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裏的一個星期天早上,林智誠從噩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他夢見電閃雷鳴中,他家房子坍塌了,林智燕埋在瓦礫中。他一個人在瓢潑大雨中找尋著姐姐。姐,這個平時他叫得那麽親切自然的詞兒,在夢裏,他卻喊不出來——像啞了一樣,光張嘴發不出聲。他覺得姐姐要永遠離開他了!


    有人在啪啪啪拍打著門玻璃,是母親。劉麗珠進來,唰地一下拉開窗簾:“都幾點了還不起來?趕緊騰地方,你姐要在屋裏打扮一下。”


    林智誠這才醒悟,今天是臘月十六,姐出嫁的日子。夜裏落了一層雪,明晃晃的陽光中,他跟著媽來到院子裏,邊敲打著腦袋,努力擺脫夢魘的陰影。丁媛來幫林智燕梳洗打扮,瞧出點問題來:“你弟怎麽了,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他該高興才是。”“他就這麽格色,甭管他。”林智燕說。


    丁媛幫她拆開短辮子,麻利地用剪子修剪著,再用圓把塑料梳子一下一下給她梳著頭。林智燕想起弟弟的話,從鏡子裏看著丁媛:“媛媛,問你點事,你覺得你姐夫他人怎麽樣?”


    “好呀,從你倆搞對象起,我就覺得很般配。有時我就想,我將來找對象就找他這樣的,又重感情,又體貼人,手又巧。我才看不上醫院那些自命不凡的大夫呢。”


    “死丫頭,沒臉。”林智燕伸手擰她一下,丁媛笑著躲閃著,臉有些泛紅。媛媛十歲上就沒了媽,這麽多年和父親相依為命,欣賞成熟穩重的男人,也就不奇怪了。林智燕心想,小誠看人還挺準的,看來自己和樹生是亂點鴛鴦了。


    兩人嘰嘰喳喳,說說笑笑,半個多鍾頭過去了。劉麗珠看時間不早了,進屋提醒女兒該裝包了。唐城老例兒,閨女出嫁,娘家要把陪送的嫁妝,用紅平紋布包成一個個包袱,而且一定要雙數。幾個人一起把林智燕的衣服、書籍,和用鉤針勾的沙發巾、座鍾罩裝進包。到這時候,林智誠不得不接受事實:這個他叫了二十多年,疼愛他的姐姐,已經心有所屬,真的要出嫁了!


    “王樹生,你敢對我姐不好試試!”他在心裏默念著,狠狠地往包裏塞著東西。


    劉麗珠把兒子和丁媛支出去,讓他們在外頭看接親的什麽時候來,她要叮囑閨女幾句話。林智誠出屋,說去看看那頭兒準備的怎麽樣了,便徑直走了。丁媛站在院子裏,透過貼著紅喜字的門玻璃,看到母親攥著女兒的手在說著什麽。林智燕有些不好意思,臉上透著紅暈。觸景傷情,丁媛想到,將來自己出嫁時既不會有母親給自己裝包,也不會有這樣的千叮嚀萬囑咐……想著想著,眼睛有些模糊,她把視線移向灰色的天空。一群鴿子正扇麵一樣飛過,留下了嗡嗡的鴿哨聲。


    王樹生一大早就起來,踩著斑駁的積雪挑滿一缸水,又把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天逐漸亮起來,朝陽把院子裏頭天搭起的帆布喜棚染上一抹緋紅。磚頭壘起的灶台旁,廚子們用漏勺撈出煮得半熟的大米,放到籠屜中準備蒸爬豆米飯。桌案上,擺放著半成品的米粉肉、四喜丸子、炸好的帶魚、切好的肉片……王玉潔正往新房玻璃上貼著大紅喜字。樹生進屋,招呼姐幫他做一下發型。王玉潔擠出發蠟,蘸在梳子上,把他硬硬的頭發梳成了時興的偏分。看著鏡子裏的樹生,她邊誇著精神,邊感慨道:“你姐夫啊,當初也是這麽一表人才,要不我怎麽會看上家在農村的他,非招個倒插門女婿……”弟弟的大喜日子,讓王玉潔想起曾經擁有的幸福生活。“許多東西,隻有失去了才覺出珍貴。你姐夫活著時候,我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沒少跟他嘰歪。現在想想,真是太傻了。樹生啊,一定要珍惜現在,跟燕兒好好過日子啊!”


    王樹生嗯了一聲,用手壓著額頭一縷翹起的頭發。


    胡同裏熱鬧起來,赴宴席的客人踩著積雪陸續上門,王天喜和老伴笑容滿麵地迎候在門口。為樹生辦婚事,家裏拉了饑荒,可王天喜高興,他願意看到兒子體麵風光地把媳婦迎娶進家。人活臉,樹活皮,他在礦上大小也是個人物,兒子婚事如果悄沒聲兒草草辦了,自己老臉往哪兒擱?領導、工友、徒弟們不幹,親家那頭也交代不過去。人家把那麽好的閨女給了你兒子,你好意思連辦桌都節省嗎?


    兒子大喜日子,劉蘭芝一宿沒睡好覺。這會兒,她興奮中帶出點焦急來,不住地問愛國幾點了,手搭涼棚往胡同口張望,邊埋怨著老閨女這時辰了還不露麵。直到斜背著綠軍挎,五眼棉鞋上沾滿泥水的衛東站在麵前,她才如釋重負,催閨女趕緊去換衣服接新嫂子。衛東沒想到自己擔當這麽一個重要角色,忙說:“媽,還是讓我姐去吧。我天沒亮就上了車,沒來得及紮古,再說家裏也沒合適衣服。”劉蘭芝瞪她一眼:“這怎麽成,接親要全可人,你姐不中,你快點拾掇拾掇!”


    王樹生一身新衣服,挓挲著兩隻手,在屋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劉蘭芝領閨女進來,衝他道:“紮古好沒有,紮古好了去院裏等著,讓你妹妹捯飭一下。”


    說著,她把窗簾拉上了。


    衛東一件件試著衣服,粗大的短辮,壯實的身板,在母親眼前晃來晃去,讓劉蘭芝覺得有些生疏。在老閨女麵前,當媽的總有些氣短,覺得孩子在鄉下遭罪,自己幫不上忙,虧欠她很多。王衛東沒帶走的幾件衣服,都壓在櫃子底下,皺皺巴巴的,又瘦又小,最後總算翻出一件紅毛衣穿在身上。劉蘭芝幫她摩挲時,靜電劈啪作響。


    “你哥也結婚了,你爸跟我隻有你一樁心事了。還是抓緊回來吧,城裏再怎麽不濟,也比鄉下遭罪強。”


    “媽,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我自有主意。”


    “你有啥主意,餿主意。打小你就任性,自作主張下鄉我們沒說啥,現在要再不管你,就在農村耽誤了。”劉蘭芝突然齁嘍齁嘍咳嗽起來,因為喘氣不均,臉憋得通紅。衛東忙輕輕捶打著後背,讓媽把痰吐出來。劉蘭芝說:“我不礙事,你別讓我著急,別惹我生氣就中。”


    來時王衛東裝了一肚子話,看這情形,她決定暫時先不跟媽說了。她把外套穿上,辮子甩到腦後:“行啦,走吧。”


    林智誠進門時,劉愛國正跟衛東交代接親禮儀。林智誠主動請纓,說自己在部隊幹過炊事班,要上灶幫廚。愛國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呀,再幫廚也是油梭子泛白——短煉(練)!老實告訴你,紅案白案你都上不了。漫說你,就是我這正宗廚子,今天也得讓位。我看哪,正經你趕緊給我回家,等著跟新親一塊過來,不能亂了規矩。”又轉身叮囑樹生別忘記帶四色禮,改口叫爸媽時,一定要聲音洪亮。


    林智誠討個沒趣,並沒生氣,和衛東打了個招呼,悄悄耳語說過會兒有事找你。劉愛國叮囑了一圈,問傻站在一邊的林智誠怎麽還不走。還是劉蘭芝替小誠解了圍:“既然來了,就別走了,一塊兒跟樹生接你姐去,人多喜興。”


    九點半,王樹生的迎親隊伍來到林家門前。他一身新姑爺打扮,藏青華達呢中山裝,黑色一腳蹬豬皮鞋,手裏拎著白酒、糕點、掛麵、豬肉四色禮,有些拘束地站著,接受著街坊們熱情的目光和小聲議論。林兆瑞、劉麗珠早早迎候在門口,麵對嶽父嶽母,王樹生深深鞠了一個躬——爸!又鞠了一個躬——媽!林兆瑞夫妻響亮地答應著,接過姑爺的四色禮。


    林家正屋圓桌上擺著幾個瓷盤,裏麵擱著點心、糖塊、花生、瓜子。這叫擺果茶,男方客人照例要嚐一嚐。兩家人噓寒問暖,劉麗珠有幾年沒見王衛東了,拉著她手問這問那。王樹生被大家簇擁著,直奔新娘閨房。看到給大家開門的衣著鮮亮的丁媛,樹生同組的青工石柱搶步上前:“嫂子,我跟我哥接你來啦,快走吧!”


    丁媛弄個大紅臉。


    王樹生推他一下:“你小子不長眼,管誰都叫嫂子,看清楚了再叫。”小石才明白自己搞錯了,忙不迭道歉。乍一看到坐在小床上的新娘子,王樹生真有一種驚豔感覺。燕兒顯然經過精心打扮,大紅上衣,挺括的灰色混紡華達呢褲子,棕紅色豬皮鞋。原來的辮子剪了,烏黑的頭發梳成發腳略帶彎曲的柯湘頭,麵帶嬌羞地看著進屋的一群人。


    “嫂子真俊!”石柱發出一句感歎。


    那邊,劉麗珠把姑爺帶來的豬肉擱在菜板上,拿刀剔著骨頭。肉還要讓姑爺帶回,這叫離親骨肉。她手抖得厲害,眼窩濕濕的。林兆瑞讓她控製一下情緒,劉麗珠用手背拭了一把淚:“道理我都明白,可還是忍不住,出嫁的閨女就是離娘的肉啊!”


    外麵冷,王樹生給林智燕披上毛呢大衣。眼看就要離開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林智燕百感交集。她讀過不少外國愛情小說,這些父親偷偷保留下來,躲過屢次抄家的“黃書”,給孤獨的、喜歡浪漫的林智燕洞開了一個新世界,也陪伴她度過了鄉下幾年寂寞時光。但這些愛情小說都不涉及婚姻,書裏出嫁的描寫幾乎沒有。林智燕不能想象人家女兒是如何走出娘家大門的,反正她此時無比依戀這個家、這座小院,就算是即將到來的新生活,也不能抵消此時的感傷。潛意識裏,她甚至有些埋怨樹生,為啥這麽心急火燎地把她接走。也隻有在此時,她才發現父親鬢角滋生出了白發,而母親曾讓女兒始終引以為驕傲的美麗臉頰上,竟早早長出兩塊老年斑……當著姑爺和眾人的麵,林兆瑞壓抑著感情叮囑了女兒幾句。劉麗珠一句話沒說完就哽咽了,母女緊緊擁抱在了一起。丁媛淚水模糊了雙眼,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失態,她借口迷眼揉了兩下眼睛。


    胡同裏鞭炮炸響起來,王樹生和新娘出現在自家門口。王天喜老兩口笑得合不攏嘴,劉愛國引導著一對新人走進新房。婚禮很簡單,新郎新娘單位領導說了些勉勵的話,該新娘父親講話了。林兆瑞看著女兒、女婿:“我沒啥要說的,就叮囑你們三句話:一要孝順父母,打小拉扯大你們不容易;二要夫妻恩愛,家庭是事業基石,基礎打不牢說什麽都白搭;三要堂堂正正做人,寧可不說話,也不要說瞎話。”小兩口連連點頭,交流了一下激動的目光。王天喜的徒弟大鎖,衝師傅一挑大拇指:“你親家這話有水平,要不怎麽人家能當導演。”


    人群中,王玉潔眼圈有些紅。她想起自己和大剛他爸結婚那陣,正趕上“破四舊”,連個簡單的儀式都沒辦,當語文老師的他,騎輛破車子把她接進家門。有回她抱怨嫁得委屈,丈夫歉疚地跟她說:“對不住你,以後有條件了,一定補辦個像樣的婚禮。”摟著兒子,她眼淚啪嗒啪嗒滴落下來。大剛踮起腳來給媽擦淚,問她為啥哭,王玉潔忙捂住兒子嘴,小聲道:“別瞎說,媽這是高興。”


    輪到王天喜講話,他嘎嘣其脆:“今兒個是我兒大喜日子,大家都來捧場,感謝!”他抱拳拱拱手,“我呢,也沒啥好說的,意思都在酒裏頭。粗茶淡飯,大夥兒吃好喝好,喝好吃好!”這話說到人們心坎上了。大冷天趕過來,賀喜是一方麵,更主要的是能吃上頓像樣的飯菜,喝上幾口小酒。對於長期秫米幹飯、玉米麵粥,缺少油腥的人們來說,這樣開葷的機會並不多。大家一陣掌聲。


    新郎新娘三鞠躬後,在愛國攛掇下,王樹生掏出口琴,吹了一段《打靶歸來》,林智燕朗誦了一首毛主席《沁園春·雪》。大家一陣叫好聲。劉愛國想讓小誠唱首革命歌曲,烘托一下氣氛,可找半天沒見人影——林智誠根本沒進新房。他隻好宣布:婚禮結束,喜宴開始!


    王家擺不開桌,有幾桌擺到了東西鄰居家,主席擺在王天喜屋裏。給單位領導敬完酒後,王樹生給丈人倒酒,林兆瑞心疼姑爺,叮囑他悠著點喝。劉愛國說:“你甭攔著,今兒個樹生就是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也得喝,誰讓他娶媳婦呢。”他又湊近老林,悄悄耳語:“老哥放心,別的桌我給他倒白開水。”


    林智燕給王天喜斟滿酒,舉起酒盅:“爸,你和我媽為樹生沒少操心,為我倆的事沒少費力。結婚後他就交給我了,你二老放心,我會好好關心照顧他……”一桌人頻頻點頭:這閨女就是懂禮數,體貼周到。


    小兩口去別的桌敬酒了。王天喜一高興,又喝了兩盅,夾了一塊上著糖色的方塊肉,吧嗒著嘴:“咱一個從前下井,有今兒沒明兒的窯花子,現在不光退休有勞保,不再為全家吃喝心窄犯愁,還給兒子蓋房辦喜事娶上了媳婦,高興啊!等過個一年半載抱上大孫子,下鄉的老疙瘩再返城,我可以說是死而無憾嘍!”


    愛國忙攔住話頭:“姐夫你喝高了。傍年備節的,又是你兒子大喜日子,快別說這喪氣話。來來來,都滿上!”


    王樹生、林智燕敬完幾桌酒,又回到主席。劉愛國安排廚子吃飯,自己掌勺炒了道拿手菜端上來,說別光吃肉,都嚐嚐我這焦溜餎餷。林兆瑞嚐了一口,連連稱讚:“愛國呀,抻兩年我家小誠結婚辦桌請你。就你這手藝,到大飯店掌灶都綽綽有餘。”聽了這話,愛國沾沾自喜:“我是空有一身文武藝,無處施展白抓瞎啊。實話告訴你老哥,我可不是隻會做大鍋菜的廚子,我對新詩很有研究……”他看了一眼王天喜:“放心姐夫,今天咱們隻談菜肴不談詩歌。你們信不信,光大餎餷我就能做出幾十道菜,還能講出不少典故來。哎,大夥也伸筷子呀,撂涼了不好吃。”


    大家嚐嚐,果然酸甜酥脆,香而不膩。林兆瑞問愛國,既然餎餷這麽受歡迎,為啥今天不多露兩手。劉愛國搖著頭:“不行不行,你問問大家赴酒席最想吃啥,是肉!誰有肉還吃餎餷?”


    “這麽說,你的餎餷永無出頭之日啦?”王天喜笑問小舅子。愛國一撥浪腦袋:“那也不一定,多少年後興許餎餷比肉還金貴呢。到時候,我給大夥兒做一桌餎餷宴。哎,別光說餎餷了,今天這麽喜慶,我提議新郎新娘喝個交杯酒吧。”


    這倒很新奇,大家都說好。愛國提前教過兩人動作要領,王樹生、林智燕站起身,舉著酒盅的胳膊伸向對方,勾在一起。王樹生的心怦然而動,林智燕的眼睛裏閃著激動的淚光……林智誠喝了兩盅酒便悄然離席。屋簷滴答著融化的雪水,喜棚裏灶火將熄。衛東站在院門口,正對著積雪斑駁、落滿鞭炮紅紙屑的地麵愣神。看見他,問啥事。林智誠道:“沒事,想跟你待會兒,說說話。”


    雖然隻比林智誠大幾個月,王衛東卻比他成熟很多。此刻,她黝黑的臉上有些慍怒:“小資產階級情調!有話直說,有屁快放,沒有的話我可進屋了?”


    還是那個得理不饒人的紅衛兵,風風火火的假小子。林智誠想著,不怒反笑,瞅著腰身更加粗壯,衣服顯得有些緊巴的王衛東,問有對象了嗎。衛東一愣:“你問這幹啥?”


    “你知道現在什麽個形勢,人家下鄉的都想法運動著返城呢。返城總得有理由吧,結婚、頂工、病退、商調,條條金光大道。結婚是最好的捷徑,你現在要是城裏有個對象,就可以名正言順提要求回來。”


    “找我就為這點事兒?”王衛東有點警覺地盯著林智誠,“你,該不是要我和你搞對象吧?實話告訴你,我有對象了。”


    “真的呀?你就是沒對象,我也高攀不上。不過呢,你這麽一說,我倒挺好奇的,什麽樣的優秀青年,能打動王衛東的芳心?”


    “他是我下鄉那個大隊的,獸醫。”王衛東有些羞澀。林智誠撲哧樂了,她生起氣來:“嚴肅點,人家跟你說正經事呢。”


    林智誠收起笑,擺出一副思考模樣:“如果跟我說,是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見,那麽我告訴你,你搞這個對象絕對是個錯誤,而且你家沒一個人會支持你。”


    “你怎麽淨說喪氣話?我第一個告訴你,是因為咱們好賴也是從小到大的朋友,讓你幫我拿拿主意。”


    “不好辦哪!”林智誠搖著頭,蹲在地上,撿根木棍在雪地上畫著。“唉,咱們真是同病相憐啊,你有愛不敢跟家裏說,我失去愛無處表白。”


    “你對象吹啦?”


    “我哪來的對象,我是失去了姐姐的愛,是你的好哥哥把我姐搶走了!”


    “要不怎麽我批評你,你思想就是不健康。什麽叫把你姐搶走了,搞對象結婚,合理合法。”


    “再合法也要顧及別人感受吧,反正我覺得我姐嫁給你哥很委屈。”


    “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哥他哪點兒不好?”


    “好,就是配不上我姐!”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戧戧起來。這時,王樹生從院子裏出來,瞄到他影子,林智誠急忙站起來走了。王衛東招呼:“哥,正好我想和你說點兒事。”


    “有啥事兒不能進屋說,非在外頭。你看你穿得這麽單薄,你嫂子給你打了件毛衣還差個袖子,抓緊點春節前你就能穿上。”


    衛東心裏一熱,鼓足了勇氣:“哥,我搞對象了。”


    “什麽?”王樹生嚇了一大跳。陸續散席的客人正從兄妹身邊走過,王衛東連忙說:“哥,你別這麽大聲好不好,連姐我都沒告訴。”


    她簡單地說了一下和柱子的交往,王樹生皺起眉頭:“不是哥給你潑冷水,這事恐怕不行。聽哥一句話,長痛不如短痛,趁你們相處時間不長,還是一刀兩斷好。”


    王衛東連連搖頭說不可能。王樹生詫異地看著她,怕刺激妹妹,努力尋找著委婉的表述方式,問關係發展到啥程度了。衛東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哥你想哪兒去了,我跟柱子真的沒什麽。”


    王樹生不好再問下去,就說:“就算我支持你也沒用,關鍵是咱爸媽那裏,用什麽方式讓他們接受這個農村姑爺。”


    “你就不能幫著說服爸媽?”


    看著皮膚粗糙,耳垂兒生出凍瘡的妹妹,王樹生心生憐愛。“那我試試吧。”他說。


    晚上,把鬧洞房的一幫工友打發走,王樹生來到父親屋裏。王天喜心情很好,正饒有興趣地問著女兒農村的事。衛東衝哥使個眼色,意思讓他起頭說。正給母親捶著腿的王玉潔,納悶地看著他倆擠眉弄眼。王樹生突然想,其實姐姐擔當這個角色更合適。他輕咳一聲道:“爸,媽,小環有點事想跟你們商量一下,不管同不同意,你和我媽都別著急。”


    王天喜用爐鉤子捅了兩下火,抬臉看著兒子:“你咋變得這麽肉肉咕咕的,有啥話直說,要麽讓小環自個說。”他轉向閨女,“我們老疙瘩一向風風火火,辦事嘎嘣其脆。你說吧,你的事我跟你媽還有啥不同意的?”


    “爸,媽,本來這事不該瞞著家裏。是這樣,我在農村處了個對象,本來想一塊來參加哥的婚禮,他怕你們不同意沒敢來。”


    王天喜嗬嗬一笑:“不就是一塊下鄉的知青嘛,你要看著好,我們有啥不同意的。”


    王樹生遲疑了一下:“小環這對象不是一塊下鄉知青。他家就在村裏,是個返鄉知青。”


    “這麽說是農業戶?”王天喜盯著女兒。衛東承受不了父親目光,低下頭嗯一聲。王天喜態度很明確:“不行,我不同意!”他把爐鉤子扔到地上。劉蘭芝也幫腔道:“唉,找啥樣兒的不好,非找一個農業戶。”


    王衛東臉憋得通紅:“農業戶怎麽啦,你們吃的飯、穿的衣、喝的酒,哪樣離得開農業戶?”


    王天喜大手一揮:“別跟你爸講大道理,大道理你爸比你明白。反正從我這兒就通不過,你趁早跟他拉倒!”


    “就不!”


    王玉潔忙拉妹妹,要她冷靜一下慢慢說。衛東滿臉是淚,衝姐道:“你看他們讓我冷靜嗎?聽我慢慢說嗎?平時總教導我向貧下中農學習,鬧半天一個比一個虛偽,都是假的,假的!”


    “姑奶奶,你小點聲。”劉蘭芝說著閨女,又轉臉嗔怪王天喜,“老頭子,你這臭脾氣點火就著,你也是讓小環把話說完啊。”


    “反正我跟你們說了,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就跟柱子好。”衛東聲音更大了。


    “你敢!”王天喜湊近一步,“我寧可打折你的腿,在城裏養活著你,也不讓你在農村丟人現眼。”


    “就敢,回去我倆就拉證!”衛東嚷起來。王樹生看情況不好,連拉帶拽把妹妹架出去。


    王天喜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捶胸頓足,聲淚俱下:“我怎麽養活出這麽個敗家閨女。在城裏今天鬥這個,明天鬥那個,讓人背後戳脊梁骨還不夠,還去農村鬧得雞犬不寧,傷風敗俗!”王玉潔倒了一杯水遞過來,勸爸消消氣,王天喜一胡嚕,杯子哐啷一聲掉到地上,摔個粉碎:“你們合著夥氣我不是?”又衝窗外嚷道:“你走,有能耐一輩子別踏進這個家門,我活著一天就不認你這個閨女!”


    外頭的王衛東毫不示弱,一邊在哥哥胳膊裏掙紮,一邊還擊父親:“我就是死在山溝裏也不回來!”


    林智燕被這陣勢嚇著了,呆站在院子裏不敢言語。看樹生把王衛東架出來,忙上前把小姑拉走,領到自己家。剛過門的女兒突然回娘家,這是很不吉利的事,林兆瑞夫妻惴惴不安地從屋裏迎出來。林智燕小聲說:“沒事兒,小環沒地方睡,今晚讓她在我屋裏將就一宿。”


    進屋,她倒水擰了條熱毛巾遞給衛東擦臉。衛東擦著擦著,突然用毛巾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柱子說我白耽誤工夫,我還不信。我尋思爸媽平常對鄉下人那麽好,老家來親戚啥都舍得送,為啥到我這兒就換副麵孔,搞個農村對象他們就嘰嘰歪歪。我真不懂他們啥是真,啥是假!”


    林智燕慢聲細語地勸著:“你歲數小,沒成家許多事情考慮不周到。爸媽反對不單單因為你搞個農村對象,他們怕你誤在農村出不來了,是為你好。你想沒想過,在農村生活一輩子意味著什麽?”


    “不就是比城裏苦點累點嘛。我又不是沒下過鄉,沒幹過農活,這點苦這點累我都受得了。”


    林智燕搖搖頭:“不光是這些,你想過孩子問題嗎?結婚有了孩子,你就忍心讓他一落生就在山溝裏?城裏再怎麽說,各方麵條件也比鄉下好。咱們自己可以受委屈,不能委屈了孩子呀!”


    “大不了不要孩子。”


    林智燕撲哧笑了:“快別說氣話了。好了,忙一天了你也挺累的,早點休息,明天我讓我爸出麵做做工作。”


    看王衛東慢慢平靜下來,林智燕給她鋪好被,帶上門悄悄出來。樹生剛好出門接她,兩人進了院子。瞧見公公屋裏已經熄了燈,她衝那邊努努嘴。王樹生輕聲道:“爸吃了藥睡著了,他血壓高,經不起折騰。”


    林智燕說:“在感情上,小環跟你一樣執拗。她這脾氣硬戧著不行,等明天情緒穩定了,你和姐兩頭說合一下,我把我爸也搬來做工作。快過年了,一家人別為這個鬧不愉快。”


    王樹生點頭稱是。


    屋裏亂糟糟的,水泥地上印著雜遝的泥鞋印,一地瓜子皮和糖紙。看著整潔的新房弄成這個樣子,小兩口對視一下,苦笑著搖了搖頭。王樹生感慨:“打死我也不再結婚了。”林智燕抿嘴一笑:“那可沒準兒,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可以再找一個。”


    “胡說八道。”王樹生說。他突然想起什麽,轉身打開五鬥櫥,從緊裏頭摸出個黃緞子荷包,小心翼翼地拉開六角型堆成的封口,神秘地對媳婦說:“來,看看我家的寶貝。”


    裏麵是一枚形似銅錢的翡翠。外形是圓的,中間的孔也是圓的,孔上穿著紅絲線編織的吊繩,年代久遠吊繩已變成暗紅色。王樹生小心翼翼舉在眼前:“這叫平安扣。當年,我奶請大師開了光,給了我爸,它嗬護了我爸半輩子。我上班那天,我爸又傳給了我……”


    新婚之夜,王樹生靠著被垛,摟著臂彎裏的妻子講起平安扣的來曆。


    日本投降那年,王天喜迫於生計去煤礦下井。他母親用五鬥米從玉器店換來這枚平安扣,揣在懷裏,拐著小腳,爬上高高的北山,邁過三十九道門檻,從早上一直等到了黃昏,才讓淨覺大師開了光。


    王樹生清楚地記得,父親跟他說起這些時,眼裏泛起了淚花。從小接受無神論教育的他,忍不住問爸,你真信這個?


    “信!”王天喜肯定地回答,“什麽東西都是這樣,信則靈。咱隔壁大鎖咋樣,剛下井就趕上塌板,要不是我這當師傅的有經驗,他小命早就扔井下了。有這個平安扣保佑著,你爸我下井這麽多年,不要說傷筋動骨,就連肉皮都很少擦傷過。你說神不神?爸知道爐前工在鋼廠最危險,所以呢,把這個平安扣給你。來,樹生,你今兒個第一天上班,我給你戴上。”


    王樹生俯下身子,把腦袋伸過去。顫巍巍,王天喜把紅絲線吊繩套在兒子脖子上。三十幾年前,健壯的他也是這樣,站在梳著纂兒穿著對襟布衫的母親眼前,乖乖地低下頭像個孩子,任由母親給他戴上這個平安扣。王天喜說:“你奶奶告訴我,大師說心誠則靈,你隻要給兒子戴過一回,它自然就靈光了。你奶奶親自給我戴過一次,下半輩子窯我都沒啥事。今兒個我給你戴上,盼著它給你帶來好運,一輩子平安順利!”


    一晃一年多過去了。眼下,當著新婚妻子的麵,王樹生又一次擺弄著這個寶貝,講起它的故事。林智燕好奇地撫摸著,平安扣溫潤細膩,籠罩著一層神秘。王樹生說:“從今天起,這個平安扣也是你的了。燕兒,你戴上試試。”


    林智燕笑笑,沒有戴。


    王樹生以為媳婦怕涼,便用手焐著平安扣,說好玉是溫暖的,越戴越暖和。林智燕笑笑,還是沒戴。王樹生誤會了,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唉,爸的一點兒心意,老輩人都迷信,圖個吉利,你也沒必要當真。”


    林智燕搖搖頭,認真地說:“有些事情你就得相信。樹生,我不戴,是因為這玉是專屬你的,這可是爸媽對你的一片愛啊!”


    她親了一下平安扣,小心地給樹生戴上,然後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裏念念有詞:“保佑我的愛人平平安安,幸福一生!”王樹生被燕兒這個舉動逗樂了,一下子把她擁在懷裏,順手拉滅了電燈。


    磚紅色的城市夜空,一輪皎潔的圓月正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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