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信仰又換來了什麽?幾百年來,我們把自己的鮮血或財富饋贈給這個或那個教會,我們換來了什麽?就是向我們保證一切過後天堂會等待我們,等我們到了天堂,最後的包袱就會解開,我們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我這才明白。’這就是最終的回報。從我們記事之初就反複被灌輸:天堂,天堂,天堂!我們會看到自己失去的子女,親愛的母親會把我們抱在懷裏!這是那胡蘿卜。抽打我們的大棒就是地獄,地獄,地獄!永世詛咒和折磨的陰曹地府。我們跟孩子們——就像我那死去的兒子那麽小——說,他們隻要偷了一便士的糖果,或者把新鞋弄濕了卻不說實話,他們就會麵臨永恒之火的危險。”


    “這些死後的去處並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沒有科學的支撐;都是些空頭保證,加上我們內心強烈希望相信:這一切是有道理的。當我站在皮博迪家的遺容準備室,低頭看著我兒子殘損的遺體——他想去迪士尼樂園遠勝過想上天堂啊——那時候我得到了一個啟示:宗教就是神學上的保險詐騙,你一年一年地交保險費,如此虔誠篤信——莫怪我一語雙關,等到了你需要領取福利的時候,你才發現,那個收了你錢的公司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這時,羅伊·伊斯特布魯克在匆匆離去的人群中站起身來。他是個胡子拉碴的大塊頭,住在鎮子東邊一個荒廢的拖車公園,靠近弗裏波特的邊界。他通常聖誕節才來,但今天破例。


    “牧師,”他說,“我聽說你那車子副駕的雜物箱裏有瓶烈酒。莫特·皮博迪說,他彎下腰來捯飭你老婆的時候,她聞起來就像個酒吧。這就是你要的理,道理就擺在這兒。是你了不敢接受上帝的旨意?隨你便,但別把其他人攪進來。”說完伊斯特布魯克邁著重重的步子離開。


    他的話立刻封住了雅各布斯的嘴。他兀自站著,雙手死死抵著講道台,臉色煞白,兩眼冒火,雙唇抿得太緊,連嘴都看不見了。


    這時候爸爸站起來:“查爾斯,你得下來了。”


    雅各布斯牧師搖了搖頭,仿佛是為了理清一下頭腦。“是的,”他說,“你說得對,迪克。反正我說什麽都沒用。”


    但其實他的話起了作用,對一個小男孩兒起了作用。


    他後退了幾步,掃了一眼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又走上前,雖然那兒還在場聽他講的就隻有我們一家、教會執事和瑪拉奶奶——她僵坐在第一排,目瞪口呆。


    “最後一點。我們來自一個謎,我們又走向一個謎。或許我們去往的地方有東西在,但我打賭那不是任何教會所理解的上帝。看看它們之間因信條衝突而起的口舌之爭,你就知道。它們相互抵消,什麽都沒留下。如果你想要真相,想找到那個比你自身偉大的力量,看看那閃電吧——每道閃電有10億伏電壓、10萬安培的電流和5萬華氏度的高溫。那是一個更高權力的所在,我向你保證。而這裏呢,這座建築裏有嗎?沒有。你愛信什麽就信什麽,但我跟你說:聖保羅的那模糊不清的鏡子背後,除了謊言什麽都沒有。”


    他離開講道台,從側門走了出去。莫頓一家靜坐在那兒,那種靜默就像爆炸之後的死寂。


    我們回到家後,媽媽走進後麵的主臥,讓我們不要打擾她,然後關上了門。她一整天都待在裏麵。克萊爾做了晚飯,我們幾乎是默默吃完的。其間安迪有一次要引用一個《聖經》段落來徹底推翻牧師的話,但爸爸讓他閉上嘴。安迪看到爸爸雙手深深插進褲兜就趕緊把嘴閉緊了。


    晚飯後,爸爸去了車庫,在那裏擺弄他的“公路火箭 2號”。特裏——爸爸的忠實助手,堪稱徒弟——唯一一次沒去幫他,於是我去了……不過也是猶豫了一下才答應的。


    “爸爸?能問你個問題嗎?”


    他躺在修車躺板上,在“公路火箭”的車底下作業,一手拿著照明燈,隻有穿著卡其褲的雙腿露在外麵。“說吧,傑米。隻要不是關於今天上午那攤子破事兒。要是關於那個,那你也閉上嘴吧。我今晚不想說這事兒。明天有大把時間。我們得上報新英格蘭衛理公會要求解雇他,他們還得上報波士頓的馬修主教。真渾蛋,簡直一團糟,如果你告訴你媽我當著你的麵說了那個詞,她準會毫不留情地揍我。”


    我不知道我要問的跟那駭人的布道有關無關,我隻知道我非問不可。“伊斯特布魯克先生說的話是真的嗎?她真的喝酒了?”


    在車底盤遊移的照明燈光停了下來。他推著躺板出來,好看著我說話。我怕他會很生氣,但他沒有,隻是不高興而已。“人們一直在私下議論,那個呆瓜伊斯特布魯克公開這麽一說,流言肯定傳得更快了,不過你聽我說,傑米,這都不重要。喬治·巴頓癲癇發作,他開錯了車道,而她在轉彎處看不到前麵路況,然後就一命嗚呼了。無論她當時是清醒還是醉倒在儀表盤上都不重要。車神馬裏奧·安德雷蒂都躲不過這一撞。牧師說對了一件事:人們總希望給人生中的破事兒找到理由。有時候就是沒理由。”


    他舉起沒拿照明燈的那隻手,用一根滿是油汙的手指指著我。“剩下的就隻是一個傷心的人在說胡話,你給我記住。”


    感恩節前的那個星期三,我們學校隻上半天,但我答應莫蘭太太留下來幫她擦黑板和整理我們小圖書館裏的舊書。我告訴媽媽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地揮揮手,說我隻要回家吃晚飯就好。她已經把一隻火雞擱進了烤箱裏,但我知道不可能是我們家的,這隻火雞太小,不夠七個人吃的。


    原來凱西·帕爾默(老師的跟屁蟲)也留下來幫忙了,結果隻用了半小時就完事兒了。我想去阿爾或比利家打玩具槍什麽的,但我知道他們會說起那駭人的布道,以及雅各布斯太太醉酒駕駛導致自己和莫裏車禍身亡——這謠言已經越傳越真了——我不想卷進去,所以就回家了。這天天氣反常地暖,我們家的窗戶是開著的,我可以聽到姐姐和媽媽在吵架。


    “為什麽不讓我去?”克萊爾問,“我想讓他知道這個愚昧的小鎮上至少還有人站在他這邊!”


    “因為你爸和我認為你們這些孩子應該離他遠一點兒。”媽媽回答說。她們在廚房裏,而我已經踱步到了窗邊。


    “媽,我已經不是小孩兒了,我都17歲了!”


    “不好意思,17歲你也是一個孩子,而且女孩家家去看他,這樣不好。這你必須聽我的。”


    “那你去就沒事?你知道隻要讓瑪拉奶奶看見你,不到20分鍾全鎮的電話裏就都在八卦這件事了!你去我也去!”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是他讓阿康能重新開口說話的!”克萊爾咆哮道,“你怎麽能這麽刻薄?”


    一陣長長的停頓,然後媽媽說:“正是因為這個我才去見他的。我去不是為了他明天有火雞吃,而是為了讓他知道盡管他說了這麽可怕的話,我們依然心存感激。”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為什麽說那些話!他剛剛失去了妻兒,整個人都亂套了!他都瘋掉一半兒了!”


    “我當然知道。”媽媽現在說話更小聲了,而且克萊爾還哭了起來,我隻能更用力去聽。“但他把大家嚇壞了,這是事實。他過頭了,太過分了。他下星期就走,這對大家都好。當你知道自己要被解雇的時候,最好自己先辭職,還能讓你保留一點兒尊嚴。”


    “我猜這是執事的意思吧,”克萊爾幾乎是冷笑著說,“也就是爸爸咯。”


    “你爸別無選擇。等你長大了你就能懂,到時你就能體諒他了。你爸心裏也不好受。”


    “好啊,那你去吧!”克萊爾說,“看看幾片火雞胸脯肉和一點兒紅薯能否彌補你們對他的所作所為。我敢打賭他根本不吃。”


    “克萊爾……克萊爾寶貝兒——”


    “別這麽叫我!”她大吼道,我能聽見她在捶樓梯。我猜她生一會兒悶氣,在臥室裏哭一會兒就沒事兒了,就像兩年前,媽媽跟她說15歲還太年輕,不準跟那個叫丹尼·坎特維爾的家夥約會一樣。


    我決定趕在媽媽外出送飯前趕緊到後院去。我坐在輪胎秋千上,沒有完全藏好,但也不容易給人發現。10分鍾後,我聽見前門關上的聲音。我走到房子的角上,看到媽媽走在路上,手裏捧著一個包著錫箔紙的托盤。錫箔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走進屋裏,上了樓梯。敲了敲姐姐的房門,門上貼著鮑勃·迪倫的巨幅海報。


    “克萊爾?”


    “滾!”她喊道,“我不想和你說話!”唱片機接著放新兵樂隊的歌,音量開到了最大。


    媽媽大約一個小時後回到家——隻是去送一趟食物花一小時也算久了——特裏和我在客廳裏,一邊看電視一邊推推搡搡,為了搶那張舊沙發上最舒服的地方(正中央,那裏沒有彈簧戳屁股),但她渾然不覺。阿康在樓上玩吉他,那是他的生日禮物,還唱著歌。


    蓋茨瀑布公理會的戴維·托馬斯在感恩節後的那個星期天回來再次參與活動。教堂又一次滿座,或許是因為大家想看看雅各布斯牧師會不會出席並說一些更可怕的東西。他沒來。如果他來的話,我敢肯定,他開場白都沒說完就會被人打斷,甚至可能整個人都被抬出去。北方佬對宗教可是不開玩笑的。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放學回家的那1/4英裏路,我是跑著回去的。我有個想法,想在校車到家之前回到家。等校車來了之後,我把阿康拽到後院。


    “你這人什麽毛病?”他問。


    “你得跟我去一趟牧師宅邸,”我說,“雅各布斯牧師很快就要走了,可能明天就走,我們要在他走之前見他一麵。我們要告訴他,我們還是喜歡他的。”


    阿康抽身出來,用手撣著他的常春藤盟校的襯衫,好像怕我有虱子一樣。“你瘋了嗎?我才不去呢。他說沒有上帝。”


    “他還用電擊治好了你的喉嚨,讓你重新開口說話呢。”


    阿康不安地聳聳肩。“反正它自己也會好的。雷諾醫生說的。”


    “他說一兩周就會好。那時候才2月,你4月都沒好。都過了兩個月了。”


    “那又怎麽樣?就是久了點兒唄。”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膽小鬼嗎?”


    “你再說一次我就揍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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