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前塵,仿佛我們的人生是有章可循的,感覺事事都開始變得合乎邏輯,仿佛我們走的每一步(包括失足)都是被事先安排好的。比如那個滿嘴髒話的退休老頭兒,他不經意間給我命定了一幹25年的工作。你說那是命運還是偶然?我不知道。我怎麽知道?剃頭師傅赫克托四處找他那把銀通(silvertone)老吉他的時候我壓根兒不在場。以前,我曾以為路是自己隨機選出來的:先是這事兒,再是那事兒,又引出別的事兒。現在才知道並非如此。


    有別的力量在左右我們。


    1963年間,在披頭士樂隊掀起風潮前,鄉村音樂短暫而強有力地席卷美國大地。借著這股熱潮,電視台推出了《民謠同樂會》這檔節目,嘉賓是一些詮釋黑人體驗的白人歌手,比如查德·米歇爾三重唱和新黑人賣唱劇團這類。我哥哥康拉德,與比利·帕克特的哥哥羅尼是摯交好友,每周六晚都在帕克特家看“民樂會”——他們這樣來稱呼那檔節目。


    那時候,羅尼和比利的祖父跟帕克特一家人住在一起。比利的祖父人稱“剃頭師傅赫克托”,蓋因他堅持這行當近50年,不過還是很難想象他如何能代入這個角色;剃頭師傅就像酒保一樣,通常是健談的那類人,但是剃頭師傅赫克托話可不多。他一般是坐在客廳,一邊抽著蒂帕裏諾雪茄,一邊往自己的咖啡裏倒幾蓋子波本威士忌。整個房子都充斥著這種味道。他隻要一開口,話裏就夾著髒字。


    不過他喜歡《民謠同樂會》(即“民樂會”),老跟阿康和羅尼一起看。某天晚上,節目裏一個白人小男生唱了一段寶貝兒離他而去,讓他感到心情悲傷的歌,剃頭師傅赫克托嗤之以鼻,說:“扯淡,哥們兒,這算哪門子藍調。”


    “這是什麽意思啊,爺爺?”羅尼問道。


    “藍調是很厲害的音樂,但那個娃唱得就像他剛剛尿了床害怕被他老媽發現似的。”


    兩個男生聽完都笑了,一方麵是覺得很逗,一方麵是驚詫於赫克托居然還是個音樂批評家。


    “你等著。”他說完用粗糙的手抓著樓梯欄杆,拖著身子緩緩爬上樓。他這一趟去了太久,以至於當他脖子上掛一把破舊的銀通吉他走下樓時,孩子們幾乎都把他給忘了。吉他琴身破舊不堪,用一圈粗繩捆綁固定,連弦鈕都彎了。他哼了一聲坐下來,放了個屁,然後把吉他拉過來架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膝蓋上。


    “把那破玩意兒給我關了。”他說。


    羅尼聽話照辦了,反正這周的“民樂會”也要放完了。“爺爺,我怎麽不知道你會彈吉他。”羅尼接了一句。


    “好多年沒碰了,”赫克托說,“關節炎犯了之後我就把它收起來了。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給這賤貨調音了。”


    “爸,你說話注意點兒!”兒媳婦帕克特太太在廚房喊了一嗓子。剃頭師傅赫克托沒搭理她;除非是想讓她幫忙遞一下土豆泥,否則他都不怎麽搭理她。他慢慢地給吉他調音,小聲抱怨了幾句髒話,然後彈了和弦,聽上去有點兒音樂的味道了。康拉德後來跟我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說:“聽得出來他確實很久沒彈了,但還是蠻酷的。”


    “啊!”羅尼讚歎道,“爺爺,這是什麽和弦?”


    “e和弦。這些破玩意兒都是e打頭的。等著,你還沒聽到妙處呢。我看看還能不能想起怎麽弄這騷貨。”


    “爸,你說話注意點兒!”聲音再次從廚房傳出。


    他這次仍然沒搭理她,隻是開始用他那粗硬、被煙熏得發黃的指甲當作撥片,彈起了吉他。一開始他彈得很慢,一邊還嘟囔著一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話,但隨後他很快就彈起了平穩的節奏和清脆的旋律,讓在座的孩子們麵麵相覷。他的手指在指板上上下劃動,一開始有點兒笨拙,然後逐漸流暢起來,仿佛老舊的記憶神經突觸又一點兒一點兒活過來了:從b和弦到a和弦再到g和弦,最後回到e和弦。這種和弦進行法我後來彈了幾十萬次,不過在1963年時,我根本不知道怎麽從中找到e和弦琴弦。


    赫克托用一種高亢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完全不同於他平時說話(盡管他很少開口)的聲音開始唱了起來:“親愛的,趴下來讓爹爹瞧瞧……你讓我好擔心……”


    帕克特太太從廚房走出來,一邊還用塊幹抹布擦著手,臉上表情就像看到異域怪鳥——鴕鳥或是鴯鶓之類——大搖大擺地走在9號公路的中央一樣。比利和可能還不到五歲的小朗達·帕克特,下到樓梯的一半兒,倚著欄杆,瞪大眼睛看著這老頭兒。


    “那節奏,”康拉德後來跟我形容道,“跟我們在《民謠同樂會》上聽到過的調調還真不一樣。”


    剃頭師傅赫克托此時正一邊得意地笑著,一邊跟著拍子踏著腳。阿康說他從未見那老頭兒咧嘴笑,有點兒瘮人,仿佛他變身成某種唱歌的吸血鬼。


    “媽媽不讓我夜裏遊蕩……她害怕有些女人會……會……”他拖著腔,“會……傷我的心!”


    “繼續唱,爺爺!”羅尼叫道,他一邊笑一邊鼓掌。


    赫克托開始唱第二段,這一段內容是方塊j告訴黑桃q,讓她繼續愛怎樣就怎樣。不過唱著唱著琴弦突然“嘣”的一聲斷了。


    “該死的,你個騷貨。”他罵道,剃頭師傅赫克托的一場即興演奏會就此結束。帕克特太太一把奪走了赫克托的吉他(飛出的斷弦差點兒傷到她眼睛)並嚴厲警告,他要是再敢這麽說話就到外麵走廊上去思過。


    剃頭師傅赫克托並沒有被趕到外麵的走廊,不過他又重新回到他慣常的沉默不語的狀態了。孩子們再也沒有聽到他彈起吉他唱起歌。隨後的那年夏天,1964年,披頭士樂隊走紅美國的那年,赫克托去世了,當時人氣正旺的查爾斯·雅各布斯主持了他的葬禮。


    在“大男孩”亞瑟·克魯杜的《媽媽不讓我》縮略版演出後第二天,羅尼·帕克特在後院酒桶裏找到了那把吉他,是他憤怒的母親給撂在那兒的。羅尼把吉他帶到了學校,兼任中學音樂教師的英語教師卡爾霍恩夫人,教會了他如何換弦,如何哼唱熄燈號的前三個音來調音。她還給了羅尼一本《唱出來!》,這本民謠雜誌有《芭芭拉·艾倫》這類曲子的歌詞和和弦編配。


    接下來的兩年裏(除了“命運的滑雪杖”使得阿康變啞的那段停滯期),這兩個男孩兒學了一首又一首的民謠,一把舊吉他兩人換著彈,學著藍調歌手利德貝利在獄中歲月裏彈的那些基礎和弦。他們倆彈得都很水,不過阿康的嗓子還不賴,盡管他這種甜甜的嗓音用來唱他所鍾愛的藍調還是略顯稚嫩。他們還頂著“阿康和阿羅”的名號在公共場合演出過幾次。(誰的名字排前麵是他倆擲骰子決定的。)


    阿康最後終於有了自己的吉他,一把刷桃木漆色的吉布森牌民謠吉他。它比剃頭師傅赫克托的銀通吉他好太多了,他們就是拿著這把吉他在尤裏卡田莊的“才藝之夜”裏唱《第七子》與《甜蜜國度》的。爸媽很支持,羅尼的家人也很捧場,不過計算機領域裏的“完整輸入完整輸出”法則對吉他同樣適用:是什麽料子出什麽貨。


    “阿康和阿羅”民謠二人組試圖在當地混出名氣,我對此毫不在意,阿康對他的吉布森吉他的興趣開始減退時,我同樣沒有留意。自從雅各布斯牧師開著他新買的舊車離開哈洛之後,我感覺生命中出現了一個窟窿。我失去了上帝和我唯一一個成年朋友,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感到悲傷和暗暗恐懼。母親總是在給我加油打氣,克萊爾也是,甚至連父親都來幫了一把。我也努力讓自己快樂起來,最終,我成功了,不過1965年讓路給1966年,1966年又換成了1967年,樓上不再傳來唱得走樣的《不要三思》,這一切我都沒有注意。


    那時候阿康全副身心都投入高中的體育競技中(他在這方麵比他彈吉他要好上千倍萬倍),至於我的心思呢……鎮上搬來一個新女生,名叫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她有著如絲般順滑的金色頭發,矢車菊般的藍眼睛,還有毛衣下稍稍的隆起,日後會發育成豐滿的酥胸。我們一起上學的頭幾年,我覺得她壓根兒不會想起我——除非是想抄我作業的時候。而我則時時想著她。我覺得她要是答應讓我輕撫她的秀發的話,我可能會立即心髒病發作。有一次我從參考書架上取下《韋氏詞典》,拿回自己的桌前,在“親吻”這個單詞下工工整整地寫下“阿斯特麗德”幾個字,覆蓋掉原本的釋義,我當時心跳好快,皮膚就像被針刺一樣。“心醉”這個詞用來描述這種愛慕真是貼切,因為我當時就能感受到。


    我從未想過會拿起阿康的那把吉布森吉他;如果想聽歌,我會直接開收音機。但是天賦就是這麽一種詭異的東西,一旦時機成熟,天賦就會不動聲色但肯定執著地發揮出來。就像某些讓人上癮的毒品,剛接觸時仿佛好友,久了才知是個暴君。這是我13歲那年自己發現的。


    先是這事兒,再是那事兒,又引出別的事兒。


    我的音樂天賦遠談不上高,但還是能超過阿康或家裏隨便一個人很多的。我在1969年秋天一個無所事事的星期六有了這個發現。那天陰雲密布,家裏其他人——就連從大學回家過周末的克萊爾——都去蓋茨瀑布看橄欖球賽了。那時阿康在上大三,還是蓋茨瀑布鱷魚隊的一名後衛。我留在家裏沒去,因為肚子疼,不過倒沒有我表現出來的那麽厲害;我隻是對橄欖球不感冒,而且外麵的天氣也是山雨欲來。


    我看了會兒電視,不過兩個頻道都在轉播橄欖球,剩下那個在轉播高爾夫球——還不如橄欖球呢。克萊爾原先的臥室眼下變成阿康的了,不過她的一些平裝書還堆在櫃子裏,我想著找本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來看。克萊爾說她的書很好讀,而且追隨馬普爾小姐及赫爾克裏·波洛一同探案很是有趣。我走進房間,看見角落裏阿康那把吉布森吉他,周圍是散了一地的《唱出來!》舊雜誌。我看著這把靠在一邊被人遺忘已久的吉他,突發奇想,沒準兒我能用它彈奏一曲《櫻桃,櫻桃》。


    我於那一刻的印象就如同對初吻一樣記憶猶新,那時的想法如此陌生,與我走進阿康房間的初衷完全風馬牛不相及。我敢對著一堆《聖經》發誓:那簡直不像是一種想法,而是一種召喚。


    我提著吉他,在阿康的床上坐下。我沒有一來就碰吉他弦,而是多回想了一下那首歌。我知道用阿康的民謠吉他來彈會很好聽,因為《櫻桃,櫻桃》就是根據民謠樂句來編排的(我當時還不懂這術語)。我隻是在腦子裏回想那段音樂,驚訝於自己不光能聽出,還能看出和弦的變化。這些和弦我全懂,隻是不知道它們藏在吉他指板的什麽位置。


    我隨便抓了一本《唱出來!》,想要找一首藍調,隨便一首都行。我找到了一首叫《把你的錢變綠》的曲子,看看怎麽按e和弦(剃頭師傅赫克托告訴阿康和羅尼——這些破玩意兒都是e打頭的),然後開始在吉他上彈奏。聲音有點兒悶,但很正。吉布森吉他是把好樂器,盡管閑置已久,還是沒有跑調。我用左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更使勁地按弦。手指生疼,卻全然不顧。因為e和弦是對的,e和弦太美了,和我心裏想的分毫不差。


    阿康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才學會《日出之屋》,他從d和弦換到f和弦還是沒法兒一步到位。我隻花10分鍾就學會了一首三和弦的樂句《櫻桃,櫻桃》——e和弦轉a轉d再轉回a。然後我發現同樣的三個和弦可以用來彈騎士之影樂隊的《格洛麗亞》和金斯曼樂隊的《路易,路易》。我一直彈到手指尖疼痛難忍,左手幾乎無法伸直為止。我最終停下來,不是我想停,而是我不得不停下來。我迫不及待地想再來一次。我才不管什麽新黑人賣唱劇團、伊恩與西爾維婭組合,或其他什麽狗屁民謠歌手,我可以彈《櫻桃,櫻桃》彈上一整天:它有種能打動我的東西。


    如果我能彈得夠好的話,我心想,沒準兒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會對我另眼相看,不再隻把我當成用來抄作業的家夥。不過那都隻在其次,主要是彈奏能填補我內心的空白。它本身有自己的意義,一種情感上的真理。彈吉他讓我重新找到做人的感覺。


    三周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阿康打完橄欖球後提前回家,而沒有留下跟球迷一起賽後野餐。我正在樓梯平台上試著彈《野東西》。我以為他會瘋狂地把吉他從我懷裏奪去,或許還責備我褻瀆了他的吉他——用他拿來彈奏《答案在風中飄蕩》這種激進歌曲的樂器來彈奏特羅格斯樂隊的三和弦傻歌。


    不過那天阿康拿了三個“觸地得分”,還創下了場地跑的學校紀錄。鱷魚隊將參加下一階段c級的季後賽。他隻是說了句:“這是廣播裏放過的有史以來最蠢的歌。”


    “不,”我說,“我認為這項‘最蠢殊榮’應該頒給《衝浪鳥》。那首我也會彈,你要不要聽一聽。”


    “我的上帝,還是免了吧。”他敢這麽瀆神是因為媽媽在花園裏,爸爸和特裏在車庫裏修“公路火箭iii號”,而我們篤信基督的大哥已經不住在家裏了。跟克萊爾一樣,安迪也上了緬因大學(他說裏麵盡是些無所事事的嬉皮士)。


    “不過阿康,你不介意我彈你的吉他吧?”


    “你隻管隨便彈。”他說完就從我身邊的樓梯上過去了。他一側臉頰上有明顯的擦傷,渾身是打球之後的汗臭。“不過你要是搞壞了,可是要賠的。”


    “我不會把它弄壞的。”


    我確實沒弄壞,隻是弄斷了好多根弦。搖滾比民謠更傷琴弦。


    1970年,我開始在蓋茨瀑布的安德羅斯科金河對麵上高中。阿康已然是高年級生,由於他的體育才能和榜上有名的成績,他成了位不折不扣的大人物,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了。那樣也好,無所謂。不幸的是,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雖然在大教室裏就坐我後麵一排,而且上一年級英語課時挨著我坐,但她對我也不聞不問。她梳著馬尾辮,短裙裙裾比膝蓋高出至少兩英寸。每次她蹺二郎腿的時候,我都要窒息了。我比任何時候都更迷戀她,不過她和朋友們坐在體育館的看台上吃午飯的時候,我偷聽了她們的對話,知道她們隻看得上高年級男生。我隻是她們嶄新而美妙的中學校園生活詩篇中的一個臨時演員。


    不過倒是有別人在注意我——一個身材瘦長、長發飄逸的學長,看上去像個安迪所謂的無所事事的嬉皮士。有一天我在體育館裏吃午飯的時候,他把我找了出來,阿斯特麗德和她那群愛笑的死黨就在比我低兩個露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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