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化田當然是見過雪的,那是北國的冬天,每年不可或缺的景色。


    冷風如刀,萬裏飛雪,將整個京師變成一片銀白的世界。


    宮室添上新裝,如同抹了淡妝的白潔少婦,瞧著清清爽爽,看得令人欣喜。


    萬歲爺賞雪盡興,打獵歸來,總會賜宴於內城,與官民同樂。


    誰都不得不讚上一句,大雪紛紛落地,此乃皇家瑞氣。


    但他從沒見過,如此冷肅至極,殺機四溢的雪。


    他過冬的時候,自有狐裘裹身,暖爐生熱,退一萬步講,周天炁的身體,早已不畏寒暑。


    可眼前景象,似真若幻,冷意竟然沁入骨髓,叫他有點想要打顫。


    飛雪從來冷酷,一向無情,充滿死意。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對於平頭百姓來說,一年四季,冬天是最難熬的季節。


    缺衣少食的人,不怕熱,隻畏冷,那是無從抵禦的鬼差勾魂奪命。


    雨化田初次體會到這種感覺,內心恍然明悟,


    自己已經是頭遍體鱗傷,體力所剩無幾的野獸,身為獵人的程舟,結束了試探,尋到了破綻,正磨刀霍霍,準備一擊必殺。


    若是繼續等待下去,他一定必死無疑,會被剝皮抽筋!


    一念至此,雨化田不再理會眼中雪景,右手緊握劍柄,左掌運力方寸,對準劍身一拍。


    這柄奇劍固然材質殊異,但經曆數輪鏖戰,內部結構已經壞損,再受此一擊,頓時橫生裂紋,呈蛛網狀擴散。


    他這殘破的人,揮舞殘破的劍,以破浪分水之勢,一步突近數丈,撲殺而至。


    程舟雖殺意沸騰,也不由暗讚了一聲好。


    換做旁人,早就被他的表現震懾,打擊得體無完膚,想著如何奪路逃生。


    可眼前人不僅沒有倉皇逃竄,也沒有求饒投降,反而向他發起進攻,就好像對印自衛反擊戰中的極少數阿三,獲得了三相神賜福的勇氣。


    如此膽氣,簡直不是頭閹狗,倒有點擬人了。


    他也不跟擬人生物客氣,舉劍再劈,帶起陣陣呼嘯,這一劍轟出,氣勁狂湧,烈風震爆。


    卻見雨化田右手五指緊扣,穩如泰山,左掌掌根後發先至,重重砸在劍柄上。


    雨化田出招的時候,本就在劍上積攢了一重剛勁,此時再湧入另一重柔勁,剛與柔碰撞,卻非陰陽相生,而是水火不容。


    兩股截然相反的勁力,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旋轉,好似有火石對撞,點燃丹家九轉精煉的火藥。


    於是雙劍就要交擊的前一瞬,剛猛無鑄的勁力,將劍尖到劍柄四分之三的長度徹底碎裂,好像遭遇爆炸一般散開,破片又從四麵八方,向程舟飛射而去。


    一化十,十化百,百千寒光,擠占了視野的全部。


    這是自尋死路的一擊,置死地而後生,不成功,便成仁。


    像雨化田這樣的劍術行家,兵器損壞之後,不說失劍頓失五成功,至少戰力也會打折扣,進一步拉大與敵人的差距。


    故此殺招凶性大得驚人,威力也強得可怕,碎劍受勁飛行,比他平時全力出手還要快上三分。


    加之變化來得突然,很難針對防範,及時作出反應。


    雨化田還嫌不夠,把幾乎耗盡的心念全數榨幹,心神之力幻化虛影,再度增強攻勢。


    本就密如繁星的寒光,數量又多了何止數倍,簡直像是下起了百年難得一遇的流星雨。


    其中並非都是實體,卻使人難辨真假,從而防不住真正有殺傷力的碎片。


    他自信這雙重變化,絕對沒有人可以料得中,算得準,躲得開,擋得下。


    “他的功力固然強得可怕,心念更是堅不可摧,但隻要沒參透人相,純熟掌握心神之力,終歸難以招架心景攻擊!”


    然後雨化田就對上了,一雙照亮黑暗的眼睛。


    黃金般的瞳孔流淌著燦爛的光,仿佛一麵映著火焰的鏡子。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神祇,是妖魔,是鬼怪,總之不可能屬於人為。


    以程舟為中心,寒氣如同秋風掃落葉一樣,像周圍狂卷猛襲,那是幾乎能凍死一切活物的可怕冷意。


    他的身體冒著氤氳白煙,水汽凝華結出冰晶。


    而伴隨著領域擴張,元素響應號令,肉眼可見的,那些撲麵而來的寒光,有很大一部分覆蓋了層霜雪。


    能量流失之後,便是物體運動受到影響,速度驟降一截,何者實體,何者虛影,一眼便看得分明。


    程舟確實不通那勞什子人相,沒法以心傳心,動念破敵,也來不及躲避。


    但他又何嚐需要躲避?常人不及變招,他程某人可以!


    有可靠的軀體,又有如臂使指的言靈,那便足夠了!


    不就是流星雨嗎,看我用劍斬回去!


    心念把定,程舟強勢運勁,心髒如大鼓敲響,鼓聲起伏如浪,有如雷公電母,發號施令,天將神兵,雲中助威。


    若有人能夠透視皮肉,可以看見他腑髒器官正在異化,新細胞飛快增殖分裂,覆蓋取代原本的組織。


    血液流速一提再提,把全身潛能都爆發出來,竭盡破釜沉舟的底力。


    他的後腳在地麵猛蹬一下,腳掌深深陷入土石,再抽腿邁步,呼啦啦炸出泥沙,留下一個深坑。


    力從地起,借著這股力量,程舟整個人激射出去,連斬狂劈,轟出聲聲爆破,將迎麵的空氣,當成潮水劈開,氣流向兩側奔湧而去。


    一瞬之間,他是斬出了十下,還是百下劈擊?


    竟連千百道寒光,都打滅了大半,可見其身法之迅猛,出劍之剛烈,如此力量,著實可怖。


    而最後一劍,恰如孽龍襲月,目標直指雨化田,劈開了他還要垂死掙紮的那小半截殘劍,狠狠砸在胸口。


    是的,這一下的韻味,隻能用砸字來形容。


    不是流暢的把血肉切開,而是將對手整個人劈倒在地後,去勢完全不減,轟進地裏,濺起沙塵,交織血花。


    身為煉氣極境的世間絕頂,雨化田的先天一氣已經強悍堅韌到人體極限。


    即便是在胸膛壓上一顆數千斤重的太湖金剛石,再找個一台攻城衝車來鍛打,等到推動機械的壯漢累趴下,也不過是呼吸略微不暢罷了。


    他平日發力能夠轟飛假山,可現在卻像極了那座被轟飛的假山,勁力在方寸之間切入,摧枯拉朽一般,炸出大洞,攪碎腑髒。


    當然程舟也並非沒有小小吃虧,持劍的手肘,肩膀亦有受創,大概被留下三五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七八枚碎片嵌進肌肉。


    方才突進的時候,他的皮膚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鱗片,防禦力暴增,部分漏網之魚的碎劍打在上麵,擦出點點火星,隻有極少數才能造成傷害。


    如此鮮明對比,更彰顯其體魄之非人哉,簡直恐怖到了極點。


    要知道,有幾道射偏的碎劍,簡直就像炸彈一樣,將波及的胡楊樹幹打碎,無數木屑枝葉抖落,浮土塵沙被震起。


    此時雨化田還未當場斃命,卻也再起不能,像是菜場攤位擺放的死魚一樣抽搐著。


    他感受著撕心裂肺的痛感,緩緩抬頭,“咳咳.....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於逆果然是個亂臣賊子,背後有藏了你這麽個妖人.....咳咳咳......”


    在程舟古怪的視線下,雨化田神情扭曲,麵目無比猙獰:“大明氣運正隆,如日方中,你這妖人,今天就算殺了我,天大地大,也不再有你容身之地......”


    場麵極其滑稽,仿佛身份調轉一樣,雨化田的口吻,像極了戲台上的忠臣良將,話本裏的仁人誌士。


    若不知情的人見了,肯定會把程舟當成什麽食人妖魔大反派,誤以為大義凜然的西廠督主是好人。


    見程舟沒啥反應,他繼續罵道:“你休要得意太早,等轉輪王、曹少欽趕到,聖天子參透法相出關,你武功再高,也得死,還會親眼看著,一個個逆賊死在麵前.....”


    雨化田平日並不是這個性子,他高高在上,生殺予奪,雖不是殘害不知多少無辜,卻有一番氣度。


    但今夜變故來得太突然,他的心情在不到一個時辰裏,幾回漲落,跌宕起伏。


    他先是被人強殺屬下,氣得怒火高漲,追著這名膽大包天的宵小不放。


    又追到綠洲,憑借人相境界,以心傳心,施展心神之力壓人,不曾想對手是個功力遠勝自己的異數。


    爾後使盡渾身解數,把武學運使到極致,仍是一敗塗地。


    到最後,敵人居然顯露出“妖魔”本相。


    在這種起落之間,雨化田的心境被徹底摧毀,被一種執迷魔障困陷,縱使命不久矣,也難以擺脫。


    說大白話就是,他被打瘋了,打傻了,痰迷了心竅,加上死到臨頭,精神錯亂。


    人畢竟還是恐懼死亡的,所謂的世間絕頂也不例外,或許他曾經是個例外,又被程舟從雲端打亂地獄。


    程舟終於抬眼,補了一句:“神金。”


    那麽多廢話裏,大概就法相幾個字最有價值,他也是閑的,居然聽他扯淡。


    這年頭,連叫門天子都能成就煉神至境了嗎?那他程某人算什麽,天仙謫凡,佛陀托生,還是在世聖賢?


    雨化田隻覺一股凶惡之意,從程舟身上傳出,竟然比自己這個西廠督主,還殘暴不知多少倍。


    感應這股滔天殺意,他的意識還想躲避,但身體早已無能為力。


    下一瞬,程舟的腳掌踏斷他的頸骨,把人將送進無始無終的黑暗境地。


    一道長嘯在夜空中回蕩,壯懷激烈,風雲變幻。


    ………………


    夜幕低垂,龍門客棧深處的密道裏,空氣似乎凝固,每一次呼吸都無比沉重。


    隨著風裏刀的回歸,緊張的氛圍有所舒緩。


    但不知真相的人,仍處於無法釋然的焦慮當中,困惑如同無形大手,緊緊扼住心髒


    於承珠懷中的小弟已經陷入夢鄉,但她自己還完全沒有睡意:“佛祖保佑,天尊庇護,祝程大俠旗開得勝,馬到功成,邱姐姐福澤綿延,一切安好。”


    顧少棠安慰道:“放心吧,程老大何等人物,沒了某人拖累,對付一個西廠督主更是手到擒來。”


    被指為拖累的某人,聽到這話可不滿意了:“喂喂喂,一開始又不是我要跟去的,程老大跑到一半又拋下我,這誰能想到啊。”


    當然他們都是聰明之人,嘴上雖然這麽說,心裏也隱約有猜測。


    計劃說一套,實際又另一套,便是兵法裏的故布疑陣,為的是誤導敵人。


    也就是他們中間很可能有細作,而最可疑的,莫過於突然離開的邱莫言。


    不過這些話,在塵埃落定之前,並不好跟小女孩講。


    就在這時,秘道入口處傳來賀虎與常小文尖叫聲,負責輪崗放哨的他們,似乎碰上什麽意外情況,被嚇得不輕。


    “有情況,抄家夥。”


    幾人提起兵器,滿懷戒備,趕緊過去幫忙。


    同時心裏也滿是忐忑,畢竟程老大歸來的話,應該不至於有這樣動靜。


    所以說,是有番子官兵偷襲?這可就在意料之外了。


    然後他們就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人影矗立在陰暗之中,全身包裹著一層奇異的鱗甲,雙眼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炬,焰光閃爍,璀璨若黃金


    他左手提著無頭的屍身,右手握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渾身散發著凶厲非常的殺意。


    不速之客長著一張記憶中的程老大相同的臉,可氣質截然不同,對比之下,顯得分外邪異。


    程舟神態自若,語氣一如往常:“是我。”


    但風裏刀也好,顧少棠也好,從這一刻開始,無不把他當成修煉千年的妖怪。


    瞧這鱗片,怕不是哪個水府裏遊出來的。


    他們甚至開始猜測,程老大原型是海蝦還是河蟹。


    程舟把人頭扔出一條精準的拋物線。


    風裏刀接過那人頭,一瞬間,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喉嚨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好不容易緩過勁,才瞪大眼睛:“這,這這.....”


    其他人湊過來,也連聲驚呼。


    不能說完全相像,隻能說一模一樣。


    若不是風裏刀好生生站在這裏,剛才還在同大夥說話,他們簡直要以為這個江湖小混混得罪了程老大,腦袋被摘下來當夜壺。


    嗯,考慮到程老大是妖王化形,風裏刀已經死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沒準這是什麽法術,把他煉成了倀鬼,沒有去地府投胎。


    想到這裏,所有人的神情,頓時都變得無比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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