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姆認為懷孕全是米拉的責任,這使她大受影響。盡管她認為這不合情理,諾姆的行為卻比任何理性的爭論更加有力——他為妻子的叛逆行為向父母道歉,因為她確實做了他們警告她不要做的事。他對米拉多麽親切寬容,承認第一學年的成績不好確實不是米拉的錯。這意味著,現在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了。那東西在她的體內生長。她開始想吐,像一滴油被一隻靴子踩散。她所在的屋頂修理公司不歡迎孕婦。懷孕是汙穢的事情,應該像用過的衛生棉一樣被藏起來。米拉把所剩無幾的驕傲塵封起來,去公司乞求老板。她解釋說,她的丈夫還是個學生——一個醫學生。那是一個神奇的詞。他們準許她工作到懷孕第八個月,告誡她要保持幹淨、整潔、精神飽滿。


    整個孕期,她都很不舒服,不停地惡心、腹痛。她從沒想過這是由身體不適引起的。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到七個月的時候,她感到非常難受。為了不讓胃難受,她不停地吃東西,體重增加了十六公斤。在最後兩個月,她停止工作後,身體便開始嚴重失衡,甚至走路都費勁,躺著也不怎麽舒服。大部分時間,她坐在昏暗的起居室裏,在身體兩側放上靠墊以支撐她的大肚子,腳搭在腳凳上,讀著《追憶似水年華》。她要上街買東西、打掃房間、做飯,還要把衣服送去洗衣店洗(她對此還有些許憧憬,因為孩子出生後,這會成為她的一大樂事,她可以獨自出門,隻有一個不會哭的大白洗衣袋陪著她)。此外,她還要熨燙床單和諾姆的襯衫,繳納各種費用,閱讀報紙上的菜譜,試著尋找一些有趣而別致的方法來烹飪廉價的食材。在這期間,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動腦。


    我不知道自願懷孕是什麽感覺。我想,那種體驗和我所認識的女人的體驗是非常不同的。或許會很快樂——女人和她的男人共享的快樂。可是,對於我認識的女人來說,懷孕是一件可怕的事。並不是因為它很痛苦——其實不是,隻是不舒服而已。而是因為它徹底毀了你,把曾經的你抹得一幹二淨。你已不再是你,你必須忘記自己。你看見公園裏有一片綠草地,你很熱,想去那裏坐一坐,甚至在涼絲絲的草地上打個滾兒,可是你不能;你隻能搖搖晃晃地走到最近的長凳,輕輕地坐在上麵。做什麽都要費很大的勁兒,從高高的架子上拿一聽罐頭成了大問題。即使失去了平衡,你也不能讓自己摔倒,因為除了你自己,你還得對另一個生命負責。避孕套上的小針孔將你變成了一個行走、說話的載人車輛,如果這非你所願,就會變得非常可怕。


    懷孕是一次漫長的等待,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明白,徹底失去對自己生命的控製意味著什麽。沒有了咖啡時間,也來不及恢複身材和自我,隻能打起精神準備分娩。那個讓你身體膨脹,頂著你的胃好像肚皮快要裂開,從裏麵把你踢得麵色發青的東西,哪怕是一個小時,你也別想擺脫它。你甚至不能回擊,因為那樣會傷到你自己。這種戰鬥狀態已經和你融為一體。你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孕婦。你像是戰壕裏的士兵,又熱又悶,處處受著限製,還厭食,但你不得不待在那裏,而且一待就是九個月。這個士兵甚至開始渴望開戰,即便犧牲或者殘廢也心甘情願。你甚至盼望分娩之痛早些來臨,因為那樣就不用再等了。


    正是這種失去自我的感覺,使孕婦們常常看上去眼神空洞。她們不讓自己去想這種難以忍受卻無能為力的狀態。即便事後想起,也是令人沮喪的。畢竟,懷孕才隻是開始。一旦孕期結束,你才真的完了。孩子生下來,那是你的孩子,而且在你的餘生,他都會向你索求。你的餘生,你的整個人生就這樣在你眼前展開,在那用墊子撐著的大肚子裏。從那裏看去,仿佛看到一連串奶瓶、尿布、啼哭和喂食的畫麵。你沒有自我,隻有等待;沒有未來,隻有痛苦;沒有希望,隻有煩累。懷孕是最嚴格的訓練,是最有力的強製紀律。和它相比,那剝奪人的個性、將人訓練成沒有人性的機器的軍隊紀律也顯得寬鬆了許多。士兵還有休假,在這期間找回自己的身份;如果他們願意鋌而走險,還可以和上級頂嘴,甚至不接受管束。晚上,當他躺在床鋪上時,還可以打撲克、寫信、回憶,憧憬退伍的那一天。


    所有的這些都是米拉沒有想過,或者根本不願意去想的。在這幾個月裏,她學會了噘著嘴唇,皺著眉頭忍受著。她把這種處境看作她人生的結束。從懷孕開始,她的人生就屬於另外一個小生命了。


    若你要問,這女人為什麽會接受這一切?這個問題無從追索,這就是天性,無從解釋。她必須服從天性,努力接受自己無法改變的命運。然而,心靈是不易被征服的。怨恨和反叛在內心滋長,那是對天性本身的怨恨和反叛。有些人的意誌被打垮了,但那些沒被打垮的,在她們的有生之年,埋下了仇恨的種子。我所認識的所有女人身上,都有一絲反叛者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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