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什麽不能寫的?”蘇閑問道:“你們之前在國子學,隻要出來就能在當朝獲得官身,國朝舉措,身為大明備選官員,難道還有不能談的?”


    “就談!”蘇閑一錘定音,索性喊著當初朱元璋說給自己的話,“到了格物院,一切百無禁忌。”


    此刻,他的想法也很純粹。


    京城寶鈔之上,談及的胡惟庸案幕後主使,朱元璋非常在意,逼急了其恐怕真的要大開殺戒。


    可這件事在蘇閑看來,當初劉伯溫病逝之後,其實一些百姓往陰謀的方向想,你作為大明皇帝,難道還想逃脫不成?


    被朱元璋看似再大的風波,哪怕是儲君換人,丞相被斬……


    在基層百姓看來,也隻是茶餘飯後的閑談。遠遠不如今天中午吃的那一碗麵更有吸引力。


    而蘇閑之所以有壓下這京城風波的信心。


    最根本的目的就在於,他要帶給大明百姓的,可不隻是一碗麵!


    而是涉及大明六千萬子民,每天必需的衣食住行!


    味精是佐料,是口腹之美!


    而鹽,就是必須品!


    而除了這些之外,當然還有蘇閑的根本目的――胡惟庸。


    “從井鹽、湖鹽、礦鹽、乃至海鹽談及……從製作手法到鹽的成色!從鹽引開始談,不僅要談好處,還要談因為鹽引可能出現的貪贓枉法,官官包庇。”


    此時此刻,在黃恪等人看來,蘇閑口中說出的話,簡直要嚇死他們。


    “還要討論,我大明百姓哪些地方能吃上鹽,哪些地方的鹽貴,哪些地方百姓根本就買不起……鹽引的推演,以後可能出現的變化,大明百姓能不能接受鹽引的專製?”


    “再從鹽引出現的必要提及,以及,提出一個假設:若是取消鹽引,我大明能否達到,和鹽引同樣的目的?”


    瞬間。


    最後一句話響起,黃恪已經是滿頭冷汗。


    “小公子,這……這要是說出去,咱們這格物院怕是第二天就沒了,這當朝之上,可謂逆鱗。百姓一旦清楚,到時候引起的熱議,怕是沒有人能接受啊。”


    “你怕什麽?”蘇閑知道這些人很清楚,背後的隱患。


    但正因為如此,他才要硬逼,“格物是聖上給的?你要是這談好了,此次京城流言消失,就算你們大功一件。”


    說了些好話後,蘇閑便再度冷喝道:


    “進了格物院,這不敢做,那不敢談。那要不回家種田去?未來還當什麽大明的官?”


    “還有,你不願意,格物院別的暫時沒有,就是人多!”


    聽懂如此堅定果斷的話,黃恪的內心也是暗暗叫苦。


    真以為誰都是你啊。


    給聖上那份奏疏,都能被稱讚麒麟子。在宮裏忽悠皇長孫還能一飛衝天?


    不過,雖然心裏這麽想,但有蘇閑在上麵扛著,大不了不署名,以格物院的名義發出去就是。


    “好吧……”黃恪終於點頭。


    蘇閑則笑眯眯道:“這樣不就好了,放心,不讓你們擔事,我說,們寫!”


    “現在?”黃恪一愣。


    “就現在……”


    蘇閑頓了頓,隨後隻是在腦海思量一番,便立刻說道:


    “自春秋起,齊國管仲就在《官山海》之中,提出山河湖泊所出產的,皆為官府所有。而其中最多,便是鹽和鐵。漢武帝時期,確立鹽鐵官營。”


    “我大明出鹽引製度,本意是提防私鹽商販,為草原敵寇交易。另,不勞民傷財,借用商賈運輸糧草,維護邊境安定,開墾邊疆土地,如此一來,我大明守邊士卒,便無需太過擔心軍中無糧。”


    聽到這一段話,黃恪筆下飛快,他鬆了口氣,還好,這小公子話語裏的,全是在誇讚鹽引製度。


    這一篇發出去,聖上定然歡喜。


    然而下一刻,蘇閑話鋒一變。


    “可,縱有良策,卻不敵人心腐敗!”


    “鹽引製度一出,雖為朝廷戍邊之利。但朝有奸佞,民間亦有貪商,害我大明吏治不清,民間百姓太多地區,無鹽可食,為鹽受累。鹽引製度,恐並未養出為國為民之公心。”


    “巨利之下,私心作祟,有人肥己營私,此類人該千刀萬剮!”


    黃恪手中毛筆一抖,但有了剛才的準備,他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一、鹽,此為一國六千萬大明百姓之必需品,以一年一斤鹽,一分銀來算,六千萬百姓,便是六百萬兩白銀!可我大明百姓,一年一斤鹽如何能夠?以最少四五斤來算,便是兩千四百萬兩到三千萬兩白銀!”


    “如此巨利之下,豈能不生碩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此為我大明六千萬百姓內心所求……”


    “故而鹽引製度,務必需要清廉。大明朝廷可曾每年清查?前往各地鹽場、行省、府州縣詳查?”


    黃恪心中一顫,更為驚恐。


    他忽然想到近期傳言,一直以來,蘇貴淵好像數次得罪胡相!


    誰都知道,鹽引製度是胡相的跟腳。


    這不是什麽格物學的第四版麵……


    這是宣戰書啊!


    越想黃恪越是內心一顫,但他此刻是“秉筆”的,對!我隻是拿筆的,這可不關我的事!


    “繼續寫……”


    蘇閑其實早在之前,就在內心思考了許多遍,此刻也是毫不顧忌。


    “我大明如今鹽場,分別在山東、山西、南直隸、福州府、兩廣……等地均有鹽場,可分為礦鹽、湖鹽、海鹽……”


    “如山西運城所出之湖鹽,往邊境運輸方便,鹽引製度一出,此地已經出現一股大的商派――晉商!”


    “南直隸、兩廣地區,水路方便運送,此地鹽場,依舊受商賈所鍾愛。但福州山地多,運輸不易,類似此地之鹽場,每年出產的鹽,卻無人運送,隻能內部消耗,故而,私鹽泛濫!”


    “商人運送糧草得鹽引,鹽之買賣,皆在商賈之手。天子所居之地,商販不敢大膽,故鹽價平常……可若是其它地方,鹽商所販賣之鹽,其價格我大明百姓能否接受?”


    “如若價貴,民間自然求它鹽,私鹽便再度泛濫!”


    “故而,鹽引製度,若繼續施行,此後恐出現如下可能。”


    “一、商販繼續抬高鹽價,鹽價增高,鹽引價值水漲船高,重利之下,各地鹽運使與鹽商難免勾結!”


    “此後鹽引,恐為貪官巨商所持,他們不運送糧草,反而將鹽引賣於其它商販,此類鹽引商販一出,大明真正運送糧草之商賈,反倒無利可圖,層層剝皮之下,鹽引製度能否繼續?”


    “二、民間百姓不再顧官鹽,因為私鹽泛濫,鹽政無稅之下,官府鹽政必然敗壞,此後鹽引製度,也名存實廢!”


    “三、鹽引初心,是為我大明邊鎮屯田,如若官商勾結,此政一旦作廢,便失去原有初衷。屆時,誰還去為我大明邊境守卒運送糧草?誰還去漠北苦寒之地開墾土地?”


    “如若邊境糧草運送出錯,財政腐敗,累積大明國運之上!官商勾結,如此循環!”


    “我大明鹽政,非是利國之策,實乃亡國之禍!”


    唰!


    最後一句話落下,黃恪徹底不敢動筆。


    他訥訥抬頭,眼神都有些茫然,分明是被嚇傻了。


    “寫啊!”


    黃恪沒有動靜。


    “我來!”


    蘇閑見此,有些懊惱,反正這最後是要印刷的,到時候活字印刷,也是用的木板刻字。


    自己這字隻要能看清就行。


    刹那間,“亡國之禍!”四個大字,與眾不同!


    寫完之後,蘇閑才把筆丟給黃恪。


    後者接過,卻是嚇得雙腿顫抖。


    “繼續跟上寫。”


    蘇閑隻是沉吟片刻,就繼續道:


    “鹽引初衷,是護國利民!”


    “可如此下去,初衷何在?”


    “還有……我大明六千萬百姓,能否接受鹽引製度下,貧苦百姓無鹽可吃,隻能去鑽營私鹽的局麵?”


    “若真是為國,私鹽也是巨利,為何我大明就不能吃下私鹽之利?”


    這些話,黃恪自己倒是敢寫。


    而蘇閑聲音一頓,則繼續道:


    “鹽引首要之重,即為大明邊境守卒,提供糧草。”


    “若放棄鹽引,可有他法,吸引百姓去開墾邊疆土地?或者運送糧草,前往邊境?”


    這倒是之前的問題,黃恪敢寫。


    然而接下來的話,又是讓他右手一顫。


    “將一國命脈,放於區區鹽引之上……”


    “一紙鹽引,當真能托起我大明軍國利器?”


    說完這些。


    蘇閑話語停止。


    “完了?”黃恪抬頭,四周,其它學子也震驚無語,隻感覺渾身冷汗皆冒!


    而能聽懂的工匠,也是嚇得大氣不敢喘。


    這封,這能發出去嗎?


    聽不懂的隻是聽著和“切身利益”相關的鹽,以及那些大膽驚天之語,也是覺得一陣悚然!


    “應該完了!”


    “呼!”黃恪終於的吸了一口氣。


    他有些震驚的抬頭,目光之中,已經是一片駭然、乃至了然!


    他承認了,他承認聖上為什麽稱呼這個年紀比他小好些歲的孩子,為麒麟子!


    此番《格物快報》一出,先不說京城百姓,會引起何等的轟動!


    到那時,什麽聖上的傳言,百姓閑的蛋疼,去關注這些?


    反而是這篇,這篇……怕是要驚動民間,震動國朝,乃至,顫動天顏!


    而對於鹽引製度上,一應官員而言,更是如他此前所想之――宣戰書!


    想到這裏,他壓抑住心中的驚駭表情。


    這才忽然想起,它,還沒有名字。


    “敢問小公子,既然發往格物快報上,起什麽名?”


    蘇閑愣了一下,旋即一笑。


    既然是鹽引。


    那就直接點題――


    “鹽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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