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魯迪差兩分鍾6點來敲門的時候,我已經起床穿好衣服了。我建議走樓梯,他快速地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說他能一眼看穿一個膽小鬼:“電梯非常安全,先生。雅各布斯先生親自監督了部分檢修,那個老電梯就是他監督的幾項重點之一。”


    我沒反對。我在想我的“第五先生”已不再是神職人員,不再是傳道人,不再是牧師了。在他生命的盡頭,他又變回了一個純粹的老先生,由一個長得像麵部提拉失敗後的範·迪塞爾一樣的護工來給他量血壓。


    雅各布斯的公寓在大樓西翼的第一層。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裝,開領白襯衫。他站起來迎接我,露出半邊臉的微笑:“謝謝你,魯迪!麻煩你跟諾爾瑪說一聲我們15分鍾後開始用餐好嗎?”


    魯迪點了點頭,然後離開。雅各布斯轉過來麵對著我,還在微笑,又在搓他的雙手,製造出那種不怎麽悅耳的搓紙聲。窗戶外麵,一條滑雪坡道沒入黑暗,沒有燈光將其照亮,沒有滑雪者在上麵劃出痕跡,就像一條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高速公路。“不好意思,恐怕隻有湯和沙拉了。我兩年前就不再吃肉了,肉類會在大腦裏造成脂肪堆積。”


    “湯和沙拉就好。”


    “還有麵包,諾爾瑪的酵母麵包特別好吃。”


    “聽上去不錯。查理,我想見阿斯特麗德。”


    “諾爾瑪會在7點左右為她和她朋友珍妮·諾爾頓送餐。她們吃完之後,諾爾頓小姐會給阿斯特麗德止痛藥,然後幫助她在睡前上廁所。我告訴諾爾頓小姐,魯迪可以代勞,但她不聽。唉,珍妮·諾爾頓好像不再信任我了。”


    我回想起阿斯特麗德的信:“即便你治愈了她的關節炎?”


    “對,不過當時我還是丹尼牧師。因為我放下了所有宗教的包裝——我跟她們這麽說的,感覺有必要說清楚——結果諾爾頓小姐就起疑了。真相就是這樣,傑米。真相讓人起疑。”


    “珍妮·諾爾頓遭受過後遺症嗎?”


    “一點兒也沒有。不過去掉了那些關於奇跡的鬼話之後,她覺得不自在了。既然你提到後遺症,移步到我書房來一下,我想給你看點兒東西,在我們的晚餐上桌之前,剛好還有時間。”


    書房是套房客廳下麵的一個凹室。他的電腦開著,超大號屏幕上萬馬奔騰。他坐下來,因為不適而麵部扭曲了一下,然後按了一個鍵。那些馬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藍色的桌麵,上麵隻有兩個文件夾,標為“a”和“b”。


    他點開“a”,裏麵是一份按照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他點了一個按鈕,名單開始以中速滾動。“你知道這些是什麽嗎?”


    “我猜是治愈的病例。”


    “是驗證有效的治愈病例,全是對腦部施加電流造成的——不是一般電工能識別的那種電流。總共超過3100例,你相信我的話嗎?”


    “我信。”


    他轉過身來看我,雖然這個動作讓他疼痛不已:“此話當真?”


    “當真。”


    看上去心滿意足,他關閉了“a”文件夾,打開了“b”。又是按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這次滾動速度較慢,我還能從中認出幾個來。斯特凡·德魯,那個強迫症步行者;埃米爾·克萊因,吃土的那個;帕特裏夏·法明戴爾,曾經往自己眼睛裏麵撒鹽的那個。這份名單比上一份短多了。在它滾動完之前,我看到羅伯特·裏瓦德的名字一閃而過。


    “這些是遭遇嚴重後遺症的人,一共87個。上次見麵時我就跟你說過,有後遺症的不到總人數的3%。‘b’文件夾裏曾經有170多個名字,但是許多人不再有問題了,後遺症消除了,就像你一樣。八個月前,我停止跟進我的治療了,但如果我繼續的話,這份名單還會越來越短。人類身體從創傷中恢複的能力大得讓人難以置信。將這種新電流正確施加到大腦皮質和神經樹的話,這種能力不可限量。”


    “你想要說服誰?說服我還是你自己?”


    他厭惡地吐了口氣:“我隻想讓你的精神放鬆一下。我需要的是一個心甘情願的助手,而不要一個勉為其難的。”


    “我人在這兒,我會信守承諾……隻要你能治好阿斯特麗德。這就夠了吧?”


    有人在輕聲敲門。


    “進來。”雅各布斯說道。


    進屋的那個女人有著童話書裏慈祥老奶奶的寬厚身材,和一雙百貨公司防盜員一般明亮的小眼睛。她把一個盤子放到了客廳的桌子上,然後站起來雙手規矩地在她的黑裙子前交扣。雅各布斯站起來,臉上又扭曲了一陣,腳步踉蹌了一下。作為他的助手的第一個反應——至少這個新的生命階段——我抓住了他的手肘,穩住了他。他道了聲謝,然後引我出了書房。


    “諾爾瑪,我給你介紹一下,傑米·莫頓。他至少到明天早餐都會跟我們在一起,然後夏天會回來在這邊久住。”


    “非常榮幸!”她說道,然後伸出了手。我和她握了握手。


    “你不知道這個握手對諾爾瑪而言是多大的勝利,”雅各布斯說道,“從孩童時期開始,她就對與人觸碰有著深深的厭惡。是不是,親愛的?這不是生理問題,而是心理問題。不過無妨,她已經被治愈了。我覺得很有意思,你覺得呢?”


    我告訴諾爾瑪我很高興見到她,又多握了一會兒她的手。看到她越發不安,我就鬆了手。看來她雖被治愈了,但可能沒有完全根除,這也很有意思。


    “諾爾頓小姐說她今天可能會早點兒帶您的病人去吃飯,雅各布斯先生。”


    “好的,諾爾瑪,謝謝你!”


    她離開了。我們吃飯了。吃得很清淡,但卻很頂飽。我的神經仿佛都冒出來了,我的皮膚在灼燒。雅各布斯吃得慢條斯理,仿佛故意在逗我,但最後他還是放下了他的空湯碗。他仿佛準備再拿一片麵包,但在看了一眼手表後,他推開桌子站了起來。


    “跟我來,”他說,“我看是時候讓你看看你的老朋友了。”


    大堂另一頭的門上寫著“僅限度假村員工”。雅各布斯帶我穿過一個很大的外部辦公室,裏麵隻有桌子和空架子。通往內部辦公室的門鎖著。


    他說:“不像那些提供一周7天、一天24小時門衛的安保公司,我的工作人員隻有魯迪和諾爾瑪。盡管我信任他們倆,我覺得也沒有必要給他們誘惑來考驗他們。窺探那些完全不知情的人,這個誘惑可不小,你說是不?”


    我沒說話,我不確定我是否說得出話。我嘴裏就像一塊舊地毯那麽幹。辦公室裏麵共有12個監視器,一共3行,每行4個。雅各布斯打開了餐廳3號攝像頭的開關:“我想這就是我們要看的那個。”語氣歡快,仿佛丹尼牧師變身成了遊戲節目主持人。


    等了好久好久才出現黑白影像。餐廳很大,至少有50張桌子,隻有一張桌子有人。兩個女人坐在那兒,但一開始我隻能看見珍妮·諾爾頓,因為諾爾瑪彎腰給她們遞湯碗的時候遮住了另一個。珍妮很漂亮,深色頭發,55歲左右。我看見她的口形在說謝謝,雖然聽不見聲音。諾爾瑪點點頭,直起身來,從桌邊走開,我看到了我初戀殘留的容顏。


    如果這是一部浪漫小說,我可能會說,“縱使歲月不可避免地改變了她,疾病讓她容消色減,但仍能看出是個美人”。我多希望我能這麽說,但如果我現在開始撒謊,我之前所說的也都變得毫無價值了。


    阿斯特麗德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幹癟老太婆,她的臉蒼白鬆弛,一雙深色的眼睛無精打采地盯著麵前的食物,顯然毫無食欲。諾爾頓小姐在她頭上扣了一頂毛線帽——那種大毛線帽,不過帽子滑向一邊,露出了她隻剩一些白色頭發楂的禿頭。


    她用皮包骨頭、青筋遍布的手拿起勺子,然後又放了下來。那個深色頭發的女人勸了勸她,這個蒼白的女人點了點頭。帽子在她點頭時滑落,但她仿佛沒注意到。她把湯勺伸進碗裏盛了一勺,緩緩把勺子送到嘴邊。抬勺子的過程中湯就幾乎灑光了。她啜了剩下的那點兒,嘴唇嘟起來,讓我想起已故的巴特比從我手上吃蘋果片的樣子。


    我的膝蓋有點兒支撐不住了,要不是顯示器前麵有把椅子,我可能就直接摔到地上了。雅各布斯站在我旁邊,骨節嶙峋的手交扣在背後,踱來踱去,麵帶微笑。


    因為這是紀實,而非浪漫小說,所以我必須補充一下,當時我暗暗鬆了口氣。我覺得不用遵守這筆魔鬼交易中我的那部分了,因為輪椅上的那個女人不可能活回來。癌症是所有疾病中的鬥牛犬,它已經把她咬在嘴裏,啃噬著她,撕扯著她,直到她變成碎片。


    “關了吧。”我輕聲說。


    雅各布斯往我這邊靠了一下:“你說什麽?我老啦,耳朵不中用了——”


    “查理,我說了什麽你聽得一清二楚。把它給關了!”


    他照辦了。


    雪紛紛揚揚地下,我們在尤裏卡田莊7號的安全出口接吻。阿斯特麗德一邊把煙吹進我嘴裏,舌頭還一邊在我嘴裏來回遊走,先是吻著我的上唇,然後伸進去,輕輕挑逗我的牙床。我的手揉捏著她的胸部,不過其實摸不到什麽,因為她穿著一件厚厚的派克大衣。


    就這麽一直吻下去吧,我心想,一直吻下去,這樣我就不用目睹歲月將你我帶去何方,又將你變成何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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