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歲的牛漢臉上,刻滿歲月的刀痕。他的同時代人,誰的臉上沒有幾把刀?


    幾十年的沉沉光陰,將他的身高壓縮了5厘米。即便如此,他站起來還有1米86。


    牛漢的祖先是鐵木真的嫡係,叫忙兀特兒。兀特兒是姓氏,忙是部落名,這支部落早年在今天察哈爾、張家口一帶出沒。元朝亡後,忙兀特兒遷徙山西,改姓史。祖先驍勇善戰,常能虜獲異族美貌女子,講到這一點,牛漢笑嗬嗬的。


    牛漢的脾氣,用祖母的話說,像家鄉的滹沱河。滹沱河平時不像河,除去沙土,淨是石塊。當河水流盡斷流之時,河中唯一留下的,是它們。但家鄉的人們依然不敢走近滹沱河,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就發大水了。發大水時,村裏的狗都不叫了。


    父親史步蟾早年參加革命,1927年大革命失敗後,回到家鄉專心種地。他囑咐兒子:“還是好好念書吧。”他的笙、簫、笛,以及那些古老的元曲譜本,讓牛漢敏感於美妙的聲音。他在油燈下朗讀的詩歌,還有滿滿兩架子的書,讓徐誌摩、郭沫若、朱自清、周作人、魯迅,以及《新青年》《語絲》《譯文》等等,陸續走進牛漢的視野。


    抗戰流亡,牛漢跟隨父親到了甘肅天水。在那裏,他學畫。他晚年畫的詩人穆旦、聶魯達、普希金、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的頭像頗有神韻。他接觸更多的詩歌,兩本口袋詩集:田間的《呈在大風沙裏奔走的崗位們》和胡風的《野花與箭》,隨身必帶。“我喜歡田間的激情,像一把火。胡風的詩很有湖畔詩的味道,沒有口號,寫得寧靜、淒切,寫出大革命前後青年的憤懣悲傷,但當時我還不能十分理解。”


    牛漢的三舅牛佩琮畢業於清華大學,曾任《清華周刊》主編,193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牛漢崇拜三舅,他的邏輯的是:三舅那麽好,他是共產黨,那我也跟定了共產黨。牛漢在三人小組裏秘密入了黨,但負責人回了延安,“沒有人管我們了”。


    高中畢業時,校長宣布,文理兩個班七八十人必須集體加入國民黨,否則不發畢業證書。“我不幹,寧可不要這個證書。那時進(共產)黨比較困難,我通過又特別困難,所以心裏是很堅定不移的。怎麽能夠背叛自己的理想,背叛對黨的誓言呢?那我還是個人嗎?”他和同學郗潭封逃跑了。一年後,他考上西北大學外語係,向教育廳要回了高中畢業證書。


    心向聖地延安,盼望拋頭顱灑熱血地去抗日,這兩個願望暫時都不能實現,牛漢隻好把滿腔熱血獻給詩歌。天天寫,白天寫到晚上,晚上寫到黎明。1946年7月,他跟黨組織接上頭,重新宣誓入黨。那一段的生活,動蕩、絢麗、澎湃、神秘。


    1948年,牛漢第一次把長詩《彩色的生活》通過朋友寄給胡風,從此開始通信。胡風給他的回信有20封,現存16封。


    1955年5月初,最高領導人在審閱舒蕪交出並整理的胡風信件後,指示有關部門成立“胡風反黨集團”專案小組。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黨組的複查報告披露:這場清查鬥爭共觸及2100多人,逮捕92人,隔離62人,停職反省73人;1956年正式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78人,其中骨幹分子23人。1955年5月14日,牛漢第一個被捕。兩天後,胡風被捕。牛漢說,因為他的性格和曾經流露與胡風等人不同的觀點,“上麵”想從他這裏打開缺口,讓他好好揭發。


    被拘留一周後,牛漢收拾好行李,對看守說:“一個星期了,我要依法離開這裏,再見!”但隻是引來一番搏鬥……上級出馬,牛漢返回囚室。


    經過兩年的隔離審查,1957年5月,牛漢被通知“可以回家了”。派出所每周來人,聽取匯報。1958年2月,他被正式開除黨籍,回原單位人民文學出版社,降級使用,仍當編輯。


    “這人沒法改造了,上麵肯定這麽看。可我就這個脾氣。我就當編輯,編好書寫好字就行了,比當皇帝都強,嗬嗬。”牛漢說,虧得人文社領導王任叔(巴人)多有相幫。


    1965年冬,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某庭,牛漢見到了十年未見的胡風。發言時,他照著稿子念,念著念著激動起來。“我說胡風問題不是反黨反革命,是文藝思想問題。‘停止發言,下去!’把我趕下去了。別人講牛漢你真是頭腦簡單,那種場合你怎麽能替胡風辯護呢?我不是感情衝動,人活著就應該是這樣的。不同看法麽,正常的麽。”


    他後來的日子,是兩年勞動改造,半年的“四清”工作隊,五年半的五七幹校……在鹹寧幹校,他迎來詩歌創作的第二個高峰,還養了一隻狗,叫小白。“我跟它那種同屬生物的情誼,真可以說是勝過了人。”回頭一看,寓言一樣。


    1979年9月,牛漢獲平反並恢複黨籍。他說,25年裏,他始終沒認過錯,也沒出賣過任何人。胡風去世前說“牛漢是個可依賴的人”,別人叫他“倔強的詩人”,“一個被詩神看中的誠實的孩子”。


    1980年春,牛漢在北京又見到胡風,“他真正衰老了。他很深沉。別人跟他講這講那,他隻說幾個字,但詞意是準確而有分量的”。


    現在,牛漢住在讓前來拜會的台灣詩人瘂弦略微吃驚的簡樸公寓裏,跟陽台上那些小小的綠色植物相依為命。偶爾出門,舍不得打車,坐公交和地鐵。他的詩作,跟餘光中、洛夫的詩歌一道,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悄悄取代了賀敬之的《回延安》《三門峽——梳妝台》,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紗帳》,以及柯岩的《周總理,你在哪裏》。


    這個唇齒間已有些漏風的老人慢慢地講啊講,講出“受組織信任者”這樣的概念,講出“中國的大人物都比較複雜”這樣的判斷……59歲快退休的兒子史果在廚房默默地炒菜,偶爾向父親這邊望一眼。那眼神,是飛了很久的大雁才會有的。無意中撞上這眼神,這種父子間無聲的關照,我有片刻的思維短路。


    問:您怎麽看胡風的三十萬言上書?


    牛漢:我沒有參與。但文藝是不是應該像魯迅他們說的,為人民、為人類和人類的精神服務,我跟成仿吾談過這個問題,1950年我是他的秘書,他同意我的觀點。他是創造社的骨幹,在延安是陝北公學的校長,長征幹部,後來一直不順。


    胡風1953年全家回了北京,沒有正式安排工作,沒法安身立命。我想他有過巨大的苦惱,在我心裏,他有一種思考人生和文學的本能,不管處在什麽條件下。他肯定是經過思考,才寫三十萬言書向上反映的。


    問:他們把您歸入“七月派”,您覺得是這樣嗎?


    牛漢:“七月派”裏也很複雜,人好多,我不是最早的。《七月》1937年從上海移到武漢,到重慶改成月刊。我和胡風是新中國成立後(1950年)才見麵的,我隻是他的追隨者,覺得《七月》這個刊物辦得好,包括後來的《希望》,都不錯。幾個作者:路翎、曾卓,人都很好;阿壟是特別好,雖然有偏激的一麵,但他正直率真、決不背叛,真的是個人!他跟胡風的關係其實並不是那麽緊密`,也不是絕對地認可胡風所有的觀點,他跟胡風辯論我看見過。(上述三人都是“胡風分子”,其中阿壟1967年因骨髓炎在天津的監獄裏去世。)


    所謂的“胡風集團”也比較複雜,後來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有的人當官了,就不敢講真話了,這種人見了麵我根本不理他,手都不握——這是我的脾氣,毫不含糊!這種人,還寫什麽詩!王元化後來跟我說,人的變化真是令人吃驚、不可想象,當初是很那樣誠懇而且有個性的人,唉……有的政治上“進步”了,後來就“超越”別人了,這也很正常。我一直都是一個編輯。神聖的編輯。


    問:給您平反的時候,這個國家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改革開放已經開始了。


    牛漢:但是對我們好像還是有點隔離的意思,後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在改。第一批(平反)就四個人:我、曾卓、王元化、劉雪葦。後來胡風去世(1985年6月8日),遺體在醫院裏冷凍了七八個月,為什麽?就因為大家不認同上麵的批示,對他的曆史問題沒有徹底平反,怎麽能讓逝者歸安?就是“胡風集團”也受影響。後來也慢慢改了。現在說起來很簡單,一句話就過去了,實際上我們當時真叫痛苦。


    1985年春,牛漢(左)到友誼醫院看望胡風(中)


    問: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左翼文人包括魯迅都多有微詞,好像有意重新評估左翼文學的作品價值和曆史意義,您覺得有沒有道理?


    牛漢:有道理。這個我和施蟄存深談過好幾次。詩人戴望舒(我見過一次),他和杜衡、施蟄存都是所謂“第三種人”。他們原來都是共青團員,大革命失敗以後有了一點冷靜,不能說消沉。我特別欣賞施蟄存,不算大徹大悟,但是一直在堅持自己的人生態度。魯迅寫文章批判他,他一直沒有寫過文章去反駁。他告訴我,理解魯迅,理解他受到身邊左翼人的影響。魯迅也不是外人,但他批判“第三種人”是絕對錯誤的。


    毛澤東在《講話》中樹魯迅為旗手,意在團結知識分子和文藝界的人。為什麽是魯迅呢?他有個性。“人性”“個性解放”“人道主義”他都提過,這些講話裏麵全部否定了。但初期總需要一個眾望所歸的人來“統一”,想來想去隻能是魯迅。


    新中國成立以後看出來了。1949或1950年,周作人寫信問《人民日報》文藝部:如果魯迅活著,黨會如何看待他?我看到過這封信,收信人是編輯李離。當時郭沫若是國務院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信轉請他答複。郭沫若的回答是:魯迅和大家一樣,首先要改造思想,再根據改造的情況分配適當工作。


    以魯迅的脾氣他是不會接受改造的,對不對?魯迅身邊親近的朋友的全被打成異己,“反黨分子”“右派”,一個沒剩,是不是?


    魯迅確實是“五四”以來一個很代表先進的作家,特別一些雜文,都算是好的,但把他作為一個旗手、一個神壇上的人物去看待,這是另一種需要。魯迅也為政治服務了。這裏麵是不是歪打正著就說不清楚了。


    問:王元化先生晚年對“五四”、對魯迅也有過一些反思。


    牛漢:王元化看問題要比我看得更清楚一點,他思考問題很周到很冷靜很細致。80年代初,他到我這兒來過,我也去過他家裏,新分的房子,那時他夫人張可還在,雖然中風了,但不算嚴重,剛好在房裏坐著。我們談過魯迅。我們當時準備出個刊物,就是《新啟蒙》,王元化領頭。光這個名字就肯定不許的:過去都是糊弄你們,愚弄你們,你們要重新啟蒙、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對不對?


    問:說到胡風、王元化,不能不提周揚。賈植芳先生講過,“胡風要是做了周揚,比周揚還要周揚”。


    牛漢:周揚這個人啊,文藝界的人覺得他不可信,對他不信任的。晚年周揚有些變化,王元化先生寫過文章的,我也當麵見過。好像1981年吧,政協禮堂,開春節團拜會,我去參加了,看到周揚坐著,旁邊有徐遲、張光年、馬凡陀這些人。他握了我的手就說:“牛漢啊,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這些胡風分子,對不起你們家裏的人,由於我的錯,1955年讓你們遭受了很大的苦難,我向你們全家人道歉……”邊說邊流淚,唉!我就說:我也老了,快60了,請保重身體啊!


    問:周揚掉眼淚對你有沒有觸動?


    牛漢:我回去跟嚴文井說,他流淚了。嚴文井說,哎呀,他在延安開會的時候就是這樣,會表演,當時跟你痛哭流涕,很誠懇,第二天照樣毫不含糊地批鬥你,不要相信他。後來艾青打電話來也說,不要相信他。但是我作為一個晚輩、《新文學史料》的主編,因為工作關係需要走近他。你回顧一下他一生的經曆:一個有影響的左翼老作家,從延安時期開始,特別是《講話》確立了文藝思想以後,他是文藝界的主要領導,新中國成立以後擔任文化部副部長,實際上是全國文學藝術界的大前台。


    1989年夏天周揚去世,他的兒子叫周艾若,魯迅文學院的教務長,特別來我家,希望我去。我去不是代表個人,是代表《史料》去的。我催請他寫些回憶文章,他答應下來。有一次電話裏告訴我他摔了一跤,講話也變得很慢。他說記得一些事,但夏衍比他更清楚,以後再說。當時夏衍不在北京,到日本去訪問了。後來嚴文井看到追悼會的報道,就說:“牛漢啊,你怎麽去參加周揚的追悼會呢?”


    問:文匯出過一本《周揚晚年回憶錄》。


    牛漢:好像看過。我這個人脾氣比較倔,但是處理問題還是注意邊界,不能以自己的情緒影響了工作。我也不知道延安“表演”那段,就看他很誠懇的。人都是會變化的,即使周揚那樣堅定的某種思想的執行者,他也會變化的。當時我就是這個觀點。王元化也跟我說,周揚是有一點變化哦。至於別人,艾青啊,嚴文井啊,跟他有誤解,批判太多。


    問:您最初寫詩的時候受過艾青的影響?


    牛漢:我1938年就認識他啦,那時在西安民眾教育館漫畫班,我是學生,他是“蔣先生”。後來在華北大學正式見到他,當時他是副院長,張光年也是副院長,院長是沙可夫。


    我一直喜歡他和田間的詩。他早期的詩論對我也很有幫助。他天天鼓動我寫,我記得寫了幾首讚美大自然的小詩,挺得意,請他看,他說:“不要再讓別人看了。”嗬嗬。我知道他是善意的。艾青去延安後沒有寫出好詩來,我當麵跟他說的,他點頭承認,光歎氣。


    我回北京以後,跟他經常來往。印象最深是1957年被劃進“胡風集團”以後,有一天開批判大會,突然聽到有人高聲叫我名字。是艾青,他離我就一丈多遠,用很大聲問:“你的事情完了嗎?”我說:“沒有完,算告一段落。”想不到他站起來,眼睛睜得很大很亮,不是對著我,對著文聯禮堂坐滿的人,大聲說:“你的問題告一段落,我的問題開始了!”然後像朗誦詩歌一樣用拖腔說:“時——間——開——始——了!”這是胡風一首詩的題目,封麵是艾青設計的。他簡直像一座青銅雕塑站在那裏,那種神態和聲音,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畢竟是寫過《向太陽》《火把》《蘆笛》的詩人!


    問:後來他們一家人去了新疆吧?


    牛漢:是啊,1976年他回來我見到了。有天下班在西單買熟肉,看見一個排在前麵的老人,身上是又髒又舊的黃棉軍裝,戴頂戰士冬帽,我看看像他,走近叫“艾青,艾青”,等他認出我,大叫一聲:“你還活著啊!”都快20年沒見了。他告訴我右眼快瞎了,回北京是來治眼睛的。我後來在西城找到他家,一家人擠在10平米的一間破平房裏。


    後來,他跟我談到失明的右眼,自嘲說:“為什麽我這一輩子問題老出在右邊?”也有感傷:“人活在世上隻靠左眼可不行!老摔跟頭。”艾青……唉,也很複雜。


    問:您提到好些人,都用了這兩個字“複雜”。


    牛漢:對對對,大人物都如此。每個人都不簡單,不複雜就沒法生活。何其芳、成仿吾、丁玲……都是。人與人之間,針鋒相對時都會展現某一麵。隨著時間流逝,又都在變化。


    問:您的那本口述,等於梳理了一遍中國新文學史上那麽多人的名字。


    牛漢:我對許多人的詩有偏愛,像阿壟、曾卓、路翎、戴望舒、馮至、何其芳……太多了。我覺得文學史上應該留下他們的名字。


    問:北島最近出了本新書《青燈》。


    牛漢:他老打電話來。我跟他的關係不一般,朋友之間,有個幫助。他和我兒子是同學,北京四中。他那時高一,我兒子初三。1976年,他每次來,俺跟俺老伴兒都招待他吃飯。


    問:那時候他在做什麽?


    牛漢:他修馬路,後來不幹了,生活困難。我不是執行副總編嗎,就給他搞個特約編輯,給他每個月發120塊錢,嗬嗬,又抽煙又喝酒的。出差麽就帶他去,到上海、青島什麽的,好吃好住。他是真正有才,當時《中國》發了好多朦朧派的詩,都是北島拿來的。跟我談他的詩,碾稿,幾乎每個禮拜都來我家,嗬嗬。


    問:聶紺弩先生以前說過一句話:監獄是學習之地,而且裏麵衛生醫療之類都很方便。他好像說出來以後還想回去?


    牛漢:他那麽說就是了。他是關在山西,無期徒刑,“四人幫”垮台以後出來的。回來以後給他生活費很低,18塊錢一個月,還不如在監獄裏待著舒服呢,胡思亂想、看書、寫文章,都可以。他回來以後談過這個心情。晚年的時候外號叫散宜生。


    問:他為什麽用這個作號?


    牛漢:他就是在鐵板一塊的體製下,引出一個“散”字來,是個人意識、自由的覺悟,這真是太難得了。所以後來我也出了本書叫《散生漫筆》,喜歡這兩個字,連起來就是“散漫”。聶紺弩跟我特別親近,什麽事都找我談,他悶,總要找個人解悶吧。我們不是自由主義,隻是求得真正的自由……唉,我們這一生每個人都有非常非常慘痛的寫不盡的故事。


    問:胡風先生說過,心有餘力的話,他要論一論郭沫若、茅盾和田漢。


    牛漢:對,他在給我的信裏麵提到過。他對茅盾有看法,對郭沫若更不要說了。


    問:那田漢呢?


    牛漢:就我的印象他覺得田漢還可以。田漢是老前輩,人很好,跟我關係也不錯,晚年沒什麽錢。


    問:重論茅盾是為什麽?


    牛漢:茅盾就比較複雜了,說了大人物都複雜,不能絕對肯定地談。他新中國成立以後當了第一任文化部長,但他又不是黨員,沒給他恢複黨籍。1954年年底吧,開一個黨內的會,我作為《人民文學》的黨組織代表去了,馮雪峰也參加了,茅盾列席這個會。我看茅盾那麽氣憤,舉了好多例子,在台上批了一個鍾頭。後來周揚馬上就把他的文化部部長撤掉了,換成那個最機靈的,哎呀記不住了(陸定一)。這一段茅盾回憶錄沒寫。這就說明他內心並不是沒有痛苦的,他曉得實際上他沒有權,周揚在操縱他,所以非常氣憤。


    問:是不是可以這樣講,你們這幾代人,經曆了漫長的、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其中一些人終於有了自己的思想?


    牛漢:是的。就我接觸到的,像丁玲,晚年對曆史、對政治、對那些觀點路線,她有她的看法了。巴金是一個比較善良、單純的人,最後比較純淨,就算是政治需要他當個主席,就當著吧。


    問:如果說生命重來一遍,您還會走當年那些路嗎?


    牛漢:唉,我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1938年想去延安沒去成,我父親不讓去,1940年、1942年也想去,路費錢都準備好了,父親又把我拉住了。我父親早年也參加地下黨活動,對政治有一些清醒的看法,不是絕對服從的,他就怕我搞得不是人了,就害怕這個。唉,中國曆史,任何人類曆史,都不是單線的,都很複雜,都是慢慢地往前流。所以我有個座右銘:有容乃大,得大自在。你容納,才能讓心胸闊大,不那麽狹隘;心胸開闊以後,你自在了。


    問:現在這個時代您跟得上嗎?


    牛漢:中國是有變化的,比過去那個時代要好多了。但是曆史性的變化,不光是樓蓋高了,衣服穿好了。根本上還是沒動……


    問:這個時代好像沒有詩人了,文學也涼了。


    牛漢:是,現在是這樣,可怕哎,文學藝術哎。以前不正常,現在這個也不正常。


    中國這部現代文學史啊,得重新寫。對中國作家做真正全麵的調查、遴選,重新加以評判、識別,哪些是真正的作品,哪些不是,這個是需要的。


    采於北京  寫於200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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