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進了屋子。他問出什麽事兒了。


    “發生了一起可怕的事故。”她說道。


    他臉上的憂慮更凝重了。“是迪克(理查德的昵稱)還是你們家孩子?要我過去嗎?勞拉,你先坐下,你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暈倒。”


    “他們都沒事兒,”她說,“出事兒的是……查爾斯,出事兒的是帕齊,還有莫裏。”


    他細心地把那本大部頭在廳裏的一張桌子上放好。估計她是這時候看到書名的,她能記住書名我並不驚訝;這種時候,人們往往什麽都能注意到,而且什麽都能記得住。我就親身經曆過。我寧可不要這種經曆。


    “他們傷得有多重?”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問,“他們是在聖斯蒂芬嗎?肯定是那裏,那是最近的醫院。我們開你的旅行車好嗎?”


    聖斯蒂芬醫院在羅克堡,不過他們被送去的當然不是那裏。“查爾斯,你必須做好心理準備,承受一個可怕的打擊。”


    他抓住她的雙肩——輕輕地,並不使勁,她說道——但是當他低下頭凝視她的臉時,他的雙眼就像著了火一樣。“有多糟糕?勞拉,他們傷得有多重?”


    母親開始哭泣。“他們都死了,查爾斯。我很抱歉。”


    他放開她,雙臂頹然落下。“不會的。”他說。用的是男人陳述一個簡單事實般的語氣。


    “我本該開車來的,”母親說道,“我本該開著旅行車來的,對,我沒動腦子,就這麽走過來了。”


    “他們沒死。”他又說道。他轉身背對她,額頭頂著牆。“不會的。”他用頭撞牆,用力之大,連牆上耶穌抱小羊的掛畫都哐啷作響。“不會的。”他再次撞牆,掛畫脫鉤砸了下來。


    她抓起他的胳膊。他的胳膊鬆軟無力。“查理,別這樣。”然後,她仿佛是對自己的子女說話而不是對一個成年人:“親愛的,別這樣。”


    “不會的。”他再次用頭撞牆。“不!”又是一下。“不!”


    這次她用雙手把他抓住,把他從牆上拉開。“住手!你給我立刻住手!”


    他看著她,茫然不知所措。他的眉間有一道亮紅的印痕。


    “他的神情,”這麽多年後,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地跟我說,“我不忍心看,但我不能不看。這種事一旦開始就必須進行到底。”


    “跟我走回家去,”她跟他說,“我給你來一杯迪克的威士忌,你需要喝點兒酒,但我知道你這裏沒這種東西……”


    他笑了,那笑聲讓人震驚。


    “然後我開車載你去蓋茨瀑布。他們在皮博迪家。”


    “皮博迪家?”


    她等他把話聽進去。他和她一樣清楚皮博迪家是做什麽的。截至當時,雅各布斯牧師已經主持過數十場葬禮了。


    “帕齊不可能死,”他用一種耐心的講學般的語調說道,“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是意粉王子節,這是莫裏說的。”


    “查爾斯,跟我來。”她拉著他的手,先是把他拽到門口,然後把他拉進秋日的豔陽之下。那天早晨他還在妻子身旁醒來,跟兒子麵對麵吃了早餐。他們閑話家常,就像大家平時一樣。誰都無從知曉,隨便一天都可能是我們倒下的一天,我們永遠無法知道。


    等他們到了9號公路——灑滿陽光、靜默、一如既往沒有車輛的9號公路——他側過頭,像狗一樣,去聽西羅伊斯丘方向傳來的警笛聲。地平線上殘留一抹煙氣。他看著我母親。


    “莫裏也是?你肯定?”


    “加油,查理。”(“這是我唯一一次這麽叫他。”她跟我說。)“加油,我們已經在路上了。”


    他們乘著我們家的福特旅行車去蓋茨瀑布,走的是羅克堡那條路。那條路至少要多開20英裏,但母親最驚駭的時刻已經過去,她能夠清晰思考了。她不想駛過撞車現場,哪怕要一路迂回曲折都在所不惜。


    皮博迪家的殯儀館在格蘭街上。灰色的凱迪拉克靈車已經在車道上,路邊還停放了幾輛車。其中一輛是雷吉·凱爾頓的別克船尾轎車。另一輛車讓她看到之後大鬆一口氣,是那輛側麵印著“莫頓燃油”的封閉式小貨車。


    媽媽領著雅各布斯牧師往前走的時候,爸爸和凱爾頓先生從前門出來相迎,雅各布斯牧師那時候就像小朋友一樣溫順聽話。媽媽說,他抬頭往上看,仿佛在判斷再過多久樹葉才會變成金黃。


    爸爸擁抱了牧師,但牧師沒有回抱他。牧師隻是站在那裏,雙手垂在兩側,向上打量著樹葉。


    “查理,我對你失去親人深感抱歉,”凱爾頓咕噥道,“我們都很難過。”


    他們護送他走進甜得過分的花香。頭頂的揚聲器傳出管風琴音樂,像低聲私語,有種淒涼。瑪拉·哈靈頓——西哈洛所有人共同的奶奶——已經到場,很可能是因為多琳打電話給我母親的時候,她就用公共電話線在偷聽。偷聽是她的愛好。她使了把勁,肥大的身軀從門廳的一個沙發上站了起來,她把雅各布斯牧師拉進她豐滿的胸脯。


    “你那親愛的老婆和你的寶貝兒子!”她高聲號啕。媽媽看了一眼爸爸,兩人都皺起了眉頭。“好嘛,他們都上天堂啦!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被羔羊的血拯救了,直接飛進那永恒的懷抱啦!”撲簌簌的淚水沿著她的臉頰往下落,擊穿了她臉上厚厚的一層脂粉。


    雅各布斯牧師就任由她抱著,隨其擺布。過了一兩分鍾(“就在我開始擔心她再不鬆手,她的大胸脯就要把他悶死的時候。”媽媽跟我說),他推開了她,並不使勁,但很堅定。他轉身麵朝我父親和凱爾頓先生,說:“我現在就要見他們。”


    “等等,查理,還沒好。”凱爾頓先生說,“你得再等一會兒。等到皮博迪先生把他們拾掇得可以見人……”


    雅各布斯穿過告別廳,廳裏某個老女人正躺在一口紅木棺材裏等著最終示人。他繼續沿著廳堂往後麵走。他知道自己在往哪兒走,沒幾個人比他清楚。


    爸爸和凱爾頓先生連忙追過去。母親坐下來,瑪拉奶奶跟她相對而坐,蓬鬆的白發之下,眼睛在發著光。她那時年事已高,已經80多歲,有二十來個孫子孫女和曾孫曾孫女,他們不來看她的時候,就隻有悲劇和醜聞可以讓她煥發新生。


    “他接受得了嗎?”瑪拉奶奶壓低聲音問道,“你有沒有跟他跪下禱告?”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瑪拉,”媽媽說道,“我已經筋疲力盡。我隻想閉上眼睛歇一分鍾。”


    但她休息不了,因為就在那時,殯儀館後麵的遺容準備室裏傳出了一聲尖叫。


    “聽上去就像今天屋外的風,傑米,”她說,“不過比這要恐怖一百倍。”她的目光終於離開了天花板。我多麽希望她的眼睛不要離開,因為我可以從她眼光的後麵,看到死亡的黑暗正在逼近。“一開始隻是女鬼般的哀號,沒有言語。我多麽希望隻是這樣,但卻並非如此。‘他的臉呢?’他叫道,‘我兒子的臉呢?’”


    誰負責在葬禮上講道?這個問題讓我很困擾(就好比誰來給理發師理發一樣)。這些都是我後來聽說的,我沒有親眼看見;媽媽下的命令,隻準她、爸爸、克萊爾和康拉德去參加葬禮。葬禮可能會對家中其餘幾個孩子造成不安(她肯定在皮博迪家遺容準備室裏聽到過寒徹脊背的尖叫),於是安迪留下負責照顧特裏和我。這可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兒,因為安迪是個壞小子,尤其是爸媽不在家的時候。身為一個公開的基督徒,他卻熱衷於扭人胳膊和用拳頭揉人的腦袋,而且下手很重,讓人眼冒金星那種。


    帕齊和莫裏雙人葬禮那個周六,他沒有扭人胳膊也沒有揉人腦袋。安迪說,如果他們到晚飯時分還不回來,他就去做罐頭意粉。其間我們隻是看電視,不說話。他走上樓去,然後就沒有下來。雖然他脾氣暴躁人又專橫,但他對“小跟班”莫裏的喜愛不亞於我們其他人,而且他自然也很迷戀帕齊(人人都愛她……除了阿康,他對女生不感興趣,長大之後也沒有改變)。他可能是上樓禱告去了——“你禱告的時候,要進你的內屋,關上門。”聖馬太這樣教導大家——不過可能他隻是想坐下來想想,這到底是什麽道理。他的信仰沒有因為這兩人的死而崩塌——他至死都是個頑固的原教旨主義基督徒——不過他的信仰必然遭到了極大動搖。我的信仰也沒有因他們的死而崩塌,使它崩塌的是那次駭人的布道。


    蓋茨瀑布公理會的戴維·托馬斯牧師為帕齊和莫裏致了悼詞,沒有引起任何驚訝或不滿,因為正如爸爸所說:“公理會和衛理公會之間沒有半毛錢區別。”


    引人注目的是雅各布斯選了斯蒂芬·吉文斯來主持柳林公墓的喪葬事務。吉文斯是示羅教會的牧師(不掛神職頭銜)。示羅教會的信眾當時還篤信弗蘭克·韋斯頓·桑福德那個末日論販子的教條——鼓勵家長鞭笞子女,哪怕是再小的錯都要上鞭子(“你必須做基督的訓蒙師。”他如此教導大家),還主張36小時禁食,包括嬰兒。


    自從桑福德死後,示羅變化甚多(如今和其他新教教會團體略有不同),但在1965年,那些古舊的流言依然興盛不衰——由他們的奇裝異服和對末日將至的激進信仰推波助瀾。可是原來我們的查爾斯·雅各布斯和他們的斯蒂芬·吉文斯常年在羅克堡聊天喝咖啡,而且還是好友。那次駭人的布道後,鎮上就有人說雅各布斯牧師是“染上了示羅教的病”。也許如此,但根據爸媽所說(以及阿康和克萊爾,我其實更相信他們倆的證詞),吉文斯在那次簡短的入葬儀式上顯得很平靜,給人慰藉,而且舉止得當。


    “他一次都沒有提起世界末日。”克萊爾說。我還記得那晚穿著深藍色禮服(她最接近黑色的衣服)和成人長筒襪的她有多美麗動人。我也記得她幾乎沒吃完飯,隻是把盤子上的食物攪來攪去,直到弄成像狗糞似的一坨。


    “吉文斯有沒有念誦經文?”安迪問。


    “《哥林多前書》,”媽媽說,“是講我們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的那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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