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耕社會製造了宗教和廟宇。


    中國蓁蓁莽莽土地上,星羅棋布萬千座大大小小廟宇。打開任何一部地方誌,少則數十,多而成百,正是天下無地不廟,無廟難以成為城鎮市集聚合處。有趣的是,每個州縣還都少不了有三座廟即文廟(孔廟)、城隍廟和武廟。其中尤以武廟即關帝廟(民國三年增祀嶽飛,改為關嶽廟)特多,不但城裏有,而且偏僻鄉村也有,而且還有不少城鎮,同時並存幾座關帝廟。


    關帝廟的主神,當然是那位被“儒稱聖,釋稱佛,道稱天尊,三教盡皈依”的伏魔大帝關羽。但是凡見有關羽正襟危坐讀《左氏春秋》或其他坐像旁,必有一左一右的兩尊泥塑木雕的尊神侍立。


    一個是白淨俊俏,長眉細目,佩劍持印的關平;另一個是勾著黑臉,濃眉環眼,手扶青龍偃月刀的周倉。


    周倉大名幾乎和關羽一樣響亮。他緊緊跟著主子,同時顯現在舞台和畫圖、雕刻上。民間習俗常以關羽畫像,請進家中張貼中堂用以辟邪,周倉將軍自然也跟著“飛入尋常百姓家”了。他的黑臉皂服和關羽的紅臉綠袍、關平的白臉銀甲相映成輝,此中色彩反差,給代代人們留下美的和諧和難忘的印象。人們也為周倉編造了種種傳說,把他送上敬畏的神位。清人小說《說唐演義》有一個故事,說是南陽侯伍雲召在反隋戰爭中打了敗仗,被身騎怪馬呼雷豹的隋將尚師徒追趕,正危急中,“隻見前麵有一個人,頭戴氈笠帽,身著青布短衫,腳穿薄鞋,麵如黑漆,兩眼如銅鈴,一臉胡須,手執青龍偃月刀,照尚師徒劈麵砍來,尚師徒大驚,便說‘不好了,周倉來了!’帶轉馬頭,往後下跑而去。”(第十九回)當然,這漢子不會是周倉複生,而是朱燦,見伍雲召危難,從附近關帝廟中借了周倉手裏的刀趕來相救的。


    它反映了有清一代民間信仰心理和意向。


    由此,19世紀就有單獨為周將軍立廟祭祀的。現在台灣就有周倉廟,如彰化北豐鎮的白鶴宮、台南鹽水鎮的鎮南宮;後者據稱始建於甲午戰爭前夕,日本侵占時,說是妨礙交通拆毀,神像為居民祭祀於家中,1961年重建。台灣民間還有稱此縣萬裏鄉關帝廟的周倉神像“係光緒十七年(1891年)漂流至野柳河邊,經人撈獲建廟祀為主神”(《台灣廟神傳》)。


    此際周倉形象長身獨立,“短胡大眼,黑臉虯須”,與大陸關帝廟周倉造像同出一模,也即是羅貫中《三國演義》所描繪的周倉原型。


    在民間,通常人們認為周倉在曆史上必有其人的。《山西通誌》說:“周將軍倉,平陸人,初為張寶將,後遇關羽於臥牛山,遂相從,於樊城之役,生擒龐德,後守麥城,死之。”至今湖北當陽城東原麥城附近田地上,還有周倉墓,墓碑“漢武烈侯周將軍諱倉之墓”。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周倉將軍大名貫神州,否則他有什麽資格、級別能形影不離替關王爺持刀護衛呢?


    但是,周倉名字確不見於那部欽定正史的《三國誌》。就是後來的元人《三國誌平話》也隻是為諸葛亮驅動木牛流馬的未將,與關羽無關。


    因此,諸多學者均認同周倉實無其人。《三國演義》說他是黃巾張寶部將,後來追隨關羽左右,以及在水淹七軍時下水活捉龐德等情事。此乃小說家言,不足為信。《三國演義辭典》主編沈伯俊日前與筆者信函也稱,“周倉確係虛構人物,乃是民間傳說、通俗文藝的產物。”成都武侯詞所列的周倉造像,也是從《三國演義》忠於關羽的儒家人才標準而入選的。還說,湖北當陽現存的周倉墓,也是好事者捏造。它是一種文化現象。《山西通誌》、《平陸縣誌》多係循《三國演義》故事。來新夏等學者也認為明清地方誌多有將《三國演義》故事和三國傳說編寫進去的。


    也有學者說,明人開始塑造周倉,也是為了突出關羽忠義之氣。明清理學很注意“忠義之氣”,乾隆帝就公然篡改《三國誌》,改關羽“壯繆”諡號為“忠義”。有其主必有其仆。關羽忠義之氣必須貫徹群下,它須要樹立各種模式。所以周倉的忠義味,更加可以突出關羽了。因而,毛宗岡說,像周倉那樣的綠林豪客,能遇到關羽真太幸運了,“今日立廟繪像,倉得捧大刀立於公之側,竟附公以並垂不朽,可見人貴改圖,士貴扞主。雖失足萑苻,未嚐不可以更新,而單身作仆,勝似擁嘍羅稱大王也”(《三國演義》第二十八回批語)。


    可見,周倉現象是為社會文化環境所泡製的,實無其人。


    但是,也有學者認為,周倉名字雖不見《三國誌》,但並不等同於無此人在焉。蓋《三國誌》立傳大都為帝王將相,周倉的身份充其量也僅是關羽麾下一護衛。他無官無爵,當然難以立傳,也鮮有行跡傳世。即使這樣,《三國誌》仍見有周倉式人物活動。有如魯肅在益陽(湖南益陽)請關羽赴會,就在荊州奉還事發生爭論時,“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唯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肅厲聲嗬之,辭色甚切。羽操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是人何知。目知之去。”(《三國誌。魯肅傳》)在兩軍統帥商談前,竟直言衝撞,無疑是關羽指使,其身份也是夠出格的,和周倉造型的性格、氣質也相鍥合;因此,他的事跡“也不是完全憑空捏造”(邱振聲《三國演義縱橫談》廣西人民出版社)。正如王械所說,“周將軍倉殉節麥城,而墓無可考,稽其遺跡,即長阪坡曹劉交兵處也。可見周倉確有其人,隻是在正史中把他遺漏了”《秋燈叢話》卷二,台北,廣文書局1968年版)。周倉名不見經傳,但他的形象卻遠遠超越曆史無名記錄,農耕社會中的人們,按照自己的心理機製和價值取向,需要周倉似的圖式,所以即使《三國誌》等沒有記載有周倉者,也會製造出周倉的高大形象。


    你說周倉形象的出現難道是未解之謎嗎?


    (盛巽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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