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之為言也,貿貿而思之,綿綿而弗絕,天可指,地可畫,聖人可唯其攀引,六經可唯其摭拾,而以成乎其說。違道之宜而以為德,大害於天下而以為利。


    探其所終,必不能如其言以行,而輒欲行之。時而有達情以體物、因勢以衡理者,主持於上,必不聽之以行。


    乃以號於天下曰:“吾說之不行,世衰道降,無英君哲相誌帝王之盛治者使然也。“於是而有傳於世,乃使殃民病國之邪臣,竊其說以文其惡,則min之憔悴,國之敗亡,舉繇乎此。要其徒以賊min而無能利國,則亦終莫能如其說以行也,祗為亂而已矣。


    當建炎之三年,宋之不亡如縷,民命之死生,人心之向背,岌岌乎求苟安而不得矣。有林勳者,勒為成書,請行十一之稅。一夫限田五十畝,十六夫為井,井賦二兵一馬,絲麻之稅又出其外。書奏,徼一官以去。


    嗚呼!為勳幹祿之資,則得矣。其言之足以殺天下而亡人之國,亦慘矣!時亦知其不可而弗行,而言之娓娓,附古道以罔天下,或猶稱道之弗絕。垂至於賈似道,而立限以奪民田為公田,行經界以盡地力而增正賦,怨讟交起,宋社以墟,蓋亦自此啟之也。


    古之言十一者,曰中正之賦。而孟子曰:“輕之者貉道也。“漢乃改之為三十而一。然則漢其貉乎?何以一人陶濟萬室之邑,曆千年而不憂其匱也?夫以天下而奉一人,禮際祿廩宮室車服之費,則已約矣,非百裏一邦,製度繁殷之比也。而不但此也,古者建國分土,民各輸於其都,自遠郊而外,道裏之遠者,即在王畿,亦五百裏而近。莫大諸侯,不過二百餘裏而已。


    而大夫之有采地者,即其都邑以出納。唯然,則名十一而實亦十一已耳。自漢合四海以貢天府,郡縣去天子之畿,有逾於五千裏者矣。其以輸塞下養兵衛民者,又過於是。逆流而漕,車輿驢馬任輦以行,其費不貲。


    使必盈十一以登太倉,三倍而不足以充。故合計民之所輸將,名三十而實且溢於十一矣。且欲立取民之製,求盈於十一,民之膏脂盡於此,而尚足以生乎?今使勳計其畝田,令輸十一於京、邊,勳其能之而無怨邪?抑徒為此不仁之言,以導君於貪暴邪?


    況乎古之十一者,有田有萊,有一易再易之差,則亦名十而實二十。漢之更製,乃以革李悝之虐,而通周製之窮,百王之大法也。其何容輕議哉?


    至欲於一井四百五十畝之中,賦二兵一馬,以充戎行,不知勳之將以何為也。將以戰與?則驅願懦之農人,以與閔不畏死之盜賊、樂殺無厭之(外)夷[狄],貿軀命於喋血屠肝之地,一兵死而更責一兵,不殺盡農人而不止。


    無誅夷之峻法以督之,則聞金鼓而駭潰,國疾以亡。將以戍與?則荷戈而趨數千裏之絕塞,饑寒冰雪,僅存者其餘幾何?抑且重為征發,而南畝之餘以耕者,又幾何也?三代之兵,所戍者,百裏之疆埸也;所戰者,乍相怨而終相好之友邦也;所爭勝負者,車中之甲士也;追奔不窮日,俘馘不盡人。


    乃欲以行之後世流血成渠之天下,雖微仁人,亦不禁為之慟哭矣。若馬,則國有坰牧,而益以商賈之征,固未嚐責農人供戎車之用。勳欲更取盈焉,商鞅、李悝所不忍為而欲為之,亦可謂覆載不容之凶人矣!


    夫勳固曰:“此先王之法也。“從而稱之者,亦曰:“此先王之製也。“建一先王以為號,而脅持天下之口,誠莫有能非之者。而度以先王之時,推以先王之心,其忍此乎?抑使勳自行之,而保民之不揭竿以起乎?且使行之於勳之田廬,而勳不棄產以逃乎?夫亦捫心而自問乎?


    奉一古人殘缺之書,掠其跡以為言,而亂天下者,非徒勳也。莊周之言泰氏也,許行之言神農也,墨翟之言大禹也。乃至禦女燒丹之言黃帝也,篡國之大惡而言舜、禹也,犯闕之巨盜而言湯、武也,皆有古之可為稱說者也。


    古先聖王之仁育而義正者,精意存乎象外,微言善其變通,研諸慮,悅諸心,征之民而無怨於民,質之鬼神而無恫於鬼神,思之慎而言之訥,惡容此吮筆濡墨求充其幅者為哉?前乎勳而為王安石,亦周官也;後乎勳而為賈似道,亦經界也。


    安石急試其術而宋以亂,似道力行其法而宋亡。勳唯在建炎驚竄不遑之日,故人知其不可行而姑置之。陳亮猶曰:“考古驗今,無以加也。“嗚呼!安得此不仁之言而稱之也哉?


    七


    紹興諸大帥所用之兵,皆群盜之降者也。高宗渡江以後,弱甚矣。張浚、嶽飛受招討之命,韓、劉繼之。於是而範汝為、邵青、曹成、楊麽之眾皆降而充伍,乃以複振。走劉豫,敗女直,風聞驚竄之情,因以有定。


    蓋群盜者,耐寒暑,攖鋒鏑,習之而不驚;甲仗具,部隊分,仍之而無待;故足用也。不然,舉江南廂軍配囚脃弱之眾,惡足以當巨寇哉?


    乃考之古今,用群盜者,大利大害之司也。受其歸者有權,收其用者有製。光武收銅馬而帝,曹操兼黃巾而強,唐昭用朱溫而亡,理宗撫李全而削。


    盜固未可輕用也。以弱而受強,則賓欺其主;以強而受強,則相角以機;以強而受弱,則威生其信。無故而來歸者,詐也。挫於彼而歸於此者,弗能為助者也。


    以名相服,而無其實者,乍合而終離也。故欲撫群盜者,必先之以剿;而群盜之欲降也,抑先戰勝而後從。雖已為我之部曲,猶以強弱與我爭主客之權。唐何挾以受朱溫?宋何恃以受李全?溫與全且睥睨我而倒持其製,翱翔自得,複將誰與禁之?


    唯紹興諸帥之知此也,風馳雨驟而急與之爭。一敗之,再敗之,無不可敗之盜,而後無不可受。群盜豈徒畏我哉?抑信其可恃為吾主,而可無釁折死亡之憂矣。此其受之之權也。


    若夫所以用之者,尤有可用不可用之辨焉。均為盜,而既為之長矣,固袖然自大,而以為我有此眾也。受命歸降,而又崇其秩以統其眾,則雖有居其上以控製之者,尊而不親,而不能固保其尊。


    其來也,因之而來;則其去也,因之而去。其順也,因之而順;則其逆也,因之而逆。天子且擁虛名,元戎徒為旒綴。夫且肉袒而市我於敵,夫且懷奸而代我以興,矧望其策心戮力以死相報乎?故盜可用,而渠帥不可用也。


    乃(竟)[尤]有固不可用者,即其戢誌無他,而必不可圖功。蓋其初起也,皆比閭之儔伍,無權藉以相事使,而群推一人以為長;此一人者,何以能折奡傲之眾使不離哉?固有工於為盜之術,而眾乃弭耳以聽。


    其為術也,非有規恢天下之略也;抑非智勇過人,而戰無不勝也。不以敗為憂,不以走為恥,不以旦此夕彼為疑。進之務有所鹵獲以飽眾,退之知不可敵,而急去以全其軍。得地而無固守之情,以善其規避;一戰而不求再戰,以節其勞疲;誌在偷以求全其部曲,而不期乎功之必成。於是徜徉不幸之地,憑恃山川之險,以免其人於屠戮之苦,而有旁掠之利。


    於是貿貿而起者,樂推奉而戴之為尊。夫如是,欲使之爭封疆於尺寸,貿身首以立功,未有能勝者也。敗亦走,勝亦走,無所不走者,無所不掠。甚則坐視國家之傾危,而乘之收利。


    或叛或篡,皆其習氣之無恒,熟用之而不恤者也。威不足以讋之,恩不足以懷之,非徒唐昭、宋理之無以馭之也;即光武亦奚能洗滌其頑詭,使媚己以共死生哉?


    故光武於赤眉之帥,誚以“鐵中錚錚“,唯待以不死;曹操收黃巾之眾,終不任以一將之功。而朱溫、李全仍擁部曲,屹為巨鎮,進則敗而退則逆,為盜魁者,習與性成,終不能悛也。


    紹興諸帥用群盜而廢其長,張用、曹成、黃佐僅得生全,範汝為、楊麽皆從斬馘,李成、劉忠寧使之北降劉豫,而不加收錄。則根既拔者枝自靡,垢已滌者色以新。人皆吾人也,用唯吾用也,指臂相使之形成,以搏撠有餘力矣。宋之撫有江、淮,貽數世之安,在此也。


    蕩滌盡,則min力裕;戰勝頻,則士氣張;大憝誅,則叛逆警;部曲眾,則分應周;控製專,則進退決。故以走劉豫,挫兀術,而得誌於淮、汴。垂及異日,完顏亮猶不能以一葦杭江而逞,皆諸帥決於滅賊之功也。非高宗之誌變,秦檜之奸售,宋其興矣。


    八


    上有不能言之隱,下有不能變之習,賢者且奉之以為道之綱,奸人遂乘之以售其忮害之術。


    迨乎害之已著,且莫知弊之所自,而但曰:“知人其難!“故賢為奸惑,而庸主具臣勿論也。夫豈然哉?


    嚐讀胡氏春秋傳而有憾焉。是書也,著攘夷尊周之大義,入告高宗,出傳天下,以正人心而雪靖康之恥,起建炎之衰,誠當時之龜鑒矣。


    顧抑思之,夷不攘,則王不可得而尊。王之尊,非唯諾趨伏之能尊;夷之攘,非一身兩臂之可攘。師之武,臣之力,上所知,上所任者也。而胡氏之說經也,於公子翬之伐鄭,公子慶父之伐於餘邱,兩發“兵權不可假人“之說。不幸而翬與慶父終於弑逆,其說伸焉。


    而考古驗今,人君馭將之道,夫豈然哉?前之胤侯之於夏,方叔、召虎、南仲之於周;後之周亞夫、趙充國之於漢,郭子儀、李光弼之於唐;抑豈履霜弗戒,而必於“今將“也乎?“天下有道,征伐自天子出。“自出者,命自上行之謂也。


    故易曰:“在師中,王三錫命。“錫命者王,在師中者“長子“。在其中,任其事,而以疑忌置之三軍之外,恩不浹,威不伸,乍然使之,俄然奪之,為“弟子“而已。弟子者,卑而無權之謂也。將而無權,輿屍之凶,未有免焉者也。唯胡氏之言如此,故與秦檜賢奸迥異,而以誌合相獎。非知人之明不至也,其所執以為道者非也。


    然此非胡氏專家之說也。宋之君臣上下奉此以為藏身之固也,久矣。石守信、高懷德之解兵也,曹翰之不使取幽州也,王德用、狄青之屢蒙按劾也,皆畜菹醢之心,而不惜長城之壞。天子含為隱慮,文臣守為朝章。


    胡氏沿染餘風,沁入心腎,得一秦檜而喜其有同情焉。嗚呼!夫豈知疑在嶽、韓,而信在滔天之秦檜,其子弟欲為之蓋愆,徒觸怒以竄死,而終莫能挽哉?


    檜之自虜歸也,自謂有兩言可以聳動天下。兩言者:以河北人歸女直,河南人歸劉豫也。是其為說,狂騃而必不可行。匪直資千秋之笑罵,高宗亦怒而榜其罪於朝堂。


    然而胡氏以管仲、荀彧期之,高宗終委國而聽之,雖不知人,寧至於是!夫檜所欲遣歸女直、劉豫者,非泛謂淪處江東之士民也。凡扈從南來分節建旄諸大帥,皆夾河南北之部曲,各有其軍。而高宗宿衛之旅,不能與較盈虛。高宗懲苗、劉之難,心惴惴焉。


    檜以為盡遣北歸,則枝弱者幹自強,而芒刺之憂以釋。蓋亦與胡氏春秋之旨相符。特其奸計未周,發言太驟,故高宗亦為之愕異。而韓、嶽之勳名尚淺,高宗亦在疑忌相參之際,故不即以為宜。而胡氏促膝密談,深相契合者,猶未可即喻之高宗也。


    已而群盜平矣,諸帥之軍益振矣,屢挫女直之功日奏矣。三軍之歸向已深,萬姓之憑依已審,士大夫之歌詠已喧,河北之企望已至,高宗之忌之也始甚。


    檜抑術愈工,誌愈慘,以為驅之北而不可者,無如殺之罷之,權乃盡削而事易成。故和議不成,則嶽飛之獄不可起,韓世忠之兵不可奪,劉光世、張俊不戢翼而效媚以自全。


    高宗之為計也,以解兵權而急於和;而檜之為計也,則以欲堅和議而必解諸將之兵;交相用而曲相成。在廷之臣,且以為子翬、慶父之禍可永杜於百年。嗚呼!亦孰知檜之別有肺腸,睥睨宗社,使不死,烏可製哉?


    九


    高宗決策選太祖後立以為嗣,道之公也,義之正也,保固宗祧之大計也。而其議發於上虞丞婁寅亮。疏賤小臣,言出而天子之位定,大臣無與者,宋之無人久矣!


    寅亮之言,定一代之綱常,協千秋之公論,誠偉矣哉!顧其為人,前此無學術之表見,後此無德業之傳聞,固非議定於誠,以天下為己任者也。


    高宗於此,猶在盛年,度以恒情,必逢惡怒。越位危言,曾不憂及罪罟,夫寅亮何以任此而無疑哉?蓋高宗之畜此誌久矣,其告範宗尹者明矣。


    故溢傳於外,寅亮與聞而深信之,以為先發夫人之所未發者,功可必,名可成,有榮而無辱也。是謀也,宗尹聞之,中外傳之,寅亮處下位而深知之。在位大臣充耳結舌,曾無有能讚一言者,故曰宋無人也。


    夫宗尹誠不足道矣。張德遠新平內難,任授分陝,趙惟重係屬本支,尊參坐論;君有誌而不能知,君有美而不能成,君有宗社生民之令圖而不能決。


    所謂“焉用彼相“者,責奚辭哉?故高宗之任二相也不專,謀和與戰也不定,以其無憂國之忱也。


    乃使自虜來歸之秦檜,一旦躐級其上,而執誅賞之大權,誠有以致之者,而不足深怪也。


    治末者先自本,治外者先自內。匡君之失者,必獎其善。欲行其誌者,必有以大服君民上下之心。當其時,雪二帝之恥,複祖宗之地,正夷夏之防,誠切圖矣,而抑猶其末也。闡太祖之幽,蓋太宗之愆,立義自己,以感天人之丕應,付畀得人,以垂統緒於靈長者,本也。


    故張子房當草昧之初,而亟垂家法;李長源當擾亂之世,而決定嫌疑。然後天子知有憂國如家之忠愛,而在旁之浸潤不入;宵人知我有讚定大策之元功,而甌臾之流丸自止。自宮中以迄四海,鹹知國家之祚胤方新。而謀自我成,道惟君建,則傾心壹誌以待我之敷施。


    身居百僚之長,日與密勿之謀,曾此弗圖,而借手望輕誌末之小臣,進而與天子商天位之簡畀,是猶足推誠委國,爭存亡勝敗於強敵者乎?


    張德遠之不及此,猶有說也。皇子旉之速斃,有物議焉,不敢稱立嗣於高宗之前,有所避也。趙惟重何為者,而亦懵然弗問耶?高宗之世,將不乏人,而相為虛設久矣。其賢者,皆矜氣近名,一往而無淵停嶽立之弘猷者也。高宗幾信幾疑,而不見其可恃。


    故汪、黃、秦、湯術雖陋,誌雖邪,而猶傾心吐意,以違眾直行,敢於自任,無遲回濡待之情。是以去此取彼,而從之若崩。藉令得韓、範以為肺腑之臣,則引社稷之存亡於一身,生死以之,而密謀皆夙,夫豈奸回之能遽奪哉?濟濟盈廷,而不能為寅亮之言,其為上所輕而斥之竄之,不伸其誌,非其自處者之自致乎?


    十


    自宋以來,州縣之庭立戒石銘,蜀孟曰永之詞也。黃庭堅書之,高宗命刻石焉。讀者僉曰:“勵有司之廉隅,恤生民之疾苦,仁者之言也。“嗚呼!儒術不明,申、韓雜進,夷人道之大經,蔑君子之風操,導臣民以喪其忠厚和平之性,使懷利以相接而交怨一方者,皆此言也。孟曰永僭偽亡國之主,無擇而言之,可矣。君天下者,人心風化之宗也,而可揭此以正告天下乎?


    夫謂吏之虐取於民者,皆其膏脂,謂夫因公而科斂者也,峻罰其鍰金者也,納賄而鬻獄者也,市賈而無值者也。若夫俸祿之頒,惟王所詔,吏不自取也。


    先王所製,例非特創也。小人耕而以其有餘養君子,君子治而受其食以勤民事。取之有經,班之有等,民不怨於輸將,上不勤於督責。天尊地卑,而其義定;典敘禮秩,而其分明。


    若曰是民之膏脂也,則天子受萬方之貢賦,愈不忍言矣。率此言也,必天下之無吏而後可也。抑將必天下之無君,而後無不可矣。是之謂夷人道之大經也。


    君子之道,以無傷於物者自旌其誌,苟非人所樂與者,一介不取,弗待於人之靳之也。如其所受之祿,斥言之曰此民之膏脂矣,惡有君子而食人之膏脂者乎?上既酬而升之,揖而進之,寄之以民社,而謂之曰:“吾取民之膏脂以奉汝。“辱人賤行,至於此極,欲望其戒飭自矜,以全素履,其將能乎?是以謂毀君子之風操也。


    易動而難靜者,民之氣也。得利為恩,失利則怨者,民之情也。故先王懼其懷私挾怨之習不可滌除,而政之所揚抑,言之所勸戒,務有以養之,而使泳遊於雍和敬遜之休風,以複其忠順之天彝。故合之於飲烝,觀之於鄉射,逸之於大蠟,勞之於工作,敘之以禮,裁之以義,遠之於利,禁之於爭,俾怨讟不生,而民誌允定。


    今乃揭而示之曰:“凡吏之受祿於國者,皆爾小民之膏脂也。“於是乍得其歡心,而疾視其長上。其情一啟,其氣一奔,則將視父母之食於其子者,亦其子之膏脂;趨利棄義,互相怨怒,而人道夷於禽獸矣。


    先王以君子長者之道期天下,而人猶自棄,則克己自責,以動之於不言之化。今置其土木、狗馬、聲色、宴遊之糜民財者,曾不自省;而以升鬥之頒,指為朘削,倡其民以囂陵詬誶之口實,使賊其天良,是之謂導臣民以喪其忠厚和平之性也。


    迪君子以仁民者,教之有術也;進賢士以綏民者,選之有方也;飾吏治以勿虐民者,馭之有法也。


    仁不能教,義不能擇,法不能整,乃假禍福以恐喝之曰:“上天難欺。“無可如何,而恃鬼神之幽鑒。惟孟曰永以不道之身,禦交亂之眾,故不得已而姑為詛咒,為人君者而焉事此乎?


    王者之道,無不敬而已。敬天,而念天之所鑒者,惟予一人而已,非群工庶尹之得分其責也。敬民,而念民有秉彝之性,不以懷利事其長上,務獎之以坦然於好義也。


    敬臣,而念吾之率民以養賢者,禮必其至,物必其備,辭必其順,而與共盡天職勤民事也。天子敬臣民,臣民相胥以敬天子,而吏敬其民以不侮,民敬其吏以不囂。


    無不敬者無不和,則雖有墨吏,猶恥譏非;雖有頑民,猶安井牧。畏清議也,甚於鬼神;賤貨財也,甚於鞭撻。以寬大之心,出忠厚之語,平萬族之情,定上下之紀,夫豈卞急刻峭之夫所得與也?君子出其言不善而千裏違之,詛怨之言,何為在父母斯民者之庭哉?


    十一


    盡南宋之力,充嶽侯之誌,益之以韓、劉錡、二吳,可以複汴京、收陝右乎?曰,可也。由是而渡河以進,得則複石晉所割之地,驅女直於塞外;不得,亦據三關,東有滄瀛,西有太原,仍北宋之故宇乎?曰,不能也。


    凡得失之數,度之於彼,必察其情;度之於此,必審其勢;非但其力之強弱也。


    情有所必爭,力雖弱,未可奪也,強者勿論已;勢有所不便,力雖強,未可恃也,弱者勿論已。


    以河南、陝右言之:女直之初起也,積怨於契丹而求泄,既勝以還,亦思奪其所有之燕、雲而止。及得燕而俯視河朔,得雲而下窺汾、晉,皆伸臂而可收也,遂有吞並關南之誌。


    乃起海上,卷朔漠,南掩燕南,直數千裏,鬥絕而難於遙製,故乘虛襲取三河、兩鎮,而所欲已厭矣。汴、雒、關、陝,宋不能守,勢可坐擁神皋,而去之若驚,不欲自有,以授之叛臣,則中原之土非其必爭之地,明矣。


    朱仙一敗,卷甲思奔,非但其力之不足也,情不屬也。而宋自收群盜以後,諸帥憤盈,東西夾進,東清淮、泗,略梁、宋,有席卷之機;西扼秦、鳳,指長安,有建瓴之勢;嶽侯從中而銳進,交相輔而不慮其孤,走兀術,收京闕,畫河以守新複之疆,沛然無不足者,故可必也。


    以河北、燕南言之:女直自敗盟而後,力未能得,而脅割於眾,以其為燕之外護也,以其為芻糧金帛之所取給也,以其士馬之可撫有而彌強也。郭藥師一啟戎心,而女直垂涎以歆其利,久矣為必爭之地矣。


    軍雖屢折,而宿將未凋,餘威尚振。使宋渡河而北,則悉率海上之梟,決死以相枝拒,河阻其歸,敵摧其進,求軍之不覆沒者,十不得一也。宋之諸將,位相亞,權相埒,力相等,功亦相次。嶽侯以少年崛起而不任為元戎者,以張俊之故為主將,從中而沮之也。


    韓、劉、二吳,抑豈折節而安受其指麾?則雁行以進,麋駭而奔,功不任受,咎亦無歸。故五國合從之師釁於函關,山東討卓之兵阻於兗、豫,九節度北伐之軍潰於河南,其不如劉裕孤軍直進,擒姚泓、俘慕容超者,合離定於內,而成敗券於外,未有爽焉者也。


    乃欲合我不戢,攖彼必爭,當百戰之驕虜,扼其吭而勿憂其反噬乎?若此,則雖高宗無疑畏之私,秦檜無腹心之蠹,張俊、劉光世無從旁之撓,且將憂為吳明徹淮北之續,退且河南之不保;而遙指黃龍,期飲策勳之爵,亦徒有此言,而必不能幾幸者也。


    是故易言鬼方之伐,憂其難為繼也;春秋許陘亭之次,謂其可以止也。自趙普沮曹翰之策,而燕、雲不可問矣。自徽宗激郭藥師之叛,而河北不可問矣。


    任諸帥閫外之權,斥奸人乞和之說,棄其所不爭,攻其所不可禦,東收徐、兗,西收關、隴,以環拱汴、雒而固存之;支之百年,以待興王之起,不使完顏氏歸死於蔡州,以導蒙古之毒流四海,猶有冀也。然抑止此而已矣。如曰因朱仙之捷,乘勝渡河,複漢、唐之區宇,不數年而九有廓清,見彈而求鴞炙,不亦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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