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寶貝兒,”我說,親吻了她無比光滑的額頭,“我得走了。”


    她當時隻懂幾個單詞——而其中一個是我的名字——不過我讀到過文章,說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其實比表達能力要強得多,她知道我在跟她說什麽。她的小臉皺了起來,再次對我伸出了手,淚水充盈了她那雙藍色的眼睛,和我死去的母親和大姐一樣的藍眼睛。


    “快走吧,”阿康說,“再不走你就得領養她了。”


    於是我走了。回到我租的車,回到波特蘭噴氣機機場,回到丹佛國際機場,回到尼德蘭。但是我一直在回想她伸出的那雙圓滾滾的胳膊,還有那雙含著淚水的“莫頓藍”眼睛。她隻有一歲大,但卻想讓我留下來。這就是回到家的感覺,無論你背井離鄉多久。


    家就是有人想讓你留下來的地方。


    2014年的3月,大多數滑雪女郎已經離開韋爾、阿斯彭、斯廷博特斯普林斯和我們的埃爾多拉山,這時傳來了特大暴雪將至的消息。著名的極地渦旋已經在科羅拉多州中北的格裏利下了四英尺厚的雪。


    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狼頜,幫助休和莫奇給錄音棚和大房子釘板條,迎接暴風雪。我一直待到開始起風,第一陣風雪開始從鉛灰色的天幕中降下。然後喬治婭出來了,穿著一件麂皮大衣,戴著護耳套,還有一頂狼頜牧場的帽子。她顯得盛氣淩人。


    “放他們回去吧,”她對休說,“除非你想讓他們在路邊困住,一直困到明年6月。”


    “就像唐納大隊[11]一樣,”我說,“但我可不吃莫奇,他的肉太硬。”


    “你們倆走吧,快給我走,”休說,“走的時候順便看看錄音棚的門關好了沒有。”


    我們照做了,還檢查了一下穀倉,以防萬一。我甚至還抽出時間給馬兒分了蘋果片,雖然我最愛的巴特比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我把莫奇載到他住的地方的時候,雪開始下大了,11級暴風已經刮了起來。尼德蘭市中心看上去一片蕭索,交通信號燈被吹得來回搖晃,積雪已在因天氣原因早早關門的商店門廊上堆了起來。


    “快回家去!”大風裏莫奇隻能用大喊才能讓我聽見。他把大手帕打了結,捂住嘴巴和鼻子,看上去就像個上了年紀的亡命之徒。


    我快快回到家,一路上狂風就像個暴脾氣的惡棍一樣把我的車子推來推去。我下了車朝家走的時候,自動加快了腳步,豎起衣領貼著臉,我臉上刮得很幹淨,沒留胡子,完全沒有做好抵禦科羅拉多寒冬的準備。我得用雙手猛力拽才能把走廊門關上。


    我查了一下信箱,裏麵有一封信。我把信取出,隻瞥了一眼就知道這是誰寄來的。雅各布斯的字跡開始發顫,又像蜘蛛網一樣,但依然清晰可辨。唯一讓我驚奇的是寄信人地址:緬因州莫特恩,存局候領。不在我家鄉,但就在旁邊。在我看來,近得讓人不放心。


    我捏著信在掌上敲了敲,差點兒就要由著自己的衝動把信撕碎,打開門丟進風裏。我現在還忍不住想象——每天都想,時時刻刻都想——如果我真這麽做了,後果會有什麽不同。但是我沒有那麽做,我把信翻轉過來。同樣是不穩的筆跡,隻寫了一句話:這封信你要讀一讀。


    我不想讀,但還是撕開了信封。抽出一張信紙,裏麵還裹著一個小信封。第二個信封上寫著:先看信再打開。我照做了。


    謝天謝地,我照做了。


    2014年3月4日


    親愛的傑米:


    我已經取得了你的電子郵箱地址、工作地址和家庭住址(你也知道,我有我的辦法),但我現在老了,老人有老人的做事方式,我相信重要的個人事務還得通過信件來完成,而且盡可能要手寫。如你所見,我還是可以“手寫”的,不過我不知道還能寫多久。2012年的時候我有過一次小中風,去年夏天又來了一次,要嚴重得多。字跡拙劣,還請見諒。


    我采用書信方式,還有另一個原因。要刪除一封電子郵件太容易了,要毀掉一個人費心費力用筆墨寫出的書信則稍微難一些。我會在信封背麵加一句話,提高你讀這封信的概率。如果沒收到你的回複,我就不得不派遣專人了,但我不願這樣,因為時間很緊。


    專人,聽著就不舒服。


    上次我們見麵的時候,我要你做我的助手,你拒絕了。我現在再問你一遍,這次我有信心你會答應我。你一定要答應,因為我的工作現在到了最後階段。就隻剩最後一個實驗了。我很肯定實驗會成功,但我不敢獨自完成。我需要幫助,同樣重要的是,我需要一個見證人。相信我,這個實驗對你對我同樣重要。


    你以為你會拒絕,但是我太了解你了,我的老朋友,我確信當你讀完內附的這封信後,你會回心轉意的。


    最美好的祝願


    查爾斯·丹·雅各布斯


    外麵狂風呼嘯,大雪打門板的聲音就像沙子一樣。去博爾德的路即便還沒封也離被封不遠了。我拿著那個略小的信封,心裏想著,出事兒了。我並不想知道出了什麽事兒,但現在回頭為時已晚。我在通往我公寓的台階上坐下,打開了裏麵那封信,這時一陣尤為狂暴的風撼動了整幢樓。上麵的字跡和雅各布斯的字跡一樣發顫,一行行向下傾斜,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我當然能認出來了;我曾收到過情書,其中一些還很火辣,就是出自此人手筆。我感覺肚子發軟,有一瞬間我以為我會暈過去。我低下頭,用空著的那隻手攏著眼睛揉了揉太陽穴。待到眩暈感過去,我幾乎難過起來。


    我讀了這封信。


    2014年2月25日


    親愛的雅各布斯牧師:


    您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這麽寫我感覺真是瘋了,但卻是實話。我想方設法聯係您,因為我朋友珍妮·諾爾頓敦促我那麽做。她是一名注冊護士,她說她從不相信什麽奇跡療法(雖然她相信上帝)。幾年前她去了您在羅得島的普羅維登斯的一個複興治療會,您治好了她的關節炎,她之前的狀況糟糕到根本沒法兒張開和合攏她的雙手,而且離不開奧施康定[12]。她對我說:“我告訴自己我隻是去聽阿爾·斯坦珀唱歌的,因為我有所有他跟沃-利特斯的老專輯,但是我的內心深處肯定是清楚自己為什麽會來,因為當他問在座有誰想得到治療時,我排起了隊。”她說您用戒指觸碰她的太陽穴後,不僅她雙手和手臂的疼痛消失了,連奧施康定她都不需要了。我覺得這比治愈關節炎更讓人難以置信,因為我住的地方好多人用那個,而且我知道那玩意兒很難“戒掉”。


    雅各布斯牧師,我患有肺癌。放射治療讓我失去了頭發,化療讓我嘔吐不止(我已經瘦了60磅),但是在這些地獄般的治療過後,癌症還在。現在我的醫生想讓我接受手術,取出一個肺,但是我的朋友珍妮讓我坐下,對我說:“親愛的,我要告訴你一個你難以接受的事實。他們走到那一步的時候,大多數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他們也知道,但依然這麽做,因為這是他們最後能做的了。”


    我翻過一頁,腦袋“嗡”地一聲。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此刻嗑了藥。因為如果嗑了藥,沒準兒看到信末署名時我能抑製住尖叫的衝動:


    珍妮說她在網上查過您的治療,除了她這一例,還有許多其他成功病例。我知道您已經不再全國巡遊。您可能退休了,也可能是病了,還有可能去世了(盡管我祈禱並非如此,既是為您也是為我)。不過即使您還好好地活著,您可能也不再查信了。所以我知道此舉無異於在漂流瓶裏放一封信然後丟進海裏,但是有些事——不僅僅是珍妮的事——敦促我要試一試。畢竟,有時候瓶子會被衝到岸上,有人能讀到瓶中的信。


    我已經拒絕了手術。您真的是我最後的希望了。我知道這個希望很渺茫,可能也很愚蠢,但是《聖經》上說:“你若能信,在信的人,凡事都能。”我會等待您的回音,無論有無。不管怎樣,願上帝保佑並陪伴您。


    在希望中等候的,


    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


    緬因州,芒特迪瑟特島,摩根路17號


    郵編04660


    (207)555-6454


    阿斯特麗德,上帝啊!


    這麽多年過去,阿斯特麗德又出現了。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她站在消防通道的樣子,她年輕美麗的臉龐,派克大衣的領子捧著她的臉。


    我睜開眼睛,讀了雅各布斯在她地址下麵添加的留言:


    我看了她的病曆和最近的掃描片子,這點你可以信我;正如我在附函裏所說,我自有辦法。放射治療和化療讓她肺部的腫瘤變小了,但是並沒有根除,她右肺上出現了更多陰影。她的情況很嚴重,但我能救她。這一點你也可以相信我。但是這種癌症就像是幹樹叢裏起火——擴散極快。她時日無多了,你必須當機立斷。


    如果真他媽的時日無多,我心想,你怎麽不打電話呢,好歹用快遞把你這魔鬼交易的條件發過來啊!


    但我知道,他希望時間縮短,因為他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阿斯特麗德。阿斯特麗德隻是一個小卒,而我才是棋盤後排的大子。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我知道就是這樣。


    讀到信上最後幾行時,我的手已經發抖:


    如果你答應做我的助手,幫助我完成今年夏天的工作,你的故友(或者說,你的老相好)就能得救,將癌症消滅。如果你拒絕,我就讓她自生自滅。當然你聽著會覺得殘酷,甚至沒有人性,但是如果你知道我所做的工作有多重要,你就會另當別論。是的,連你都會!我的電話號碼,座機和手機,都在下麵寫著。寫信此刻,我手邊就有索德伯格的電話號碼,如果你打電話給我——給我滿意的答複——我就給她打電話。


    決定權在你手裏,傑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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