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階上坐了兩分鍾,深呼吸,希望我的心跳放緩。我不斷想起我們的身體緊緊相依,我的心髒劇烈跳動,她一邊把煙氣吹進我嘴裏,一邊用手輕撫著我的後頸。


    最後我站了起來爬向我的公寓,兩封信在手中搖擺。階梯不長也不陡,因為長期騎自行車我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但是在爬到頂之前我還是兩次停下來緩口氣,我掏出鑰匙開門,但是握鑰匙的手抖得厲害,不得不用另一隻手去穩住它才能將鑰匙對準鑰匙孔。


    天光昏暗,我的公寓被陰影籠罩,但我無心開燈。我需要速戰速決。我從腰帶上取下手機,跌坐在沙發上,撥通了雅各布斯的電話。電話隻響了一聲就被接聽了。


    “你好,傑米。”他說道。


    “你個,”我說,“你個渾蛋狗娘養的。”


    “我很高興得到你的音訊。那你的決定是……?”


    他知道多少我們的事兒?我跟他說過嗎?阿斯特麗德說過嗎?如果都沒有,他挖掘出了多少?我不知道,這也不重要。從他的語氣聽上去,他不過是象征性地問問而已。


    我跟他說我會盡快過去。


    “如果你願意過來,那是當然。很開心你能過來,不過我其實7月份之前都用不到你。如果你不想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我指的是——”


    “天氣變晴後,我會搭最早的航班過去。如果你能在我到之前就給她治病,那就趕緊。不過我人到之前,你不能放她走,無論如何都不行。”


    “原來你不信任我?”他的語氣仿佛很受傷,但我並沒當回事。在渲染情緒方麵,他是行家裏手。


    “我為什麽要信任你,查理?我又不是沒見過你作秀。”


    他歎了口氣。風更大了,搖撼著整棟樓,順著屋簷咆哮。


    “你在莫特恩什麽地方?”我問道,不過就跟雅各布斯一樣,隻是為問而問。人生就像是一個輪子,總是轉回開始的地方。


    xi 山羊山/她在等待/密蘇裏傳來的噩耗


    於是,那次“鍍玫瑰”再聚首不到六個月後,我再次來到波特蘭噴氣機機場,又一次往北踏上了去往卡斯特爾郡的旅程。但這次不去哈洛。在離家五英裏的地方,我從9號公路掉頭,上了山羊山路。天氣很暖和,不過緬因州前幾天也被春雪襲擊,現在到處是融雪和徑流的聲音。鬆樹和雲杉依然密密麻麻排在路邊,枝條被雪壓得垂了下來,但是道路上的雪已被鏟幹淨,在午後陽光下閃著濕潤的光。


    我在朗梅多停了幾分鍾,那裏是兒時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野餐的地方;在天蓋的支路上逗留了更久。我無暇重訪阿斯特麗德和我失去童貞的那間破敗小屋,即便有時間也進不去了。石子路現已鋪成大路,雪也被清幹淨了,但是前路被一扇結實的木門給阻擋住了,門閂上帶著一把大鎖,有獸人的拳頭那麽大。仿佛是怕上鎖意思還不夠清楚,又豎了一個大牌子,上麵寫著:“不得擅闖,違者必究。”


    再向上一英裏,我來到了山羊山的門房。這條路沒有被攔住,不過有個穿棕色製服外披薄夾克的保安。他敞著夾克,也許是因為天氣和暖,也許是為了讓停下來的人看見他腰間的佩槍——看上去是把大家夥。


    我降下車窗,不過保安還沒來得及問我的名字,門就開了,查理·雅各布斯出來了。厚重的派克大衣並沒能掩蓋他瘦得不成人樣的身形。上次我見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很消瘦,現在則是骨瘦如柴。我“第五先生”的跛足越發嚴重了,他可能以為笑臉相迎足夠熱情,殊不知他左臉肌肉並未上提,看上去反倒更像是冷笑。肯定是因為中風,我心想。


    “傑米,見到你真好!”他伸出手,我跟他握了手,雖然心下仍有保留,“我以為你明天才到呢!”


    “暴雪停止後,科羅拉多機場很快就開放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坐你的車上去嗎?”他朝那邊的保安點點頭,“薩姆用高爾夫球車把我帶下來的,門房那兒還有一個小型取暖器,但是我還是很容易受涼,即使是在這樣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裏。你還記得我們以前管春雪叫什麽嗎,傑米?”


    “窮人的肥料,”我說道,“來吧,上車。”


    他一瘸一拐地繞過車頭,當薩姆要扶他胳膊時,他很幹脆地甩開了。他臉部肌肉有問題,跛行其實更像是蹣跚,但卻依然充滿活力。這是一個有使命感的人啊,我想。


    他上車後鬆了口氣,調高了暖氣,在副駕駛的空調通風口前搓著他粗糙的手,就像對著篝火取暖一樣。“希望你不介意。”


    “隨你便。”


    “這條路有沒有讓你想起去鐵扉公寓的路?”他問道,還在搓手,發出一陣搓紙一樣的惱人聲響,“反正我覺得有點兒像。”


    “嗯……除了那個。”我往左邊一指,那裏曾經是一個中級滑雪道,叫斯莫基小徑,或者叫斯莫基旋轉道。現在有一條索道電纜掉了下來,幾個纜車座椅埋在雪堆裏,估計還會再凍五周,除非天氣一直這麽暖和。


    “一團糟,”他表示同意,“但沒必要收拾。雪一化我就把這些電梯全弄走。我看我滑雪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你說是不?你小時候來過這裏嗎,傑米?”


    我來過,五六次吧,跟著阿康、特裏以及他們的“平地”好友一起來的,但我無心跟他閑聊:“她在嗎?”


    “在,大概中午時候過來的。她的朋友珍妮·諾爾頓帶她來的。她們本來希望昨天過來的,不過東部地區的暴雪更厲害。我知道你接下來要問什麽,沒有,我還沒給她治療。那可憐的姑娘已經筋疲力盡了。明天有足夠時間給她治療,也有足夠時間讓她見你。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今天就能看到她,在她吃飯的時候,她吃得不多。餐廳裏裝了閉路電視。”


    我開始跟他說我對這件事兒的看法,但他舉起一隻手來:


    “少安毋躁,我的朋友。閉路電視不是我裝的,我買下這地方的時候就已經裝好了。我猜是管理層希望用它來監督服務人員,看他們服務是否到位。”他的半邊臉微笑看上去更像冷笑了。或許隻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不這麽認為。


    “你是在自鳴得意嗎?”我問道,“你終於把我弄過來了,你滿意了?”


    “當然不是。”他半轉過身去看兩邊融化中的雪丘離我們而去。然後又轉過來對著我。“好吧,是有一點兒。我們上次見麵時你是如此自命清高,如此不可一世。”


    我現在一點兒也沒有自命清高,更沒有不可一世。我覺得我掉進了一個陷阱裏。畢竟我到這兒是為了一個我40多年未見的女人。她的厄運是自己買來的,一包一包,從便利店裏買回來的。或是羅克堡的藥店裏,在櫃台前就能買到煙。你要是想買藥,反而得繞到後麵去拿。人生的又一諷刺。我想象著把雅各布斯扔在門房,然後開車走人。這個邪惡念頭還真有點兒吸引我。


    “你真會眼睜睜地看她死嗎?”


    “是的。”他還在通風口前暖手。我現在想象的是抓住他的一隻手,然後像掰斷麵包棍一樣折斷他骨節嶙峋的手指。


    “為什麽?我他媽的為什麽對你這麽重要?”


    “因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我覺得我第一次見你時就知道了,你當時在門前跪著刨土。”他像一個真正的信徒一般耐心地訴說著,或者說像瘋子一般,或許兩者實際沒有差別,“當你在塔爾薩出現時,我就更確定了。”


    “查理,你到底在幹嗎?今年夏天你要我做什麽?”這不是我第一次問他這個了,但是還有一些我不敢問出口的問題:有多危險?你知道嗎?你在乎嗎?


    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訴我……但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從來都沒真正知道過。接下來山羊山度假村映入眼簾——比鐵扉公寓還要大,但很醜陋,而且充滿現代設計感。或許它在20世紀60年代過來玩的有錢人眼裏看上去曾經很現代,甚至有點兒超前。但它現在看上去就像安裝了玻璃眼球的立體恐龍。


    “啊!”他說,“我們到了。你可能想放鬆一下,休息一下。反正我得休息一下。有你在真的太開心了,傑米,不過我體力跟不上了。我給你在三樓的斯諾套房辦理入住了。魯迪會帶你過去的。”


    魯迪·凱利壯得像座肉山,穿著褪色牛仔褲、鬆垮的灰色工作服上衣,和白色縐膠底的護士鞋。他說他是一名護工,也是雅各布斯先生的私人助手。從他的體形來看,我覺得他可能還是雅各布斯的保鏢。他的握手可不像那些音樂人那樣死魚一般有氣無力。


    我小時候來過這個度假村的大堂,還一度跟阿康和阿康朋友一家一起吃午餐(整頓飯我都誠惶誠恐,害怕用錯叉子或是把湯滴到衣服上),但我從未去過上層。電梯是叮當作響的、恐怖小說裏常在樓層之間卡住的那種古董設施,我決定在這期間全走樓梯。


    這地方暖氣很足(無疑是仰仗查理·雅各布斯的“奧秘電流”),我能看出有些地方修過,不過感覺隻是隨便修修而已。所有燈都能亮,地板也沒有嘎吱作響,但是空氣中破敗的感覺卻無法忽視。斯諾套房在走廊的盡頭,那寬敞的客廳視野就像天蓋一樣好,不過牆紙有幾處水漬,一股隱隱的黴味取代了大堂裏地板蠟和新刷油漆的味道。


    “雅各布斯先生想邀請您6點到他的公寓共進晚宴。”魯迪說。他聲音溫柔,畢恭畢敬,但他看上去卻像是監獄電影裏的那種囚犯——不是計劃越獄的那個,而是誰阻礙他逃獄就殺誰的那種死囚。“您看可以嗎?”


    “好的。”我說,他離開之後我就把門鎖上了。


    我洗了個澡——熱水很充足,一打開就有——我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完事兒之後,為了打發時間,我在大床的床罩上躺下來。我昨晚沒睡好,飛機上從來睡不著,所以小憩一下應該不錯,但我就是睡不著。我腦中全是阿斯特麗德——包括曾經的她,以及想象中的她現在的模樣。阿斯特麗德,就跟我在同一棟樓裏,就在三層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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