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滕閱生辰。


    眾嬪禦都受了邀請晚飯後去暢春台看皮影戲。深宮寂寞, 有此熱鬧可湊,眾人自然都不願錯過。更何況, 去了還能得見陛下。


    是故天色擦黑之後,後宮眾人都邀了素日要好的姐妹成群結隊的往暢春台去,除了突然吃壞肚子實在不能前往的宋名微和不在宮裏的孔熹真外,其餘人幾乎都到了。


    本來一切正常,等到排座位的時候卻出了點意外。


    因著太後說入秋的時候吹了風,又犯了頭痛症, 沒有過來, 所以今晚這暢春台一切事宜由皇後全權做主。


    周信芳今天盛裝而來,後宮沒有高位嬪妃, 她雖然隻是個婕妤, 卻也足有資格坐在離陛下近的位置了。譚明夏入宮就是婕妤,本來隻要承一次寵位分就能高過她, 可惜的是承福宮當時一道進來的三位,如今隻有一個滕閱承過寵。


    這樣的話, 按著位次排,陛下旁邊是皇後, 皇後下頭, 一左一右就該是她和譚明夏了。


    周信芳信心滿滿, 結果到了暢春台卻發現,譚明夏的位置在她該在的位置上,她的位置卻被排到了後頭, 而她原本應該在的位置,卻被分給了尹蕙。


    就周信芳的脾氣,哪裏忍得下這般不公待遇,當即就去找陶行妹說道此事。


    “陛下自大婚至今尚無子息,本宮作為後宮之主責無旁貸,思前想後,覺著無非是未曾雨露均沾之故。所以為陛下子嗣計,今日各位座位之安排不論位分,承過寵的一律往後排,沒承過寵的往前排,壽星除外。諸位姐妹既然入了宮成了天家的人,那自然一切以陛下的利益為先。讓個區區位置,周婕妤應該有這個肚量吧?”陶行妹說這話的時候並未避人,已經來到暢春台的眾人都聽到了。


    在後宮之中,陛下寵幸過的屈指可數,沒寵幸過的才是多數,此等情況之下,周信芳若是拒絕,便是連皇後和未受寵幸的嬪禦一起得罪。她再沒腦子,也知道其中利害,當下隻得忍氣吞聲地應下。


    周信芳自認為對陶行妹還是有一定了解的,她為人雖強勢,但性格也十分直爽,是個直來直去的人,應當想不出這麽陰損的法子來折辱人。所以她懷疑陶行妹今日有此一舉,泰半是受那尹蕙攛掇。


    想到這一點,她便忍不住去瞪那占據了自己位置的尹蕙,誰曾想平日裏見了她隻會回避的尹蕙這次卻迎著她的目光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裏毫無遮掩的感激之意落在周信芳眼中與挑釁無異,氣得周信芳差點掐斷了傍晚才剛染好的指甲。


    又過了一會兒,慕容泓來了。


    如今贏燁在荊州與夔州對峙,用得著張氏父子,所以這滕閱的麵子還是要給的。


    慕容泓來了之後,皮影戲就開演了。滕閱為了討好慕容泓,自是親自下場。


    慕容泓目光落在那紗屏上,心裏卻還在想著,收到長安的海螺這麽久了,他卻還沒想到回什麽東西給她才好。她會不會以為他又端上了架子,然後一生氣又不理他了?


    這大半個月來除了國事之外,餘下的時間他都用來琢磨這件事了。隻是快一年了,好不容易長安願意理他,兩人相隔千裏,不能見麵,托人捎信去路上可能發生各種意外,他自然也不能將自己的心意在信中寫得太明白,那所贈之物就顯得尤為關鍵。要找這樣一件東西,既能讓她看到了就明白他的心意,又要讓旁人即便看到了也不明白,何其艱難?


    他都為此煩惱得開始掉頭發了。


    坐在後排的周信芳看著皇帝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心中暗自得意:坐在前排又如何?陛下的心思根本不在這兒,哪怕你坐他懷裏又能有什麽用?


    不過得意著得意著,她又難過起來。陛下的心思不在這兒,她難道不也是這兒的其中一個嗎?長安那個不男不女的到底有何魔力?離宮這麽久了竟還能勾著陛下的心?


    她癡癡地看著慕容泓,又恐被旁人發現,隻敢看一會兒就收回了目光。就在收回目光時,她發現坐在她位置上的尹蕙居然在做小動作!


    她盯著尹蕙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清她捂在掌心反複摩挲的是一枚荷包,葫蘆形狀,樣式顏色看起來是男人用的。難不成,今夜她不但攛掇著陶行妹讓她坐在了靠近陛下的位置上,還想借著送荷包在陛下麵前露臉?


    在眾嬪禦中尹蕙的容貌隻能算得中上,周信芳壓根不擔心她能入了陛下的眼。隻不過,若能借此機會羞辱她一番倒也不錯。


    慕容泓看著紗屏上人影晃動,明明是幾個剪影而已,卻在演繹人生百態,也是奇觀。驀的,他腦中靈光一現,忽然就想到了可以送什麽給長安了。


    內心一時激動萬分,真想站起來就走,好在他還記得此行目的,硬忍著待滕閱演完了,道:“甚好,皇後,替朕行賞。”


    陶行妹應諾,滕閱等人謝恩。


    慕容泓這才借口還有政務要處理,先行離場。


    滕閱見他半途離場,微覺失望,可方才陛下那歡欣的模樣她可看得一清二楚,這可是鮮有之事,陛下是因為她演得皮影好看故而歡欣嗎?想到這一點,她倒又滿懷希望起來。


    慕容泓離開沒一會兒,尹蕙便也借故離場。


    周信芳一瞧,磨蹭了一小會兒後便跟著出去了。


    暢春台並不在後宮之中,周信芳帶著宮女出了暢春台,尹蕙還未走遠。


    周信芳瞧她沒有去追陛下,倒步履匆匆地往後宮方向走,心中大為狐疑:難道那荷包不是要送給陛下的?那要送給誰?


    有了這層疑問,她趕緊帶著侍女跟了過去。


    行經鴻池邊上,尹蕙突然“呀”的一聲,停下腳步。


    “怎麽了才人?”麗香趕緊問道。


    “剛才好像有隻貓跑過去了。”尹蕙看著靠近鴻池那側的路邊草叢道。


    麗香沒瞧見,以為她受了驚嚇,遂道:“園子裏本來就有幾隻野貓,改天讓小太監們把它們都捉了就是了。”


    尹蕙卻還是朝草叢那邊張望,道:“可是剛才那隻,瞧著有點像陛下的愛魚。”慕容泓偶爾參加宴會也會帶上愛魚,是故嬪禦們都見過他那隻貓。


    “愛魚?不會吧?愛魚怎會在這裏?”麗香疑惑。


    “方才陛下不是來過了麽?許是跟著陛下一起來的,偷偷跑了。我們過去看看,若真是愛魚,便捉了給陛下送去。”尹蕙說著,便帶著隨身的宮女和太監離開道路往鴻池那邊草叢走去。


    後頭周信芳聽說可能是陛下的貓,心中半信半疑,卻也不想放過這個可以名正言順單獨去見陛下的機會,於是也湊了過去。


    這時陳棋從後頭追了上來,有些氣喘道:“周姐姐,你走怎麽也不叫我?”


    周信芳見是她,沒好氣道:“你坐得離陛下那麽近,我不是擔心你不舍得走麽?”


    陳棋被她如此諷刺,心裏好不委屈,她哪裏坐得離陛下近了?縱然比她靠前了些,也不過因為沒承過寵罷了,她有什麽好不平的。


    不過她娘家失了勢,沒這個底氣與周信芳鬧翻,委屈也隻能小心賠不是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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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這一說話,倒讓前頭的尹蕙發現了她們。


    周信芳幹脆走過去道:“尹才人,這暗夜淒淒的,你怎麽好好的路不走往鴻池邊上跑,莫不是想投水?”


    尹蕙又成了以往縮頭烏龜的模樣,對周信芳行了禮,低著頭小聲道:“我隻是看見了一隻貓,所以……跟過來看看。”


    原來是狗靠家凶,一離了皇後,她就得意不起來了。


    “什麽貓啊?值得你一個才人不顧危險往鴻池邊上跑?”她得意不起來,周信芳就得意了,故意問道。


    尹蕙窘迫卻又不能不說:“沒看清,看著有點像陛下的貓。”


    “陛下的貓?那還不快去找。”周信芳頤指氣使道。


    “是。”尹蕙回身又去找貓。


    今晚月色不錯,不一會兒尹蕙就發現了那貓的蹤跡,就在池邊一叢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後頭,露出一截貓尾。


    “是陛下的貓嗎?”周信芳湊過去眯著眼仔細瞧,因怕驚動了,並不敢走太近。


    “有點像,那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尹蕙道。


    “陛下的貓尾巴尖上有白毛嗎?”周信芳不確定,有陛下在的場合,她光看人去了,誰看貓啊。


    身後陳棋道:“我也記得好像是有。”


    周信芳聞言,便讓身後的太監去把貓抱過來。


    尹蕙阻攔道:“若是陛下的貓,我們私自去抱已是僭越,怎能讓奴才動手?周婕妤若是不敢,不妨讓我去。”


    周信芳暗思,這貓本就是尹蕙發現的,若再讓她去抱過來,自己拿到陛下那兒去邀功,怕是又得被她去皇後那兒穿一次小鞋。


    “陳才人,你去抱。”周信芳對陳棋道。


    “我不敢,我、我怕貓。”陳棋往後縮。正是因為怕貓,所以陛下帶貓的時候她才會格外關注那隻貓,所以才會知道那貓尾巴尖上有白毛啊。


    “真沒用!”周信芳生氣,想著若是宋名微在就好了,那可是個最喜歡貓的。


    無人可用,她又想要功勞,隻能自己上。她倒是不怕貓,就是那貓在河邊上,她怕看不清路掉到河裏去。


    “給我照路。”她吩咐身邊的宮女。


    宮女提著燈籠小心翼翼地給她照著腳下,兩人往河邊一寸寸地挪。


    隨著離那貓的距離越來越近,能供人下腳的地方也越來越少,最後幾尺隻能一個人走過去,好在燈籠的光源足以照到那貓。


    周信芳一邊如履薄冰地往那邊挪一邊心中暗罵:蠢貓,躲哪兒不好躲這裏來?


    好在沒幾步就看到了那隻貓,趴在草叢後一動不動,好大一隻,看著確實是陛下那隻肥貓。


    周信芳鬆口氣,俯身去抱那貓,手還沒碰到貓,忽覺靠近河邊的那隻腳被人一把抓住了腳脖子往下一扯,她隻來得及驚叫一聲,人就掉進了池子裏頭。


    “婕妤娘娘,婕妤娘娘!”岸邊頓時驚叫聲一片。


    “速去叫人來救周婕妤!”尹蕙一邊吩咐隨行宮女太監一邊用力折下一根長樹枝,在陳棋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就跑到周信芳落水的地方準備施救了。


    周信芳隨行的太監中有一人會水,見尹蕙占據了周信芳掉下去的位置,他也不能擠開她跳河救人,隻能繞到旁邊下河去救人,如此便耽誤了一些時間。


    周信芳還在水裏撲騰,偶爾露個頭出來。


    “周婕妤,快抓住樹枝,我拉你上來!”尹蕙努力將樹枝遞給她,可不知為何總是差那麽一點,周信芳怎麽撲騰都夠不著那根樹枝,沒兩下人就沉下去了。


    這時候那下河的太監才剛剛遊過來。


    尹蕙指點著一個方向著急道:“周婕妤沉下去了,就在那裏,快救她!”


    太監一個猛子紮下去,半晌浮上來說沒找著人。


    “反正就在這一片,快呀。”尹蕙催促道。


    太監又紮了好幾個猛子,才總算撈到周信芳。


    尹蕙顧不得弄髒衣裳,幫著將已經沒有聲息的周信芳拖上岸來。待到宮裏禁軍趕到時,她也累癱在地上了。


    周信芳被送回宮去時還有一絲氣息,但也隻撐到了半夜。


    宮裏無端死了個婕妤,皇後自然是要連夜過問,好在當時岸邊目擊者眾,都證實了周信芳是為了去捉貓失足落水。太醫過來看過也說是溺水之症,並無疑點。


    尹蕙在陶行妹麵前哭,自責說若是自己沒看見那貓就好了,周婕妤也不會為了捉貓落水而死。陶行妹安慰她一番,派人將她送回瓊雪樓去,還讓太醫給她開了安神湯。


    就在周信芳斷氣後半個時辰,那個頭發還沒幹透的小太監就抱著那隻做得活靈活現的假貓跪在了慕容瑛麵前。


    慕容瑛聽他說了事情經過,讓把貓留下,人退下。


    寇蓉給她端了茶水過來,瞥了眼那隻放在腳踏上的假貓,嘖嘖道:“要說這尹才人的手藝是真好,瞧這貓做的,別說黑燈瞎火的夜裏,便是這般明晃晃的,乍一眼看去也跟陛下那隻貓沒什麽區別。”


    慕容瑛靠坐在床頭,吹著熱茶不說話。


    “沒想到這尹才人平日裏看著不聲不響溫婉賢淑的,一出手便是殺招。這也算是被逼出來了。太後這雙眼啊,從來都不會看錯人。”寇蓉上前給她揉著腿奉承道。


    “腦子不笨,火候還差了點。”慕容瑛不動神色地評價道。


    寇蓉笑著說:“哎喲,她以為這小太監一大家子都攥在她哥哥手裏呢,這才敢叫他動手,算是謹慎的了。她哪兒能知道太後您的能耐啊。”


    “說的也是。把這貓收起來,留待後用。”慕容瑛合上杯蓋。


    瓊雪樓,尹蕙躲在被窩裏抖了半夜,一閉上眼腦子裏滿是周信芳被從鴻池裏頭拖上來時那慘白的模樣。下手時不覺得害怕,等到那一條活生生的人命真的折在手裏了,她才覺著後怕起來。


    第二天天剛亮,麗香叫她起床,說是皇後找她。


    尹蕙做賊心虛,聽說皇後找她,難免害怕,隻強自忍住,梳洗過後去見皇後。


    誰知皇後隻是第一次操辦嬪妃喪事,恐有疏漏,想著她細心,所以才叫她去從旁協助的。尹蕙又放下心來。


    待到周信芳出完殯,尹蕙心裏頭那點後怕就完全消失了。想起以後宮中再沒這個人礙眼尋事,她心裏隻餘痛快。


    在周信芳出完殯的第二日,她就尋出那枚一直壓在箱底的菊花華勝,讓麗香幫她簪到發髻上。


    “才人,這華勝真好看,可是眼下都快入冬了,菊花都要過季了呢。您怎麽不早些拿出來?”麗香問。


    尹蕙側過頭調了調發髻上那枚華勝的位置,看著鏡中仿佛與以前不一樣的自己,答非所問:“隻要能簪上頭,什麽時候都不晚。”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依然是早更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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