州易帥矣。帥之者,誰使而可邪?使能擇虎臣以鎮撫,鼓厲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斷契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邊民,各得效其材勇以圖功名;繼遷雖逃,無能闌入而搖蕩之,四州安矣。


    乃豈無可遣之帥?而托非其人。非無可遣也,夙將如曹彬,而弭德超得行其離閑;血戰如楊業,而潘美等得謗以叛離;固不欲付馬肥士勇鹽池沃壤於矯矯之臣也。夫既不能爾矣,則繼捧雖奉版以請吏,而以恩懷之,使仍擁定難之節,無失其世守;薄收其貢稅,漸設其僉判,以待其定而後易製之;且勿使遷居內地,窺我設施,以相玩而啟戎心,不猶愈乎?且夫欲降者,繼捧與其二三僚幕而已。


    其從之以入者,倔強之心,未嚐一日而去於其懷。故繼遷之走,旋起收之而樂為之用。還繼捧於故鎮,則部落民庶既得內附之利,而無吏治之擾。繼遷無以蠱眾心,而囂張漸革,無難折棰而收之矣。


    是策也,唯乘其初附而銷萌於未亂,則得也。迨繼遷複振之後,守臣殲,疆土失,趙普乃用之以縱繼捧而使歸,則中國已在其目中,徒以長寇而示弱。


    則繼捧北附於契丹,繼遷且偽降以緩敵;卒至帝製自雄,虔劉西土,掣中國以納賂於北(敵)[狄],而日就亡削。


    謀之不臧,禍亦烈矣。乃當日者,處堂之君相,栩栩然曰:“天下已定,百年割據之遠人懷音歸我,披襟以受之,無難也。“不已妄乎?


    無其德,不建其威;恃其恩,不知其略;有隕自天之福,非其人不克承也。是故東漢之絕西域,宣德之靳交趾,誠有戒心焉。保天下以無虞者,唯不可動以小利而思其永,斯以得懷遠招攜之道,固非宋之所能勝任也。


    十三


    為君子儒者,亟於言治,而師申、商之說,束縛斯民而困苦之,乃自詫曰:“此先王經理天下大公至正之道也。“漢、唐皆有之,而宋為甚。


    陳靖請簡擇京東西荒地及逃民產籍;募民耕作,度田均稅,遂授京西勸農使;陳恕等知其不可行,奏罷之,而黜靖知陳州。論者猶惜靖說之不行,為恕等咎。


    嗚呼!非申、商之徒以生事殃民為治術者,孰忍以靖之言為必可行乎?聖王不作,而橫議興,取詩、書、周禮之文,斷章以飾申、商之刻核,為君子儒者汨沒不悟,哀我人斯,死於口給,亦慘矣哉!


    今姑勿論其言,且問其人。靖,太常博士也。非經國之大臣,無田賦之官守,出位以陳利害者何心?及授以陳州之民社,則屍位以終,於民無循良之績,於國無匡濟之能,斯其人概可知矣。


    故夫天下無事而出位以陳利國便民之說者,其人皆概可知也。必其欲持當國大臣之長短,思以勝之,而進其黨者也;不則其有所忮忌於故家大族而傾之也;不則以己之貧,嫉人之富,思假公以奪人者也;不則迎君與大臣之意旨,希得當以要寵利者也。


    即不然,抑偶睹一鄉一邑之敝,動其褊衷,不知天下之不盡然,而思概為改作者也。如是者,覽其章奏,若有愛民憂國之忱;進而與之言,不無指天畫地之略;及授以政,則麵牆而一無能為。是其為浮薄僥幸之匹夫也,逆風而聞其膻,而皮相者樂與之親。書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誠畏之也。


    乃若其言,則苟實求諸事理而其奸立見。唯夫國敝君貪,大臣無老成之識,於是而其言乃售。


    今取靖言而按之,所謂荒地者,非荒地也;所謂逃民產籍者,非逃民也。自汴、晉交兵,迄於契丹之打草穀,京東、西之凋殘劇矣。張全義、成汭之僅為拊循,周世宗以來之乍獲休息,乃有生還之遊子,僑寓之羈人,越陌度阡,薄耕以幸利,而聊為棲息。


    當陳靖陳言之日,宋有天下三十二年耳。兵火之餘,版籍錯亂,荒萊與熟地,固無可稽;逃亡與歸鄉,抑無可據。則荒者或耕,逃者或複,幸有脫漏以慰鴻雁之哀鳴,百年大定以還,自可度地度人,以使服賦率。靖固知其非荒非逃,而假為募民之說,俾寸土一民,詞窮而盡斂之。是役一興,奸民之訐發,酷吏之追償,無所底止,民生蹙而國本戕。非陳恕等力持以息其毒,人之死於靖言者,不知幾何矣。唐之為此者,宇文融也,而唐以亂。


    宋之季世為此者,賈似道也,而宋以亡。托井地之製於周官,假經界之說於孟子,師李悝之故智而文之曰利民,襲王莽之狂愚而自矜其複古,賊臣之賊也。而為君子儒者,曾以其說之不行為惆悵乎?


    夫三代之製,見於典籍者,既已略矣,若其畫地域民,而俾任土作貢者,則有以也。古之人民,去茹毛飲血者未遠也,聖人教之以耕,而民皆擇地而治,唯力是營;其耕其蕪,任其去就,田無定主,而國無恒賦。


    且九州之土,析為萬國,迨周並省,猶千有八百諸侯,自擅其土以取其民,輕重法殊,民不堪命。


    故三代之王者,不容不畫井分疆,定取民之則,使不得損益焉。民不自為經界,而上代為之。非此,則擇肥壤,棄瘠原,爭亂且日以興,蕪萊且日以廣。


    故屈天子之尊,下為編氓作主伯之計,誠有不得已也,夫豈以限萬世而使必服其征哉!乃其所謂再易者,非必再易也;一易者,非必一易也;其萊田,非必萊也;存其名,不核其實,勤者不禁其廣耕,而田賦(正)[止]如其素。故自上農以至下農,其獲五等。豈百畝之所獲,勤惰如是其差乎?萊地之耕否使然耳。


    及漢以後,天下統於一王,上無分土逾額之征,下有世業相因之土,民自有其經界,而無煩上之區分。至於兵火之餘,脫鋒刃而務災畬者,或弱民有田而不敢自列於戶,或丁壯有力而不但自墾其田。夫亦患田之不辟而民之不勤,百姓不足而國亦貧耳。無與限之,弗勞募也。名為募而實為綜察,以與歸飛之雁爭稻粱,不已慘乎!


    夫如靖者流,妒匹夫匹婦之偷得一飽,而為富有四海之天子益錙銖升鬥之利。孟子曰:“辟草萊、任土地者,次於上刑。“非若此儔,其孰膺明王之鈇鉞邪?不勸而自勸者,農也;勸農者,厲農者也。


    頭會箕斂,而文之曰“勸“。夫申、商亦何嚐不曰“吾以利民“哉!而儒者誣先王易簡之德,以申、商之纖密當之,晉陳靖以與周公齒。道之不明,莫斯為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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