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為這個生他的氣,”雅各布斯說,“每個恐懼的人都活在自己製造的地獄裏。你可以說這地獄是他們給自己造的——阿康就把自己搞啞了——但他們身不由己。他們就是這樣的人。他們需要同情和憐憫。”


    他轉身麵對牧師宅邸,此刻看上去已經荒廢,他歎了口氣。然後轉回來對著我。


    “也許刺激器是起到了什麽作用——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它背後的理論是有效的——但我真心懷疑。傑米,我覺得我是給你哥耍了個把戲。別介意我一語雙關,我是把阿康給誆了。這是神學院裏教的技能,不過他們管這叫‘點燃信仰’。這是我一向在行的,我對此既慚愧又高興。我讓你哥哥期待奇跡,然後打開電流,激活我那個誇大的蜂鳴器。我一看到他嘴唇抽搐和眼睛狂眨,我就知道成了。”


    “真了不起!”我說道。


    “的確如此,但也相當卑鄙。”


    “啊?”


    “沒關係。反正你千萬不能告訴他。他大概不會再失聲了,但也說不準。”他看了看表。“哎喲。我就隻能聊到這兒了,我還打算晚上趕到樸次茅斯呢。你也該回家了。到家之後,別跟爸媽說你下午來看過我,這是我們之間的又一個秘密,好不?”


    “好。”


    “你沒經過瑪拉奶奶家吧?”


    我翻了個白眼,怪他怎麽傻到問這種問題,雅各布斯又笑了笑。我很高興在種種苦難後我還能讓他笑起來。“我穿過馬斯特勒家那塊田過來的。”


    “好孩子。”


    我不想走,也不想讓他走。“能再問你個問題嗎?”


    “可以,趕緊。”


    “當你做……呃……”我不想用布道這個詞,感覺這個詞有點兒危險,不知何故,“你在教堂講話的時候,你說閃電有5萬華氏度。是真的嗎?”


    他的臉開始發光,好像隻有在觸及電的話題時才會這樣。他就好這口,克萊爾會這麽說。爸爸則會稱之為癡迷。


    “絕對真實!可能除了地震和海嘯外,閃電是自然界最大的威力了。比龍卷風強大,比颶風就強大多了。你有沒有見過閃電擊中大地?”


    我搖搖頭。“隻看過天上的閃電。”


    “太美了。又美又可怕。”他抬起頭來,似乎在尋找,但那天下午天空湛藍,隻有星星點點的白雲緩緩向西南方向飄。“你要是想近距離看的話……你知道朗梅多不?”


    我當然知道。往山羊山度假村去的那條路上,在半路有個州立公園,那就是朗梅多。在那裏你可以往東看到好遠好遠。在極晴朗的日子裏,你可以一直看到緬因州的弗裏波特沙漠。有時甚至能看到大西洋。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每年8月都在朗梅多舉行夏季野餐。


    他說:“如果你從朗梅多那條路往上走,就會來到山羊山度假村的大門……”


    “……除非你是會員或客人,否則他們不讓你進。”


    “沒錯,社會等級在作怪。不過就在你到門口之前,有一條往左分出的砂石路。誰都能走,因為這是公家的地。走上坡路約三英裏,盡頭是一個叫天蓋的瞭望處。我從沒帶你們去過,因為那裏很危險——一個花崗岩坡,下麵是2000英尺深的懸崖。沒有圍欄,隻有一個告示警告大家遠離邊緣。天蓋的頂上有一根20英尺高的鐵棒,深深插進岩石裏。不知道是誰放在那兒的,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放,不過它已經在那兒很久很久了。本該生鏽的,但卻沒有。你知道為什麽沒有嗎?”


    我搖搖頭。


    “因為它被雷電擊中太多次了。天蓋是個不一般的地方,它能吸引閃電,而那根鐵棒就是焦點。”


    他雙眼迷離地望向山羊山。它自然比不上落基山脈(連新罕布什爾州的懷特山脈都比不了),但它超越了緬因州西部連綿起伏的丘陵。


    “傑米,那裏的雷更響,雲也更近。看到那些滾滾的暴雨雲,就讓人覺得自己很渺小,一個人被憂慮或疑惑所困擾的時候,感到渺小並不是件壞事。你能感到雷電將至,因為空氣中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就是一種感覺……怎麽說呢……就像一種沒有火焰的燃燒。讓你的頭發豎起來,讓你的胸部感到氣悶。你能感到皮膚在顫抖。等啊等,等到打雷了,不是轟隆一聲,而是炸裂的聲音,就像一個堆滿冰雪的枝頭終於哢嚓一聲斷裂,不過比那要響一百倍。然後是一片寂靜……空氣中又一聲炸裂,就像老式電燈開關發出的電流聲。然後雷聲滾滾,閃電來臨。必須眯著眼看,不然會亮瞎你的眼睛,你就看不到那鐵棒從黑色變成白裏發紫,然後變紅,就像鍛造中的馬蹄鐵一樣的過程了。”


    “哦!”我說道。


    他眨了眨眼,回過神來。他往那輛新買的舊車的輪胎上踢了一腳。“不好意思,小家夥。我有時候一下子走神走老遠。”


    “聽著好厲害。”


    “噢,那可不隻是厲害而已。等你長大一點兒,自己去親眼看看吧。不過小心那根鐵棒。閃電揚起各種岩屑、碎石,一旦開始打滑你就停不下來了。好了,傑米,我真得走了。”


    “我不想讓你走。”我又想哭,但我忍住了。


    “我懂,我也很難過,但俗話說‘如果願望是馬駒,乞丐都能有馬騎’。”他張開了雙臂,“來,讓我再抱一下。”


    我用力擁抱他,深吸一口氣,想記住他的香皂和護發素的味道——維特立護發素,我爸也用這種。現在安迪也用了。


    “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他對我耳語說,“這是你要保守的又一個秘密。”


    我隻是點點頭。不用跟他說,其實克萊爾早就知道了。


    “我在牧師宅邸地下室裏給你留了樣東西,”他說,“你想要的話,鑰匙就在門墊下麵。”


    他把我放下來,親吻了我的額頭,然後打開了司機一側的車門。“老夥計,這車不咋的哇。”他操起北方佬的口音說,使得我在難過中又微笑起來,“不過,我估計開著上路應該還能湊合。”


    “我愛你。”我說道。


    “我也愛你,”他說,“不過傑米,你別再為我哭鼻子了。我的心已經碎得不行了。”


    他離開之前我都沒有再哭。我站在那裏,看著他從車道裏倒車出來。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然後我就走路回家了。那時候我們家後院裏還有一個手動水泵,我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臉才進的屋。我不想讓媽媽看出我哭過,免得她問我怎麽回事。


    婦女輔助團負責徹底清掃牧師宅邸,不留下命途多舛的雅各布斯一家的任何痕跡,好讓新的牧師入住,不過爸爸說此事不急;新英格蘭衛理公會主教的車輪轉得緩慢,來年夏天能給我們派一位新牧師來,我們就算走運了。


    “先讓它靜靜吧。”這是爸爸的看法,婦女輔助團樂得接受。直到聖誕節過後,她們才帶上掃帚、刷子和真空吸塵器來開工(那年的普通信徒講道是安迪來做的,爸媽簡直自豪感爆棚)。在此之前,牧師宅邸都閑置著,學校裏開始有小孩兒散布屋子鬧鬼的消息。


    不過這所鬼屋卻有一名訪客,那就是我。我是一個周六的下午去的,再次橫穿多蘭斯·馬斯特勒家的那塊玉米田,好躲過瑪拉奶奶的好事的雙眼。我用門墊下方的鑰匙進了屋,屋裏陰森恐怖。我曾經對房子鬧鬼這種說法不屑一顧,但真進了屋子,難免會想象一轉身看到帕齊和“小跟班”莫裏手牽手站在那裏,眼球凸出,渾身腐爛。


    別傻了,我自己跟自己說。他們要麽已經去往別處,要麽已經化為烏有,就像雅各布斯牧師說的那樣。所以別怕,別做膽小鬼。


    但這不是我說不做就能不做的,好比周六晚吃了太多熱狗,鬧肚子不是我能控製的。但我沒有逃。我想看看他給我留了什麽,我必須看看他給我留了什麽。我來到那個依舊貼著海報的門前(耶穌牽著一對孩子——長得就像我一年級老課本裏麵的迪克和簡),門上還掛著那個牌子,寫著: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


    我打開燈,下了樓,看著靠牆堆放的折疊椅,合上蓋子的鋼琴,還有那個玩具角,小桌子上已然沒有了多米諾骨牌、填色書和繪兒樂粉筆。不過太平湖還在,放著電動耶穌的小木箱還在。這就是他給我留的東西,我失望透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打開盒子,把電動耶穌取了出來。我把它擱在湖的一端,我知道軌道在哪兒,然後伸手到它袍子下麵去摸開關。突然,年紀輕輕的我發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火,就像雅各布斯牧師說過的天蓋上的閃電一樣突如其來。我掄起胳膊把電動耶穌摔到對麵的牆上。


    “你是假的!”我吼道,“你是假的!都是騙人的把戲!”


    我跑回樓上,哭得昏天黑地,雙眼都看不見東西了。


    我們再沒有一個新牧師來了,結果竟是如此。有些當地教士想補上這個缺口,但是上座率下降到幾乎為零,在我高三那年,教堂關門上鎖了。我無所謂,我的信仰已經終結。我不知道太平湖和電動耶穌的下落。許多年後,當我再次下到牧師宅邸的青少年團契室的時候,裏麵已經空空如也,就像天堂一樣空無一物。


    iv 兩把吉他/鍍玫瑰/天蓋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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