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牧野失望的是,來到客房後,那對大學生已經杳無蹤跡,看樣子是去山上拍攝風景了,屋子裏隻淩亂地堆著一些雜物和一部袖珍dv機。無憂無慮的日子真是讓人羨慕,想到這裏,他又不禁有些傷感,如今的自己居然要靠別人獲取快樂。


    【02】


    整個晚餐時間,小美都在不停地說著學校的趣聞,她對新學校、新同學、新家已經完全適應了,完全沒了剛來時的哭鬧。隻是,牧野沒有心思聽女兒說這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和小美相比,他反而越來越不適應現狀了。


    小美是個敏感的孩子,看出了父親的厭煩,轉移了話題:“奶奶今天還好嗎?”


    想不到的是,牧野對這個話題更加反感:“好了,吃完了上樓睡覺去!”


    小美並沒有離開座位,反而很生氣地瞪著牧野,那樣子像牧野做了什麽壞事,讓她這個做女兒的感到愧疚。這眼神激怒了牧野,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小美嚇了一大跳,不得已才含著淚水上樓去了。


    望著女兒的背影,牧野的腦袋都快炸了。他真後悔當初生下小美,如今,他不僅要照顧母親,還要看管女兒。但是生活不會因為後悔而停止前進,他揉了揉腦袋,母親晚上還要吃一次藥,該去廚房為母親熬藥了。


    牧野迅速地收好碗筷,匆匆來到廚房,開始為母親熬製湯藥。今天的夜晚格外安靜,唯一的兩位旅客剛剛打來了電話,說是要在山上露營,以便明早能夠欣賞美麗的日出,真是浪漫得令人妒忌。


    牧野完全沒有時間去妒忌什麽,他已累了一整天。在藥味的侵襲下,好不容易清水煮成了黑色液體。他麻利地將湯藥倒進碗裏,端著湯碗再一次向母親臥房走去。由於旅店裏隻剩下他們三個人,為了省電,他隻開了一盞走廊燈。


    昏昏暗暗的燈光,照得牆壁一片慘白,有些鬼魅。


    牧野大腦空白地來到母親臥房門前,剛要推拉門,忽然聽到屋內傳來低沉的呻吟。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自從母親患病以來,已經不止一次經曆生死瞬間了,他也不止一次見過母親犯病的樣子,每一次都要靠一些速效而昂貴的藥物將母親拉離死亡線。


    這些藥物,牧野總是隨身攜帶,以防不測。


    當聽到母親的呻吟時,牧野知道母親又犯病了,必須趕緊給母親服藥。可就在他準備衝進去的一瞬,突然又停住了。他像中了邪一般,放緩了所有動作,輕手輕腳地將藥碗放在地上,又輕手輕腳地將拉門推開了一道縫隙。


    母親的屋子一片漆黑,為了省電,她沒有開燈。


    有明亮的月光從窗子外射進來,白花花地籠罩著整個屋子。


    牧野看得很清楚,母親的確是犯病了。她像以前一樣,一隻手緊緊抓著胸前衣服,扭結成一團,一隻手徒勞地從被子裏伸了出來,僵直地抓撓著地板,一次又一次,聲音細微而刺耳。


    “媽媽……”牧野呢喃了一句,身子微微動了動,卻再一次靜止下來。


    在那一瞬間,牧野的腦海裏充滿了雜亂的回憶:妻子決絕的麵孔,女兒不願離開舊學校的哭聲,自己最後一次上班的愁容,這一切像一條繩索一般,牢牢地禁錮了他的身體。從幽暗而漆黑的深處,不斷傳來一個聲音——不要進去、不要進去、不要進去……


    是的,所謂的感情在牧野看來,已一文不值。


    一個曾和自己朝朝暮暮、為自己生兒育女的女人都可以不顧一切,那牧野還有什麽可以信賴的?即使是母子之情在這一刻也成了折磨糾結,假如母親就此離開,將會是無限解脫,從此以後,生活或許會回歸彼時的安逸。


    而生老病死不是每一個人都要經曆的過程嗎?也許,片刻的絕情帶給母親的也是一種解脫。


    牧野的腦子好像不受控製了,他不知道自己是過於冷靜還是過於激動,他緩緩地又將拉門拉上了。


    【03】


    牧野記不清這是第幾個不眠夜了。


    自從母親去世後,牧野一直在做噩夢,或許,那本不是噩夢,隻是事實重現。當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以為母親是病逝而去時,隻有牧野和已故的母親清楚,那不是一次簡單的死亡。哪怕母親已化為灰燼,牧野的腦海裏依舊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刻。


    那是最後最後最後最後的一次四目相對。


    牧野永遠記得他準備關上拉門的那一瞬間,母親驚詫而不可思議的雙眼。


    事實上,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牧野也沒有想到,在母親窒息之前,居然會從門縫中窺到自己。他無法形容那種眼神,隻感覺渾身上下一片冰冷,像被人澆了一盆涼水。然而,他仍舊未動,好似因為這份冰冷更堅定了什麽。


    但牧野內心深處滋生了一種恐懼。


    這種恐懼是從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牧野甚至搞不清楚那究竟還是不是自己的母親,那更像一隻鬼,從地獄深處爬了上來,指甲抓撓著地板,不顧一切地朝著他的方向移過來,恨不得下一秒就抓住他,一把扯進深淵。


    像被某種力量控製著,牧野卻一動也不敢動。


    確切地說,牧野是看著母親死去的,他看著母親失去所有力量,一頭栽在床邊,看著母親充血的眼睛和大張的嘴巴瞬間合攏,看著母親暴露在手臂外的青筋逐漸消失,這才跌跌撞撞衝回自己的房間,死死蒙在被子裏,死死閉著眼睛。


    牧野明白,與其說是病魔奪走了母親的生命,不如說,是他親手掐死了母親。


    牧野開始不斷安慰自己。他對自己說,每一個人都會死的,母親也總歸要死去,即使我救了她,有朝一日她依然會化為灰燼,與其這樣活著折磨自己、折磨我、折磨小美,不如讓母親早早脫離苦海。


    這算不算是一種變態的自我安慰,牧野也說不清楚。


    隻是,自從母親去世後,事情真的在慢慢轉變。不知道是否像那個傳說一樣,有病在身的人總會給周邊的事物帶來晦氣。自從母親去世後,“農家樂”的生意居然漸漸好起來了,翌日一早便有客人登門,而且那對大學生也說要繼續長住。


    表麵雖然好轉了,牧野的內心卻越來越病態。


    牧野好似成了另一個母親,經常會噩夢連連,偶爾還會半夜驚醒。


    望著空蕩安靜的房子,牧野感覺很異樣,他說不出來哪裏異樣,但就是覺得不對勁。這種不對勁漸漸演化成一種固定思維,以至於他看哪裏都感到恐慌,感到母親的存在,感到背後有一雙腳,悄無聲息地跟著他,寸步不離。


    說不清楚這是不是一種心理因素,倘若真的是心理原因造成的,牧野開始學著習慣。


    正如牧野當初剛剛回來服侍母親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拋棄了自己掙紮的內心,分分秒秒強大到可以讓人忘卻所有。在母親去世半個月後,他已完全適應了。


    “農家樂”在牧野的精心經營下,生意也越來越好。


    喜悅的心情衝淡了一切過往和記憶。


    幾天後,牧野已可以做到出入母親房間如入無人之境。他把母親房間簡單整理了一下,當做自己的新臥室。這間位於一樓的臥室更便於他打理生意,也更舒適和寬敞,他很享受自己的新窩,甚至連母親的遺照都挪到了地下室去。


    可牧野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一舉動是錯誤的。


    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個錯誤決定時,牧野還有些不相信。那是一個夜晚,晚餐時,他很興奮地詢問小美最近在讀什麽書,小美的答案讓他感到寒冷。小美說:“我最近什麽書都沒讀,我對那些不大感興趣,倒是在讀奶奶的日記。”


    牧野愣了一下,想起母親生前的確有寫日記的習慣:“噢,那種東西還是少看為妙。”


    “為什麽?”小美很不高興,“這可是奶奶昨天剛剛拿給我的。”


    【04】


    在反複思考小美那句話後,牧野再一次跌進了深淵。他決定找女兒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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