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個年代知識分子家庭孩子一樣,林智燕打小就品嚐了世態炎涼,可生活磨難去除不掉她骨子裏的浪漫情調。她喜歡逛公園,軋馬路,愛在雨中散步,時常吟誦一些唐詩宋詞。這在當時,就是小資產階級思想,難免有人背後嚼舌頭。可王樹生不管那套,這才是獨一無二的林智燕,他的被文學作品熏染的,有些超凡脫俗的燕兒!


    婚後,王樹生在狹小的院子裏種花種草,還為媳婦用鐵管焊了一個秋千架。這樣,歇班的林智燕,可以蕩著秋千,嗅著各色花兒的清香,看她喜歡的小說,吟她喜歡的詩詞,直到暮色降臨。


    在王天喜老兩口看來,兒媳婦可真有點格色。可林智燕手腳勤快,知書達理,對誰說話都沒個大聲,實在又挑不出啥毛病。不理解歸不理解,老兩口隻是私下裏嘀咕兩句,臉上沒表露出來。讓王樹生感到壓力的,倒是媳婦的潔癖和伴著潔癖的執拗,不洗手不許吃飯,不洗腳不能上床。王樹生抽煙是下鄉時學的,小知青沒錢買煙卷,連向日葵幹葉子都卷了抽。婚前下班進家,他先噴雲吐霧抽上根煙舒坦會兒再吃飯。現在,媳婦曆數抽煙諸多害處,要他戒煙。上來煙癮,他隻好蹲到院子花叢裏偷著抽上兩口。劉蘭芝瞧見,心疼兒子嘮叨了兩句,樹生忙把煙掐滅站了起來,說燕兒她也是為我好,怕我肺抽壞了。“你爸抽了半輩子煙,也沒見肺有啥毛病。”劉蘭芝撣著兒子肩頭蹭的花粉,“不過呢,燕兒這麽說,估摸著也有道理。你真能戒了,還省錢呢。”


    趕上歇大班,王樹生就過林家這頭來。他眼裏有活兒,手上閑不住,把個小院拾掇得幹幹淨淨,生機勃勃。喜得林兆瑞合不攏嘴,逢人便說:“都說一個姑爺半個兒,我這姑爺,頂兩個兒子!”


    林智誠聽見,撇撇嘴。王樹生來家幹活,他樂得輕閑,可有這麽個勤快姑爺一比較,當兒子就免不了要聽父親嘮叨。“小誠啊,你可要向你姐夫學習……”有事沒事,爸就把這句掛嘴邊,林智誠煩了:“有本事,他在咱家扛一輩子長工!”他尋思,王樹生頂多三分鍾熱度,在老丈人丈母娘跟前獻淺兒罷了。沒想到,王樹生一幹就是幾個月。嘿,真是把我家當你自己家了。


    天氣漸漸熱起來,林兆瑞下鄉演出,一走兩星期。回家後,劉麗珠把家裏肉票全找出來,買來三兩肉,做了半鍋豬肉大蔥餡餛飩。林兆瑞盛了一搪瓷盆,給親家端過去嚐嚐鮮。正巧女兒女婿下班,林兆瑞招呼他倆來家吃——“樹生啊,吃完飯跟我殺幾盤象棋。你爸不中,臭棋簍子不說,還愛悔棋。”


    林家小院一進門就看到兩盆大夾竹桃,葉片似柳,紅花灼灼。魚缸裏,雙尾金魚在水草中悠閑遊動。院子撣了些水,涼爽而安謐。吃罷飯,爺倆就擺上棋盤廝殺起來。劉麗珠收拾著碗筷,念叨著兒子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來。林兆瑞眼睛沒離棋盤,說又不是小孩子丟不了他。劉麗珠說:“現在不少返城知青沒工作,在社會上閑逛,我是擔心小誠跟他們學壞了。”


    林智燕看天黑下來,說:“爸,你們該把戰場搬屋去了。樹生,你去外頭看看小誠回來沒有。”


    王樹生走出昏暗的胡同,來到小馬路上,影影綽綽看見燈影裏幾個人在撕捋著。他疾走幾步,被眼前景象驚呆了:一個姑娘驚慌失措站在一邊,林智誠和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被其中一個用刀子刺中大腿。就在小誠倒下的瞬間,王樹生大吼一聲,縱身上前,一拳把拿刀的那個打個趔趄。他虎目圓睜,像一堵牆擋在了林智誠前麵。


    “別管閑事,不然紮你個透心涼!”那小子揮著刀子,啞著嗓子虛張聲勢地喊叫著。王樹生認出他來,大臭兒——上學時比自己小一班,因課上經常放屁而得名。這小子初中沒畢業就因偷東西進了局子。王樹生步步逼近,大臭兒慢慢後退,握刀的手顫抖著。他的同夥兒幹叫嚷不敢上前。


    麵對帶血的刀鋒,王樹生並不懼怕。下鄉時他跟一個滄州木匠學過拳腳,對付這倆小子綽綽有餘,隻是不放心身後的林智誠。他用眼睛餘光一掃,小誠倒在那姑娘懷裏,燈光下鮮血染紅了褲子。王樹生心急似火,不知道小誠能不能挺住,他想擒賊先擒王,先解決大臭兒再說。大臭兒被他逼到牆根,無路可退,罵了一句揮刀刺過來。王樹生一閃,一記扁踹,大臭兒像笨重的口袋一樣咕咚倒地。他那同夥兒一看遇上個練家子,再加上王樹生一副拚命架勢,嚇得拽起大臭兒撒腿就跑。王樹生沒有追趕,伏下身抱住林智誠,焦急地叫著小誠,小誠,你醒醒!


    林智誠微閉著眼睛,臉痛苦地扭曲著。


    王樹生三兩下脫下襯衣,刺啦一聲撕開,紮住林智誠受傷的大腿止血。然後一貓腰,背起來小跑著直奔醫院。趴在姐夫背上,林智誠仿佛又回到童年。那次發燒,姐姐背他去醫院,也是在這樣一個春夏之交的夜晚。不同的是,姐夫咚咚的心跳聲沉穩有力,隔著背肌傳遞過來,讓他覺得很安全,很踏實。他真切感受到一種手足般的愛,無力地叫了聲姐夫。


    “別說話。”王樹生說,“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到醫院了。”


    “我不會死吧?”腿上的劇痛,讓林智誠突然想到一個平時從沒有想過的問題。小跑著跟在一邊的姑娘,一下子哭出聲來:“不會的,不會的!”王樹生喘籲籲道:“別胡思亂想了,咱們都要好好活著。”


    王玉潔正在外科值急診班,看到弟弟滿頭汗、一身血衝進來,嚇了一大跳。隨即,林智誠被推進手術室。


    癱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王樹生這才有時間了解事情經過。原來姑娘叫馮紅,是京劇團演員,在樣板戲《紅燈記》裏演李鐵梅。演出散場晚了,一個人回家路上遇上兩個流氓糾纏,是路過的林智誠救了她。王樹生點點頭,沒想到小誠這麽有血性,還挺仗義的。


    半小時後,王玉潔從手術室出來,說小誠傷口已經縫合,沒什麽大礙。“林叔他們還不知道,我下班回去告訴一聲,晚上你在這兒陪著吧。我剛才打電話報了案,回頭派出所過來了解情況。”王玉潔說。


    林智誠蘇醒過來,被屋頂的日光燈晃得又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正遇上王樹生關切的目光,他微弱地叫了聲姐夫。王樹生湊近他:“手術很成功,養些日子就好了。還有,小馮一直陪在你身邊。”


    站在麵前的是個腰身勻稱的姑娘,穿件漂亮的印花的確良上衣,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辮拖到腰際,一雙顧盼多情的大眼睛,盈盈地泛著淚光。林智誠突然心跳加快,蒼白的臉上現出紅暈。馮紅說:“你還很虛弱,別多說話。麻藥勁兒剛過,腦袋也別動,不然會頭疼的。”


    這時外麵一陣喧鬧,家裏人聽到信兒都來了。劉麗珠一下子撲到床前,眼淚汪汪的:“你這孩子,怎麽淨惹事兒,讓媽操心!”王樹生連忙替小舅子辯解。馮紅道:“叔叔、阿姨,他是為救我受傷的,你們要責怪,就責怪我吧!”


    說著,眼淚掉了下來。林智誠皺著眉頭叫了聲媽。劉麗珠聽出兒子的嗔怪,忙攥住馮紅的手:“好閨女,阿姨不會埋怨你的,隻要你沒事兒,我家小誠受點傷也值得。”馮紅越發嚶嚶地哭出聲來。林兆瑞也說:“是小誠願意這麽做的,見義勇為是好事,這怎麽能責怪你呢。往後,姑娘家千萬別一個人走夜路,晚了讓家人接一下。”


    林智燕查看著弟弟傷情。林智誠忍著疼痛,悄悄耳語:“姐,我姐夫真夠意思!”又小聲嘀咕句,“我以前不該那麽對他。”看弟弟這麽可愛的表白,林智燕道:“行啦,有話留著跟你姐夫說吧。你們倆呀,行事做派,倒像一個模子裏刻出的親哥倆。”


    她直起身,關切地看著丈夫,讓他穿上從家裏帶來的襯衫。這時管床大夫進來,小聲提醒病人需要休息。王樹生讓燕兒陪爸媽回家,又勸小馮也回去休息:“你衣服上有血,回去換換洗洗。放心,這兒有我照看呢。”


    林智誠住院這段時間,馮紅天天來看他。偶爾有演出來得稍晚點,林智誠就有些魂不守舍。潛意識裏,他希望身體慢點康複,和小馮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林智誠住院第三天,馮紅母親拎著一網兜水果罐頭、麥乳精來看他,臨走非擱下二十塊錢不可。老太太客客氣氣,說話滴水不漏,讓林智誠覺出感激之外的客套。這娘倆,可一點不像,他喜歡小馮的爽直。


    兩周後,林智誠拆了線出院。他前腳到家,馮紅後腳就上門來看他。林兆瑞很賞識這個小同行,得知她進劇團剛兩年就挑大梁,連說不簡單:“毛主席說,年輕人就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這話太對了!”


    他又問起當年一塊學戲的老李,馮紅說他當上革委會副主任了。林兆瑞哦了一聲:“都成主任啦?他臉上有麻子演不了戲,學的打鼓,那會兒我們見麵常開玩笑,說老李做報告——群眾觀點,老李敲門——坑人到家,老李跳傘——天花亂墜……”


    馮紅不再拘謹,咯咯地笑起來,是孩子那種嬌嗔可愛的笑。劉麗珠問小馮覺得他家小誠怎麽樣。馮紅臉一紅,低頭說挺好的,心眼好,人又熱情。林兆瑞道:“小誠這孩子,人品沒得挑,就是打小他媽慣著他,擰脾氣……”


    劉麗珠忙剝了一粒糖遞給馮紅,又悄悄瞪了丈夫一眼。林兆瑞一笑,轉移了話題:“小馮啊,我也挺喜歡《紅燈記》的。說起來,還跟這出戲有點淵源呢。你知道嗎,《紅燈記》最早是天津聯合評劇團排演的《三代英雄》,我們還專門去觀摩過。後來改編成京劇樣板戲,一下子鎮了……”


    馮紅忽閃著大眼睛專注地聽著,這讓林兆瑞有如遇到知音,禁不住說了幾句掏心窩的話:“評劇、京劇本來是姊妹藝術,可以說各有千秋。唉,現在破四舊破的,全國學樣板戲,連我們評劇團都改唱京劇了。”


    “林叔,沒準以後還會改過來的。還是評劇在咱唐城有觀眾,有戲緣,我爸媽就喜歡評戲。”


    “但願如此吧。”聽馮紅這麽說,林兆瑞心裏有些暢快,像在團裏指點年輕人排戲一樣說下去:“小馮啊,平心而論,《紅燈記》改編得很成功,不愧是樣板戲!像李鐵梅唱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做人要做這樣的人》,《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可以說家喻戶曉,誰都能唱兩句。這對你一個專業演員,就提出了更高要求,既要演出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形象,又要塑造一個堅強的革命繼承人形象……”


    看他扯開話匣子,一旁的劉麗珠輕咳了兩聲,林兆瑞這才拍拍腦門:“你看我,光顧跟你談戲了。小誠在西屋呢,他回來一直念叨著你——你快過去吧!”


    看馮紅出門,劉麗珠小聲埋怨丈夫:“人家小馮頭一回來家串門,該讓倆年輕人多待會兒,你老跟著瞎摻和啥。”林兆瑞嗬嗬笑道:“遇上個圈裏的,就摟不住話匣子了——這孩子,唱戲是棵好苗子。”


    “你就知道唱戲,不關心你兒子終身大事。我看小馮跟咱兒子挺投緣,倆人有那麽點意思。”


    “隨緣吧,就算你兒子有意,成不成還在人家,在小馮父母態度。總不成你兒子救了人家,就要人家嫁給他吧。”


    林智誠躺在床上,微閉著眼睛。本來聽到馮紅進門,他興奮地對著鏡子胡擼一把頭發,興衝衝地就往外跑。但一轉念,又回到床上,他想再次享受一下小馮關切的眼神,聽聽小馮動聽的聲音。馮紅進屋帶來一股脂粉香味,這味道不同於姐搽的雪花膏清香,是他在文工團熟悉的、充溢於舞台化妝間的香味,濃烈而刺激。林智誠汗毛孔有些發堵,心跳加快。


    “你身體怎麽樣了?”馮紅問。林智誠忙坐起來,沒事了,就是養病待得身體有些發糠。馮紅建議他出去走走,活動活動。林智誠晃晃腦袋,說一個人閑逛沒意思。“晚上我陪你。”馮紅說,眼神裏有個小人兒,讓林智誠有些發毛。他避開她的目光:“求之不得!”


    院子裏一地明晃晃的陽光,屋裏光線很好。林智誠穿著背心短褲,小腿上有些稀疏的汗毛。“我看看你的傷。”馮紅說著,撩開林智誠的短褲。林智誠有些不好意思,往下抻了一下:“都好了,別看了。”


    “不,我就要看!”馮紅很固執,纖纖手指在他大腿硬硬的疤痕上撫摸著,像是撫摸著林智誠一顆躁動的心。“都是為了我……”馮紅的大眼裏噙滿淚水,很快溢了出來,順著臉頰淌下去。


    林智誠忙拉她坐下,笨手笨腳給她擦淚。馮紅十多歲就住進戲校,男生女生在戲裏經常扮演夫妻什麽的,比同齡人要早熟。她掏出手絹擦擦臉上的淚:“小誠,這次我來你家,是想告訴你一句話……”她聲音低下去:“我喜歡你!”


    突然而至的幸福,幾乎把林智誠擊垮,一瞬間竟然有種虛脫的感覺。他原想托姐姐中間做媒,沒想到小馮這樣直截了當。他手足無措,緊張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馮紅說:“喜歡就是喜歡,我不會拐彎抹角。小誠,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你喜歡我嗎?”


    馮紅的大眼睛逼得林智誠無法躲閃。這太直白了,火辣辣的讓他無法承受。像是第一次站到舞台上,林智誠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囁嚅出兩個字:“喜……歡!”


    晚上馮紅在林家吃的飯,零瀝粥,雞蛋炒鹹菜,林兆瑞特地烙了幾塊糖餅。飯桌上,劉麗珠才知道馮紅父親是軍分區首長,母親從部隊醫院轉業在家,兩個哥哥都當兵。她心裏打個沉:高攀了。林兆瑞沒想到這層,問小馮:“家裏沒有藝術行當的,怎麽想起來讓你學戲?”


    “我學習成績不算好,媽說與其上完中學下鄉,不如上戲校學幾年,還能留在城裏。其實我也喜歡唱戲。”


    “瞧瞧人家父母,早把孩子前程盤算好了。”劉麗珠佩服之餘,有些憐愛地看著眼前這姑娘,“學戲很苦,我家燕兒小時候想學,讓我攔下了。”


    “也沒啥,就是個習慣。”馮紅說,“我們那會兒,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練功,壓腿、下腰、劈叉。吃了早飯,學唱腔,吊嗓子。頭回耗腿,同學們淚珠子吧嗒吧嗒掉到地板上,疼得都哭了。我繃著,硬是一滴淚都沒掉。我媽說我從小就擰,認準一條道跑下去,不撞南牆不回頭。”


    劉麗珠衝兒子道:“你聽聽,人家小馮多能吃苦,不下這狠功夫,人家能演李鐵梅?”林智誠光顧悶頭吃飯了,這會兒衝馮紅擠擠眼睛。林兆瑞輕咳一聲:“小馮啊,你們倆能認識,也算是一種緣分,你們交往呢,我們完全支持。小誠不比你,你事業有成,他剛參加工作,以後你要多幫助他,督促他進步。”


    “爸,你說哪兒去了。”林智誠臉上有些磨不開。馮紅大大方方道:“林叔林嬸,你們放心,我會和小誠一塊進步的。”


    吃完飯,兩人一塊出去。劉麗珠送到院門口,回屋衝著丈夫笑了。在她眼裏,兒子的婚事十拿九穩。“你兒子呀,這點隨你,喜歡漂亮姑娘。”她說。


    “嗬嗬,我是那種人嗎。”林兆瑞爽朗地笑了起來,“不過在小馮身上,我倒真看到了你年輕時美麗的倩影。”


    “你還記得?”


    “當然。”


    劉麗珠的爺爺輩是從廣東過來的商人,專為在唐城開煤礦的英國人供貨。她打小受的是英式教育,在天津上的大學。剛解放那會兒,她喜歡到小劇場看評劇現代戲,一下子就被飾演小生的林兆瑞所吸引,寧可跟父親鬧掰,也要嫁給林兆瑞。飯桌上,林兆瑞常以她為例教育一對兒女:“生活嘛,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你看你媽,從前是嬌小姐,當姑娘時什麽都得傭人伺候著,現在不也洗衣做飯操持家務樣樣都中嘛。”


    劉麗珠沒吱聲,當時想起一句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麽多年,她既品嚐了愛情的甜蜜,也體會到生活的艱辛,因此在兒女終身大事上,她想得比較多。這會兒,聽老林說起過去,她歎了口氣:“啥苦咱們都吃了,但願兒女們不會再有這麽多磨難!”


    國槐長出一蓬蓬米粒一樣的黃花時,林智燕懷孕了。回娘家,她把好消息告訴了媽。劉麗珠喜滋滋地擀麵條、臥雞蛋,問她樹生知不知道。林智燕說:“我不想現在就告訴他。平時樹生老說我身子骨弱,家裏啥活計都不讓我伸手,要知道我懷孕,還不把我供起來。我是那麽嬌貴的人嗎?”劉麗珠道:“不說就不說,抻些日子給樹生個驚喜也好。你上班別累著,家裏能吃點吃點,等反應大了,吃什麽都沒胃口,什麽都吃不進去了。”


    娘倆正嘮著,林兆瑞回家。劉麗珠悄悄跟他說,你要當姥爺了。林兆瑞一愣,沒回過味來。劉麗珠又說了句,燕兒有了身孕,你要當姥爺了!林兆瑞連連說好事啊。劉麗珠想閨女生下小孩兒她幫著帶,便勸說丈夫提前辦退休。林兆瑞搖搖頭,上回排的戲還沒上演呢,投入那麽多心血,就跟自己孩子一樣,怎麽著他也要等個結果,看上一眼再退。劉麗珠沒有再堅持:“你呀,就是這個命。成也舞台,敗也舞台,一生的榮耀和倒黴,都跟你的戲有關。”


    林兆瑞點頭稱是,夫人真是太了解他了。


    這天中午,林兆瑞正跟幾個演員說戲,革委會主任來找他。東拉西扯了幾句後,主任從兜裏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擱到桌子上,一臉嚴肅:“咱們唐城出了個知青典型。省裏交給任務,要咱們根據這個原型創作一出樣板戲,爭取在全國一炮打響。團裏這點老人扒拉來扒拉去,就你挑頭合適。上次那出戲先擱擱,這回可是上頭交下來的政治任務。你抓緊看看她的事跡,準備準備帶人下鄉去體驗生活。老林啊,人不可能倒一輩子黴,這對你來說是個翻身的機會。”


    主任走後,林兆瑞打開報紙,是省委機關報,頭條位置有張大照片。這不是親家的老閨女小環嗎?圓臉,短辮,懷裏抱著一捆麥子,正咧開嘴衝他笑著。再一看黑體大字標題:《紮根山鄉的“鐵姑娘”——王衛東》,林兆瑞哈哈笑了:“這閨女,行啊!”


    再往下看,手有點顫抖。報紙上寫道:知青的好榜樣王衛東,在為生產隊鍘草時,被一起幹活的社員誤傷,鍘掉了右手小指頭。她強忍著劇痛,到衛生院簡單包紮後,第二天依然跟社員們一起下地幹活。鐵姑娘的事跡,像長了翅膀傳遍整個山村,飛進每個社員的心田。在她的影響下,廣大知青和貧下中農發揮出衝天幹勁,今年小麥畝產達到六百多斤……五六千字的大通訊,別的內容林兆瑞記不清了,隻知道小環受了傷。密密麻麻的鉛字在他眼前漸漸模糊,小環血肉模糊的手指愈加清晰……他攥著報紙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劉麗珠戴上花鏡一看報紙,眼淚唰地一下流出來:“這孩子怎麽這命苦,下鄉遭罪不說,還殘疾了,親家母知道不定怎麽掛念呢。”


    林兆瑞道:“先別跟他們說。小環現在到縣裏當知青辦副主任了,上級要我們以她為原型排一出反映知青上山下鄉的新戲。我這麽尋思,小環沒在家過年就嘔著氣走了,跟家裏的關係有點僵。我呢,馬上去趟縣裏,先摸摸情況,順便做做她的工作。親家那頭還在置氣不能說這事,我悄悄跟親家母打個招呼,看她有啥東西捎沒有。另外呢,以親家的名義給小環買點吃的。”


    劉麗珠道:“對頭,家和萬事興。小環這丫頭敢想敢幹,我看好她,日後還會有大出息。”


    受過高等教育、講究禮數的劉麗珠,不知為啥偏偏喜歡外人眼裏瘋瘋癲癲的王衛東,還一度把她看作未來的兒媳婦。端詳著報紙上的照片,她突然問丈夫:“哎你說,要是小環跟咱們小誠會是怎麽樣?”林兆瑞說:“別亂點鴛鴦了,他倆不般配,我看小馮更適合你兒子。”


    說起兒子的婚事,兩口子又有些煩心。馮紅父母雖沒明確表示反對這門婚事,但對頭次上門的林智誠卻不冷不熱,兩個哥哥也帶搭不理的。他們希望馮紅找個部隊大院出來的,門當戶對的幹部子弟。


    風從南麵大山中吹過來,夾帶著苦艾的味道。縣知青辦門窗敞著,風吹得窗簾撲嗒嗒作響。


    衛東倒茶時,林兆瑞注意到她右手小指戴了個膠布套,他一陣心疼。看林叔盯著自己的手,衛東舉起來笑笑:“受了點輕傷,現在沒事了,跟正常人一樣。”等林兆瑞說明來意,她又笑了:“我還能成為你戲裏的主角兒啊?起小在你眼皮底下長大,林叔你還不知道我這點兒出息。”


    林兆瑞說:“領導說不光要排一出新戲,還讓挖掘一下思想深度,要跟你們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跟階段鬥爭聯係起來。”


    這話啟發了王衛東,她坐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林兆瑞在本子上記著。聊了有一個多鍾頭,看時機差不多了,他插上鋼筆帽:“林叔這次來呢,還有一件要緊的事。年前你跟你爸鬧別扭的事,我也聽樹生說了。你在農村搞對象,怎麽個情況我不太清楚,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看有沒有法子解開跟家裏的疙瘩。”


    王衛東把屋門關上,坐在林兆瑞對麵:“林叔,說實話我也很矛盾。我沒想到會鬧到這一步。我和柱子關係既沒法往深裏發展,又沒有退路,不可能一刀兩斷——我到底該怎麽辦?”


    麵對林兆瑞慈父一般的目光,衛東把壓抑了很久的心裏話全掏了出來。


    柱子大名張存柱,是村裏唯一念過高中的人。知青來村裏後,他隔三岔五來知青點串門。剛進村的王衛東,通過他了解階級鬥爭新動向,把唯一一個富農分子揪出來批鬥。又破四舊扒了山下一個明代宦官的墳墓,打爛石人石馬,挑著骨骸和腐爛的衣冠遊街示眾。不過那會兒,她和柱子還隻是戰友,並不比組裏的男知青親近多少。


    王衛東賞識柱子,是從演出救場開始的。那年早春修農田水利,公社讓知青們排段樣板戲慰問社員,領導點名演《沙家浜》第五場“堅持”——“現在社員有些懶散,泡病號,磨洋工,開小差,演樣板戲就是要鼓舞一下士氣,要堅持到底!”


    這出戲劇情是這樣的:抗日戰爭時期,以郭建光為首的十八名新四軍傷病員隱蔽在蘆葦蕩。麵對日寇掃蕩,郭建光勸說大家不要焦躁,堅守待命。隨後風雨驟起,在戰士小虎一句“大風雨來了”之後,是郭建光和戰士們“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的著名唱段。慷慨激昂,熱情高漲,很有感染力,這也是領導看重這段戲的原因。


    王衛東導演、劇務一肩挑。柱子常過來瞧他們排戲,偶爾插幾句嘴,說說自己的意見。王衛東說:“一邊眯著去,這沒你的事兒。”換成別人,柱子早急了,王衛東數落他,他隻是一笑。扮演小虎、隻有一句台詞的知青小劉,有些過意不去,想把自己的角色給他。王衛東惱了:“他又不是知青,不行!”


    那晚月光如水,河堤上一麵麵紅旗獵獵有聲。河岸臨時壘起的土台子上,掛著好幾盞明晃晃的馬燈。舞台背景糊著幾大張宣傳紙,上麵畫著蘆葦、烏雲,蠻像那麽回事。幾個知青躲在後麵操弄著京胡、二胡、大鑼、鐃、鈸等——這都是他們從城裏跑東跑西借來的。前奏響起,身著灰色新四軍服的郭建光和戰士們一亮相,就博得全場叫好。


    當郭建光唱到“毛主席黨中央指引方向,鼓舞著我們奮戰在水鄉”時,工地宣傳員突然站起來喊口號:“立下愚公移山誌!”下麵社員也一塊喊。又喊:“敢叫日月換新天!”社員也跟著喊。這麽一通喊,雖然打亂了演出節奏,但也烘托出現場氣氛,讓守在台口的王衛東心潮澎湃。


    其實這出戲劇情唱段大家都熟,但現場看真人表演感覺就是不一樣,社員們眼睛瞪得圓圓的。這時,郭建光又一次縱身躍上土台:“同誌們!這蘆葦蕩就是前方,就是戰場,我們要等候上級的命令,堅持到勝利!”幾個知青應道:“對,我們要等待命令,不怕困難,堅持到勝利。”


    正當樂器模仿風雨驟起時,小劉卻不見了蹤影,王衛東急得直跳腳。一個社員跑來告訴她小劉拉稀了。正節骨眼上,這不是掉鏈子嘛!衛東沒工夫罵娘,急中生智,她硬把這個社員推上台:“你替他上,喊一句‘大風雨來了’就行。”麵對台下黑壓壓的觀眾,社員嘴唇哆嗦著,嘎巴了幾下嘴,最後總算喊了出來。可一緊張忘了台詞,一句“西邊上來天道來”從他嘴裏喊了出來。


    這是地道的山裏話,遇上雷雨天也都這樣表述,但擱在此情此景,卻顯得那麽滑稽和不倫不類。觀眾笑得前仰後合。王衛東覺得天塌了一樣,一個來月時間,多少辛苦努力一下子化為烏有。她一陣眩暈,手扶住了旁邊樹幹。正這時,柱子不知打哪兒冒出來,跳到台上喊:“大家靜一靜啊,方才是故意製造個戲劇效果,讓大夥兒放鬆放鬆。大夥兒說怎麽樣?”


    台下齊聲說:“好!”


    王衛東一下子迸出了眼淚。柱子在台上接著說:“下麵,我給大家念一首我寫的《憶秦娥》,一來鼓舞一下士氣,二來呢,等知青接下來的精彩演出——‘東風寒,輪飛人笑鬥誌堅。鬥誌堅,灤河戰士奔赴前線。旭日東升紅旗豔,戰鼓催我飛向前,飛向前,壯誌男兒,安排河山!’”


    這段小插曲過去後,演出繼續進行。模擬的暴風雨中,眾知青和郭建光邊舞邊唱。最後,馬燈驟然亮起,知青們巍然屹立,構成一組與暴風雨頑強搏鬥的英雄群像。台下一片叫好聲,王衛東看到公社主任興奮地拍著巴掌,高興地和縣領導說著什麽。她長出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衣服都讓汗給濕透了。她在人群中尋覓著張存柱,正好柱子也在看她。四目相對,他衝她調皮地擠擠眼,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開了……知青們慢慢融入村裏生活,每天下地和鄉親們一樣掙著工分,一晃過了半年多。秋天給山嶺點綴上了斑斕色彩,能隱約看到長城在群山中綿延。山腳下,一片片高粱搖曳著豐滿的穗頭。這裏大秋作物隻有高粱,為保證通風,要擗去一些葉子。夕陽下山,收工哨子吹響,男男女女鑽出了高粱地,說笑著捆紮起堆在地上的高粱葉。這東西要扛回去喂牲口。生產隊長清點人數,聽說王衛東腳紮傷了沒出來,便招呼張存柱去看看。大夥兒起哄,隊長道:“笑啥笑,柱子給牲口看病是把好手,給人瞧病也不含糊。”


    王衛東頭發蓬亂,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柱子看她身邊高粱葉子上有些血跡,便焦急地搬她的腳,要看看傷得重不重。王衛東也不吱聲。腳是完好的,又看腿,看胳膊,都沒受傷。麵對衛東羞紅發窘的麵孔,他忽然明白了怎麽回事,臉一下子紅了。高粱穗在頭頂搖曳,柱子脫下紅色跨欄背心,三兩下撕成一條一條的布:“給,用這個先墊上吧。”他擱下一堆紅布條,撥開高粱稈走出去幾米遠,說了句:“我等你啊!”


    王衛東怦然心動。


    從此以後,這個人漸漸占據了她的心房。在以後漫長的農村歲月裏,每次來例假她都會想起這個人,這句話。王衛東,這個來自城裏的姑娘,開始像農村女孩一樣用布做月經帶,到後來她到縣裏當上幹部,柱子特意給她買來衛生紙時,她已經很不習慣了……這廣闊天地裏孕育的感情,生活在城裏的人們能理解嗎?


    麵對林兆瑞關切的目光,王衛東說:“全家人數落我,說我傻,讓人家糊弄了。是,我不該跟我爸頂嘴,不該過年一聲招呼不打就走。可誰又理解我呢?本以為我哥跟我齊心,站在我這邊,可沒想到他前些日子來,背著我去找柱子,讓他跟我一刀兩斷,別影響我返城。我知道哥是為我好,可他就不想想,真要和柱子吹了,柱子傷心我更痛苦。比起我的手來,我心裏的傷痛更厲害!”


    等她平靜下來,林兆瑞才說:“這樣吧,我回去做你爸他們工作。你這頭呢,也別衝動做出傻事來。至於將來,我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會有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的。”


    “林叔,你要是我爸多好!”


    衛東眼神裏流露出的孤單無助,讓林兆瑞想起自己的女兒:“小環啊,天下父親都是愛自己兒女的,隻是表達方式不同罷了。行了,心情好點,啥時候讓我見見柱子,我相信你看中的人一定錯不了。”


    一聽這話,衛東露出了笑容:“那我打電話叫柱子過來,他真是個不錯的人。我受傷後,大家都說我勇敢、堅強。其實,要是沒有柱子背後安慰我,關心我,沒有柱子那句‘漫說你少個小手指,就是少個胳膊少條腿我也要你’,我早就崩潰了。”


    林兆瑞此時真切地理解了小環,這個他眼裏曾經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他把草紙包裹得四四方方的核桃酥拿出來。聽說是父親捎來的,衛東臉上現出一抹驚喜:“真的,我爸還認我這個閨女?”


    “瞧你說的,孩子都是父母身上的肉,哪兒能說不認就不認了呢,你爸那是一句氣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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