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來,林智誠手上磨出了血泡,回到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喊著:“媽呀,救救我吧,我要死啦。這個王樹生,把人當牲口使喚,比周扒皮還周扒皮。不行,衝這個也不同意他當我姐夫!”


    劉麗珠心疼地挑著血泡。林智燕臉上掛不住了,找到王樹生一通數落。王樹生道:“怎麽人家都能幹活,就你弟弟是個寶兒,怕累著,真難為他這三年兵怎麽當的!”


    林智燕說:“他是吹拉彈唱的文藝兵,又不是耍鐵鍬掄洋鎬的基建工程兵。你怎麽這麽不開竅?我讓小誠來幫忙,是想緩和一下你倆矛盾。你可倒好,真把他當小工使喚,他在我媽跟前能說你好嗎?”


    王樹生忙賠笑:“我明白了,不指派他幹活就是了,把他當佛供著總成了吧,誰讓他是我小舅子呢。”


    “去,討厭。”林智燕往他臉上吹了一口氣,一甩辮子扭身走了。


    打地基,抄平,砌牆,上檁。雖然房子間量小省掉了木梁,可上梁的儀式還要有,王天喜踩著梯子,把紅綢拴在檁上,下麵墜著幾枚銅錢。王樹生扶著梯子,覺出父親腿在微微顫抖。


    “爸不迷信,可啥事都要討個吉利。我活大半輩子了,沒啥奢望,就盼著你們小兩口平安和順。”


    “爸,我知道。”樹生聲音有些喑啞。王天喜從梯子上下來,林智燕倒了一搪瓷缸茶水遞過去。


    劉愛國退後幾步,端詳著初具雛形的房子。他這個當舅的,隻比樹生大幾歲,是個圓團臉的黑胖子,一笑露出兩個虎牙。他在鋼廠食堂幹大廚,裝了一肚子沒用的學問。這會兒,他點評道:“咱這房子瞅著就結實,保管五十年不壞,一百年不倒。樹生兩口子在裏頭呢生兒子,兒子生孫子,孫子生搭拉孫,子子孫孫住下去……”


    一旁王樹生咧嘴樂了,林智燕紅了臉。劉蘭芝過來戳了弟弟腦門一指頭:“成天花馬掉嘴的,正經你也生個兒子,別讓大夥跟著著急。”愛國道:“有啥法,我們那口子鹽堿地,光打種就是不長莊稼。”幾個人都樂了起來。劉蘭芝瞪他一眼,把一副對聯遞給兒子和林智燕,說圖個吉利你們自己貼吧。


    對聯是林兆瑞寫的,上聯是“忠厚一生嫌善少”,下聯是“平安兩字值錢多”。貼著紅彤彤的對聯,王樹生憧憬著自己的新家。他沒啥奢求,隻盼望著勞累一天下班回來,和媳婦在房間裏獨享兩人世界。再就是,以後有了孩子,最好是一兒一女,一家人沒病沒災,和和美美……燕兒大概跟他想到一塊去了,不然為啥臉上現出紅暈來。下了梯子,看著對聯,心有靈犀一般,兩人的手自然而然牽到了一起。旁邊的林智誠咳嗽一聲,兩人趕緊分開。小誠兩手誇張地纏著繃帶,一臉慍色。


    男人們又開始忙活,劉蘭芝拉林智燕到屋裏坐。外頭下來暑氣了,屋裏倒陰涼陰涼的,土炕占了一半地方。正對屋門牆上,貼著毛主席去安源的宣傳畫,旁邊是王天喜爺倆先進生產者獎狀。靠北牆一對舊櫃子,擺著座鍾、毛主席白瓷胸像、鑲滿大大小小黑白照片的兩個鏡框。最有意思的是王樹生兩歲時的照片,含著手指,露著小雞雞,天真無邪地直視著鏡頭。林智燕每次看了都想笑。屋裏擺設,這麽多年沒大變化,而屋主人卻在慢慢變老。也難怪,樹生都已長大成人了嘛,林智燕想。


    大媽拉她坐炕上。窗台上,一盆旱蓮開得正旺,兩盆倒掛金鍾熱熱鬧鬧地綴滿了紫紅的鈴鐺。林智燕鼻子湊到橘紅色旱蓮花上:“大媽,有股特殊的藥香呢。”劉蘭芝臉上皺紋笑開了花:“嗯哪,我打小就喜歡,比荷花好。荷花也好看,就是離人遠,跟人不親。”


    摸著藍底白碎花的炕單,林智燕連誇好看。劉蘭芝道:“是呢,這是樹生當先進廠子獎的。你要是喜歡,我這就撤下來給你,今兒早上才鋪上的。”林智燕說不用不用,家裏有。心裏想,多好的大媽啊,真是要月亮不給星星。


    劉蘭芝關上門,又踮腳向窗外張望下,從褲腰裏摸出一個白棉線錢包,打裏頭掏出一個紅布裹著的東西來:“燕兒啊,往後你就是老王家媳婦了,也沒啥送你,這金溜子算是老王家聘禮。”


    林智燕推讓著。


    “哎,這也是我跟你大爺一份心意。現在破四舊不興戴這東西,你在家時偷著戴……”劉蘭芝布滿青筋的手,攥著林智燕腕子,“你指頭細,以後纏上點紅線線,就合適了,也不容易丟。”


    林智燕點點頭,乖乖地看大媽把那枚戒指戴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手指豎在麵前,她眨著眼睛問大媽搭配嗎。“搭配,我們老王家媳婦就是好看!”劉蘭芝喜滋滋的,“你看你,這麽瘦,瞅著就讓人心疼。等過了門,我整天給你做好吃的,養得白白胖胖的。”


    外麵陣陣蟬聲飄進來,劉蘭芝拉著林智燕的手,嘮著家常:“從前呐,隻有老頭子一人上班,家裏負擔重。樹生他打小就懂事,災荒年那會兒,把口糧留給姐姐妹妹,自個兒去野地挖菜,逮到螞蚱、老扁啥的,點把火燒著吃。你看他,那會兒精瘦精瘦的,沒餓死,身子骨反倒結實了……”


    林智燕抿嘴樂了,想起小時候跟樹生一塊淘氣的事來。饑荒年代,孩子們的生活並不乏味。


    劉蘭芝用紅布包好戒指,擱進白棉線錢包,擱到林智燕手掌心:“我們眼瞅著往六十上奔的人了,再疼兒子,也不能總陪他,將來你要跟樹生過一輩子。燕兒啊,過日子少不了磕磕絆絆的,樹生他人又死倔,有個對不對的,看大媽份上,別跟他計較……”


    想起從前婆婆跟前當媳婦的難處,拉扯大幾個孩子的不容易,劉蘭芝抹起淚來。林智燕忙說:“樹生交給我,你就放心吧。我保證一輩子照顧好他,死也不放手!”


    劉蘭芝反倒逗樂了:“看丫頭你說的,啥死呀活的,年輕輕的,好日子長著呢。”


    新房子蓋好後,林智燕一下夜班就往王家跑。三伏天裏,看樹生和木匠一塊打家具。回到家,衣服上、褲子上蹭滿鋸末。劉麗珠拉閨女到院子裏,一邊拿笤帚疙瘩敲打著,一邊數落著:“這麽大丫頭,還沒過門,成天紮在對象家不嫌寒磣。”


    “媽!”林智燕扭著身子。劉麗珠正色道:“我不反對你倆的事,可也沒說過無條件支持。”


    林智誠在屋裏道:“我姐處處護著王樹生,買冰塊也是先給他後給我,對象當然比親弟弟重要了。”


    “沒你事兒。”林智燕說。


    劉麗珠又問“三十六條腿兒”備齊沒有。這是當時全套結婚家具的統稱,包括一張方桌,四把椅子,一個雙人床,一個大衣櫃,一張寫字台和一個飯櫥。林智燕喜滋滋地告訴媽:“不光‘三十六條腿’兒,還多了四條呢。樹生下鄉時學過木匠,他自己做了個沙發。還說你跟爸看著好的話,也給你們做一個。”


    “嗯,這還不大離。”


    林智誠趿拉著涼鞋出來:“媽,你不會讓一個沙發就收買了吧?”


    “去,你媽什麽沒見過,我是覺得姑爺不錯,會來事兒。”又衝女兒道:“燕兒,你一個姑娘家,以後也學著矜持些,聽見沒有?”


    “知道了。”林智燕拖著長聲答應。


    結婚,林智燕沒啥物質要求,她隻讓樹生打一個書架,好把喜歡的書一股腦搬過來。她越是通情達理,王樹生越覺得不能委屈她,他要讓心愛的人體體麵麵地嫁過來。家具打好後,他托人找票,費盡周折買齊了“三轉一響”——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和收音機,都是響當當的上海名牌。


    林智燕有點積蓄,爸又添了些錢,她給樹生買了塊全鋼手表。林智誠知道後,急赤白臉數落姐姐沒出息。


    內科病房是從前的老建築,樓前長著幾株高大的垂柳,柳條拖到了地上。黃昏時樹影濃重,十幾隻蟬“四兒——,四兒——”拖著長聲叫著,如同宏大的管弦樂隊。王樹生拎著圓飯盒走上青石台階,丁媛隔著窗玻璃看到他,忙招呼林智燕:“姐,你對象又送飯來啦。”


    丁媛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跟林智燕一塊上夜班。她搶先打開飯盒,看到白米飯和西紅柿炒雞蛋,叫了一聲:“喲,真給我姐增加營養啊!”“快成話癆了,給,先把你嘴堵上。”林智燕夾了塊雞蛋塞到她嘴裏。丁媛喊著好吃,林智燕又喂了她一口。王樹生拉過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一塊吃,丁媛擺擺手:“得了,不跟你們起膩了,姐你慢慢吃,我去病房轉轉。”


    她輕盈地出去,隨手帶上了護休室的門。


    王樹生有些口渴,要去喝水,林智燕一把拉住他:“給你晾著白開水呢。咱們以後立下規矩,再不許對著水龍頭喝水,更不能腦袋紮家水缸裏喝。還有,你那吃東西不洗手的毛病也要改改。”


    王樹生一一答應,不錯眼珠地看著她。林智燕吃著飯,一抬臉:“你傻看著我幹嗎?”


    “喜歡看你吃飯樣子,一聲不響,總那麽秀氣。不像我們一家人,吃飯跟豬拱槽子似的,吧唧得山響。”


    林智燕一笑:“從小,媽就教育我們姐弟:食不言,寢不語;吃飯嘴巴不要發出聲響;胳膊肘部不能搭在桌子上;筷子不要橫豎交叉擺放……小誠當了幾年兵,好習慣全丟了。”


    林智燕一提起弟弟,樹生忙問小誠現在對我啥態度。


    “還那樣,動不動說點風涼話。他心裏疙瘩沒解開,一時接受不了咱們搞對象這個事實。”


    “那我一定要想辦法幫他解開疙瘩,總不成讓小舅子恨姐夫一輩子。”


    “哼,這麽著急想當姐夫啊?”


    “當然。”


    “說話不臉紅。”林智燕吃完站起來。王樹生要去刷飯盒,林智燕說:“還是我去吧,不然媛媛又該笑話我了。當初你住院追我時,她沒少敲打我。這丫頭,整個一人精!”


    王樹生突然冒出個想法,和林智燕對視了一下,兩人想到了一起:媛媛和小誠年歲相當,郎才女貌,他倆肯定合適。林智燕說:“說辦就辦,我和媛媛說,明天下夜班咱們一起去南大窪玩。”


    兩人商量妥當,王樹生剛要走,林智燕忽然說:“樹生,我想早點嫁給你!”血一下子湧上頭,王樹生心髒一陣狂跳,好容易才平緩下來:“燕兒,我何嚐不著急呢,我也想早點結婚,快點把你娶進家門。”


    “親我一下。”林智燕閉上眼睛。王樹生嘴唇輕觸在她額頭。林智燕的聲音像從很遠地方飄來:“不管我弟說什麽做什麽,你千萬別計較。”


    王樹生、林智誠一前一後來到時,林智燕和丁媛已等在醫院門口。兩人戴著大草帽,像下鄉女知青,丁媛拎著一網兜吃的東西。順著林蔭大道往南,騎了十幾分鍾車子,穿過收割後的玉米地,前麵出現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麵。七十多年前,清政府在這裏開礦挖煤。後來煤掏空了,地麵下塌,礦水上浸,這裏就成了天然湖泊。


    他們坐在水邊一棵老槐樹下。王樹生吹了一段口琴,林智誠即興跳了一段新疆舞,踢得草葉紛飛。林智燕和丁媛看著哥倆一個賽一個地鬧騰,拍著巴掌加油。天氣漸漸熱起來,丁媛從網兜裏掏出洗好的黃瓜、西紅柿。王樹生伸手要接,林智燕瞪他一眼:“去,洗完手再吃。”不遠處有眼機井,水嘩嘩嘩地流著。王樹生朝那走去,丁媛說我也去,高高興興地追著他去了。


    天上雲團緩慢移動著,周圍景物時暗時明。望著水天一色的湖麵,林智燕撲哧一聲笑了,扭頭問弟弟,還記不記得你一頓吃過四張蔥花餅的事。小誠怎麽能忘記呢?那次他去鄉下看姐姐,老鄉知道林大夫當兵的弟弟來了,送來自家舍不得吃的白麵。姐拉著風箱,給他烙了好幾塊蔥香四溢、外焦裏嫩的蔥花餅。他狼吞虎咽地吃著,姐借口胃疼隻喝了幾口粥……那一晚,月光如水,姐倆坐在土炕上一直嘮到深夜。


    真奇怪,那個時候姐倆無話不說,現在天天見麵,卻像隔了一層。林智誠隨手揪了根蛐蛐草,擱嘴裏嚼著:“姐,我承認我有些自私,怕失去你,可你要找個好對象,我也打心裏替你高興。問題是現在不是那回事,你跟王樹生有共同語言嗎?”


    岸邊叢生的灌木上,黃色的螞螂來回飛著,翅膀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林智燕問弟弟:“你怎麽知道我們沒共同語言?樹生他確實不懂詩,不懂文學,可他懂我,知道我的願望和所思所想。我說的話他不膩味,能夠耐心專注地去聽;我有時小小的發瘋舉動,他能理解,不會像別人一樣說我有病。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知音吧。”


    這話讓林智誠覺得太玄妙了,他搖搖頭,說不明白。林智燕說:“慢慢你會明白的,也會發現樹生身上其實優點很多。他善良、真誠、坦率,敢愛敢恨,還是那個你小時候信賴依戀的兄長。”


    九月蒸騰的雲團裹著水汽,一會兒下起雨來。雨線細密,水麵滿是漣漪和濺起的小水泡。幾個人湊在老槐樹下躲雨,林智誠一點一點往外拱著王樹生。眼看半拉身子讓雨水淋濕了,王樹生佯裝沒感覺。雨剛小一點,林智燕一拉丁媛的手,跑到了雨中,撒歡似的叫著喊著——她們看到了天空的彩虹!


    太陽很快出來了,粗糙的樹幹濕漉漉的。林智誠挑釁地望著王樹生:“你不是挺能嗎,敢不敢跟我比爬樹?”


    不等王樹生回答,他手腳並用,蹭蹭蹭爬了上去。王樹生也不示弱,摟著樹幹,一下一下往上攀。剛爬到半腰,林智誠一腳蹬在他肩膀上,險些把他踹下樹去。好容易坐到樹杈上喘口氣,迎麵又挨了林智誠一拳,王樹生半拉臉登時麻木了。


    “剛才一腳是對你奪走我姐的報複,這一拳是警告你,以後敢對我姐不好,我跟你玩命!”林智誠壓低聲音道。


    樹枝撲簌簌抖動,搖落下水珠和落葉。林智燕問,你倆猴子似的在上麵幹嗎呢?王樹生說沒事,忙出溜到地麵。看到他鼻子流了血,林智燕心疼地問怎麽搞的,王樹生說樹枝碰了一下。丁媛麻利地把一塊紗布卷成條,塞在他鼻孔裏。林智誠這時也下了樹,林智燕使勁瞪了他一眼。


    林智燕要弟弟陪會兒丁媛,拉著王樹生沿著蘆葦間一條黑泥小路走下去。她問小誠為什麽打你?


    王樹生道:“沒有哇,不是跟你說了嘛,是樹枝碰的。”


    林智燕突然迸出眼淚來:“你受委屈為什麽不說?他這麽橫,你還護著他,你傻呀你!”


    王樹生忙給她擦淚:“你不是說過,小誠說什麽做什麽都別計較嘛。得了,他又沒真動手,這兩下對我來說跟撓癢癢似的,不算什麽,隻要小誠不再記恨我。”他不願再糾纏這事,轉移了話題:“對了,我妹來信了。這丫頭,以前信上總是寫紮根農村戰天鬥地的事,這回卻好像有啥心事,說了不少大隊裏的人和事,吞吞吐吐,雲山霧繞的,不知啥意思。”


    “該不會搞對象了吧?”憑女人的直覺和細膩,林智燕一下子猜到這上頭。王樹生搖搖頭,小環跟小誠一般大,野小子似的,她懂啥叫搞對象。


    林智燕想起弟弟,朝老槐樹方向望了一眼:“不知道媛媛跟小誠合適不合適,我反正挺喜歡她的,我媽也覺得人不錯。”


    西北風吹走了明朗的秋日,唐城進入陰霾籠罩的漫長冬季。星期天下午天氣不好,林智誠沒出門,守著電匣子,心煩意亂來回扭著指針。一會兒是“臨行喝媽一碗酒”,一會兒是“飛兵奇襲沙家浜”,一會兒是“灑熱血,求解放,生命不息鬥誌旺”,一會兒是“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正皺著眉頭看劇本的林兆瑞,抬臉衝兒子道:“嗨,聽過八百遍了,總不過這幾出戲。關了吧,耳根清淨。”他新排的戲因為沒有突出階級鬥爭,上頭沒通過。林智誠知道爸心情不好,乖乖地關了電匣子,勸道:“爸,你這是何苦呢,像王大爺一樣提前辦退休,養養花,釣釣魚多好。”


    “你爸我離不開舞台。這麽多年了,舞台就是我的生命,離開一天就沒著沒落的。在農村種水稻那會兒,我就想,要是讓我回團裏,能聽到鑼鼓點響,不要說當導演,就是跑龍套、打雜兒我都幹。”


    “你一輩子就是勞累命。”


    “這才充實,都像你少爺一樣吊兒郎當,那國家不完了?”


    林智誠嘟囔道:“我這不是煩嘛。”


    “我知道你為啥煩,你一直為你姐跟樹生的事耿耿於懷。樹生肚子是沒多少墨水,幹的也是粗活、累活,甚至還有幾分危險,可他待人真誠,不勢利眼。這麽多年風風雨雨過來,你爸我深有體會,看人最重要的是人品,為人善良正直比啥都重要。這樣的人才可以信賴,可以托付終身,你姐沒看走眼。”


    林兆瑞摘掉花鏡,擱在劇本上:“小誠啊,別看爸總數落你,我這是愛之越深,責之越切。你不想想,當初你要是吹拉彈唱沒兩下子,就是爸再求人,再給你使勁,你能當兵走人嗎?現在也一樣,你以為廠工會誰都能去,職工文體誰都能搞?不是那麽回事,人家看你是塊料才要你的。小誠,去不成市裏文藝團體,咱在工廠也一樣發揮作用,我相信那句話,是金子擱在哪兒都發光……”


    爺兒倆正說著,親家王天喜捎話來,叫過去商量一下喜宴辦桌的事,林兆瑞招呼兒子一同去聽聽。劉麗珠患感冒出不了門,她囔囔著鼻子道:“幫我看看那頭兒準備得怎麽樣了。缺啥短啥,需要咱們搭把手的,幫幫親家。”


    王樹生的新房裏生著爐子,有種生鐵混合著煤煙的味道。劉蘭芝盤腿坐床上,正給小兩口絮著被褥,王天喜和劉愛國抽煙等著老林。一見爺倆進屋,王天喜連忙拎起茶壺來倒水。林兆瑞環顧左右,問怎麽沒見老閨女。王天喜氣鼓鼓回答:“這丫頭,焉主意賊大。他哥辦喜事,寫信叫她回來,到現在連個影兒都沒見。”林兆瑞說:“也不能怪小環,山裏交通不方便,寄封信都得一禮拜。”


    “嗐,人家早把大名改了。”劉蘭芝接茬道,“王衛東,聽聽這名字!這孩子,改名你不征求爸媽意見,改了也就罷了,可下鄉這麽大事也不吱一聲,自己偷走戶口本就去報名了。上山下鄉,你當是去玩啊……”


    她眼窩有些潮,撩起衣襟擦起來。


    王天喜哼了一聲:“腳上的泡自己走的。再說,下去鍛煉鍛煉也沒虧吃,又不光你閨女一個下鄉,樹生、燕兒誰沒下過鄉?”


    愛國拉了一下劉蘭芝胳膊:“姐,你就別心窄了。我聽說返城政策有鬆動了,到年頭可以回來,弄好了還能保送上大學呢。等小環回來,讓她姐在醫院裏介紹個大夫,等兩年抱個大外孫,姐你就請好吧。”


    “敢情。”劉蘭芝笑得淚花閃閃。


    這時院門一響,樹生接林智燕下班回來。劉愛國忙說:“別老念叨你寶貝閨女了,今天咱們主題是如何把你兒子喜宴辦四置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不打無準備之仗。我盤算好幾天了,既要移風易俗,又要喜慶熱鬧,方方麵麵答對滿意。趁著樹生他倆都在,咱們再把辦桌細節敲定一下。”


    喜宴安排在臘月十六。盡管頭一次當大操兒張羅這事,愛國卻相當在行,他拿過來賓名單,眼睛一瞭就瞧出了問題:“這恐怕不行,街坊這些人又有‘礦派’,又有‘工總’,過去結了疙瘩,現在弄一桌吃飯,喝高了別再來次武鬥。”


    王天喜大手一揮:“都過去的事了。放心,甭管他‘礦派’還是‘工總’,來我這喝喜酒,就得給我麵子,誰也不敢奓翅。”


    林兆瑞點點頭,相信親家有這個能力。他和天喜,不光是兒女親家,還是街坊和評劇票友。天喜是下窯的老板子,外表糙拉,可人實誠,重義氣,在礦上威望很高。當初,要是沒天喜在革委會照應著,他早讓團裏那幫造反派整死了。就算不死,這把骨頭恐怕也扔在湖北稻田裏了。林兆瑞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天喜知道他的嗜好,沒給他沏茶,開水裏加了一勺糖。好甜,林兆瑞想,真是甜到了心底。


    老林是帶著夫人的一雙眼來的。一進屋,就看到一台嶄新的蜜蜂牌縫紉機,靜靜地臥在外屋地上。一塊繡著幾朵紅牡丹的白布罩著縫紉機頭,就像蒙著蓋頭等待出閣的嬌羞新娘。不用問,他就知道這繡工出自燕兒。裏屋,家具滿滿當當,寫字台上擺著嶄新的紅燈牌收音機,銘牌上紅豔豔的燈籠透著喜氣。此時,林兆瑞坐在姑爺打的沙發上,用夫人的眼光再次環顧一遍新房,心想,就是麗珠她親自來,恐怕也隻有滿意兩個字。


    林智燕拉弟弟到外屋,悄悄道:“還跟樹生置氣呢?人家可不跟你一般見識,你那麽待他,他不記恨不說,還一個勁催我給你介紹對象呢。哎,你看媛媛人怎麽樣?”


    “姐,我不想搞對象。”


    “別耍小孩子脾氣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媽還急著抱孫子呢。你說吧,你要是有意思我好跟人家說。”


    林智誠道:“媛媛要人有人,要個兒有個兒,條件不錯。可我不知為啥,就是不來電。直覺告訴我,她也未必願意,我看她喜歡王樹生那路人。”


    “瞎說。”


    “真的,你弟我眼睛多毒啊,再怎麽說也是從文工團裏出來的,姑娘們想什麽我一眼能瞧出來。”


    這時王樹生出來,問又編排我什麽呢。林智燕說:“我弟誇你手巧,把家弄得像那麽回事。”


    樹生衝林智誠笑笑,林智誠咧咧嘴。


    冬天天黑得早,劉蘭芝張羅著做晚飯,愛國叫住她:“姐先別忙活,我為外甥結婚特地寫了首詩,我給大家念念。”


    王天喜一劈手:“打住,這兒談正事呢,你又弄你的破詩。我說,你一個廚子耍啥筆杆子整什麽詩,寫詩能寫出大米白麵紅燒肘子?能養活老婆孩子過日子?”


    愛國不愛聽了:“哎,你還是別說這個,耍筆杆子就是有用。你先進生產者發言稿誰幫你寫的?地球轉一天你轉一天半,這詞兒誰整出來的?我這是沒大領導賞識,要不進市革委會寫作班子綽綽有餘。”


    林兆瑞笑眯眯地看著他倆掐。王樹生說:“舅,沒人時單獨給我倆念吧,正好燕兒她也喜歡詩,你們切磋一下。”


    愛國一聽臉上樂開了花,給外甥一個擁抱大禮,“真是知兄者莫若弟也。”林兆瑞提醒輩分論錯了。劉蘭芝說:“他倆呀,一向這麽沒大沒小。起小我媽就把愛國擱我這兒,跟樹生一個被窩睡,一個槽子裏搶食,在外頭哥哥舅舅胡叫一氣。”


    王天喜讓老伴燙壺酒,他今天要跟親家和愛國痛痛快快地喝兩盅。“樹生,你也喝點兒。”他對兒子說。王樹生答應著,燈影裏悄悄攥住林智燕的手。林智燕往外抽,抽不動,用拇指指甲輕輕尅了他一下。


    座鍾打過八下後,林家父子和愛國回家了。大閨女玉潔在醫院值班,劉蘭芝安頓外孫跟自己睡。她從外屋拿進來一個搪瓷盆,倒扣在地上,又把一隻空酒瓶立在上麵。孩子爬起來撒尿,睡眼惺忪地問姥姥在幹啥。


    “地震嘍好往外跑。”劉蘭芝說。這一年的臘月,地震傳言困擾著唐城人,過年的喜慶裏有一種隱憂。王天喜天天聽電匣子,知道的事比老伴多,聽了這話便數叨她幾句:“老娘們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別看嚷嚷得凶,都是瞎造謠。再者說,真要地震,你瓶子倒嘍再往外跑,早晚八春了。”孩子還要問,王天喜說:“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學。”聽院子裏有腳步聲,王天喜衝窗戶外頭道:“樹生,黑燈瞎火的,把燕兒送回家。”


    “知道啦。”黑暗中,王樹生答應著。


    西北風刮走了城市上空的霧霾。風停歇了,滿天星星閃閃爍爍,什麽地方響著零星的鞭炮聲。林智燕深吸了一口氣,夜色真美呀,她說著把胳膊伸進樹生的臂彎,兩人挽在了一起。


    兩家距離不遠,前後排住著,他們卻走了三個來回,堅持要把對方送回家。最後,還是王樹生攔著林智燕:“照這麽送下去,咱們明天早上也進不了家。這樣吧,數一二三,你進院子,我掉頭,咱們誰也不許再回頭。”


    林智燕開門進家,王樹生轉身。聽到林家的關門聲,他又停下腳步,直到林智燕的小屋裏亮起燈光,他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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