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想:她和陸應欽一定是有時差的。


    過去她傻傻拿愛他當信仰的時候,他不愛她。她苦苦追逐他的腳步,不渴求他為她停住,可他,連偶爾的回顧都吝嗇。而現在,她已經不愛他了,他卻在一句愛誰上掙紮。


    她愛俞東又怎樣?不愛又怎樣?


    這個答案,對於現在的他們,還重要麽?


    程端五靜然地看著他,眼睛裏沒有一絲閃爍也沒有任何波瀾,隻肯定地回答:“是,我愛他。”


    她的答案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謊言,但她沒有心慌。現在的她,已經學不會愛任何人了。愛一個人的痛苦,一輩子一次就夠了,心傷透的感覺,她不想再經曆一次。


    對待眼前的男人,她心底僅剩的那些柔腸百結的愛與恨,也隨著他一次一次無情地摧毀化作灰燼。


    一切都結束了,她心底有一片虛空的解脫,一顆心都掏空了,很好,至少,再也不會疼了。


    陸應欽死死握著拳頭,試圖讓疼痛緩解大腦的麻痹。可是那一刻,他還是感覺恍惚到麻木。


    他似乎是清晰地聽到了程端五的回答,卻又朦朦朧朧仿似在夢中。


    他盯著程端五,在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早已看不見任何他想看到的眷戀。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沉重的喘息後,隻剩一聲歎息:“你走。”


    程端五沉默地整理完自己,推著清潔車離開。


    在和陸應欽擦身而過的那一刻,程端五似乎在陸應欽麵無表情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落寞,轉瞬即逝,快到程端五甚至懷疑自己出了幻覺,可是片刻後她又自嘲的想,陸應欽會落寞嗎?專屬於程端五的表情,又怎麽可能在陸應欽臉上出現?


    ******


    程端五下班後沒敢回家,跟著一起做事的同事到她家裏清洗。她這副樣子要是被程洛鳴看到,一定會把他氣出個好歹。


    那同事也算通情達理,在看到程端五狼狽不堪的樣子後也沒詫異,見慣場麵的同事一句話也沒有多問。隻好心提醒她:“有些喝醉的客人,隻要不是吃太大的虧也就算了,別硬碰硬,來這兒的人都是咱得罪不起的。”


    程端五覺得心酸,卻還是沉默地點頭。


    拿著自己的衣服鑽進同事租住小屋窄小的廁所。低矮的廁所程端五一進來就覺得壓抑。程端五心裏一陣添堵,看著眼前簡陋的一切,程端五推人至己,不覺感同身受。


    有時候命運真的就是這麽不公平。這樣努力活著的人,卻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來。她們也想驕傲地仰著頭,可是命運卻偏偏無情地打壓。


    蓮蓬頭裏的熱水淋在程端五的身上,頭頂、臉上、勁上、手上全因為清潔劑腐蝕變得又紅又腫,又癢又疼她卻不敢抓。雙眼也疼得眼淚漣漣。之前一直強忍,在熱水澆淋之後全身的毛孔驟然放鬆,痛感才愈漸明顯。


    她難受得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的卻是陸應欽最後那一刻幾乎無奈的一句話:“你走。”


    仿佛置身於空穀之中,那句話不停在她耳邊回蕩,他的身影縈繞在腦海裏,他的氣息包圍在她四周,程端五急切的想要擺脫。


    熱水衝刷,好像洗盡了她的一切烏糟,身上的疼痛感逐漸麻木。


    如同她的心。


    她知道,一切早已覆水難收,她無法回頭。


    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努力摒除一切的雜念,該忘的,不會再想。


    她離開同事家的時候,那姑娘還不放心,送出很遠,程端五連連致謝,那善良的姑娘才回去。


    街上早已空無一人,隻有少數車輛打著燈呼嘯而來馳騁離去。


    通宵的公交車40分鍾才能等上一班。程端五被夜風吹得瑟瑟發抖,來回搓著紅腫的手才有了些許溫度。


    她晚飯為了節約隻吃了一個冰涼的饅頭,這一晚上折騰太多,此時她餓極了。疲憊和饑餓讓她所有的意識都幾乎被絞殺。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親。


    她四歲時母親就去世了。關於她的記憶程端五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隻記得她好像一直脾氣都不怎麽好,特別倔強,連程天達都拿她沒辦法。小時候程端五總記得母親最愛和程天達做對,程天達不準她做什麽,她就偏做什麽,可是程天達還是愛她,他對她百依百順。


    母親去世的時候,程天達那樣的硬漢卻哭成淚人,那一刻母親看他的眼神難能的溫柔又繾綣,一點也不若平常。


    她和程端五說過很多話,程端五都不記得了。隻記得她臨死時那一句感慨,她說:“端五,我的女兒,如果這輩子你能遇上一個你爸這樣的男人,該有多好?”


    她最終沒能遇上一個她爸那樣的男人。也許是上天給了她一個對她百依百順的爸爸,她任性倔強的揮霍了十幾年,所以她的後半輩子,都要拿來償還。


    她覺得累,可是她不能倒下。她到家的時候已經淩晨六點。她搖搖晃晃地上樓,一路上都在計算錢的事兒。


    俞東的房子還隻能住半個月了,可她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錢來解決燃眉之急。


    “程端五。”頭頂傳來一聲幽幽地呼喚。


    程端五下意識地抬頭。程洛鳴緊繃的一張臉落入眼簾。


    “哥哥,你怎麽不睡覺呢?”


    程洛鳴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程端五一見就覺得情況不對,馬上變了臉色:“哥,你怎麽了?”她急急地上前想要攙扶程洛鳴,不想程洛鳴大力地把她甩開。


    他氣極了,幾乎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力道。程端五被他的力量摜到牆上,摔得“砰”一聲巨響。全身的骨頭都好像碎了一般的疼。


    “哥……”她幾乎是□□出來了,身上太疼了,本就無力的她幾乎無法承受。


    “程端五,你告訴我,你打哪兒回來的?”程洛鳴強作鎮定地站直,瞪著眼睛咄咄質問。


    程端五無言以對,方才等車時她就想給程洛鳴打個電話,摸了半天沒摸到手機,還暗自祈禱是掉在同事家裏。可是此刻站在她麵前大發脾氣的程洛鳴向她揭示了一個事實,夜路走多,總是會碰到鬼的。她再怎麽謹慎還是百密一疏了。她的手機大概不是掉在同事家裏,而是掉在夜總會裏。程洛鳴森然著一張臉,他嚴肅的樣子像極了程天達,程端五瞧著瞧著,幾乎就要哭出來。她的聲音裏帶著深重的倦意,她幾乎祈求一般地說:“哥,先進屋去,有什麽話我們好好說,別激動行麽,身體要緊!”


    程洛鳴笑了,那笑容異常森冷,“程端五,這就是你說的賺錢快的地方?夜總會?你是要把程家的人丟幹淨是不是?”


    “我沒有!”


    程端五的矢口否認讓程洛鳴的氣憤達到頂點,他瞪大眼睛幾乎嘶吼:“程端五,你真叫我失望!我怎麽和你說的,窮死餓死也不能給程家抹黑!你到底是怎麽了?這麽多年苦日子你都能捱,為什麽現在要墮落?是不是俞東帶你過了幾天好日,你就吃不了苦了?程端五,我都不知道原來你是這麽虛榮的人。”


    程端五的眼淚決堤一般流下來,又餓又困的她一時被委屈的潮水席卷,她緊咬著嘴唇一字一頓地說:“哥,我沒有,我沒有要給程家丟臉,可是我沒辦法啊!飯都吃不上了,馬上就沒地方住了,我能怎麽辦?你告訴我,我能怎麽辦?”


    程洛鳴鄙夷地冷笑,他自口袋裏掏出一小打鈔票,唰地一下全數扔向程端五,“這就是你掙的髒錢?這就是你掙得髒錢!我寧願餓死!我寧願睡大街也不屑花一分一毫!我程家沒有你這種下流胚子!”


    一張張麵額不同的錢緩緩飄散,像一把一把匕首,把程端五的心捅得血肉模糊。


    她恨,她委屈,卻不知道該如何發泄。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她覺得好累好累好累,這痛楚的命運,她究竟幾時才能擺脫?


    她無助地蹲下身去撿地上的錢,一張一張的撿,很仔細地撣掉上麵的灰。她一直在哭,哭得聲嘶力竭,良久才哀哀地說:“我沒有,哥,我真的沒有做丟臉的事。”她解釋得那樣無力。現在程洛鳴是這樣生氣,先入為主,她就算再怎麽解釋又有什麽用?她很無力地說著,那聲音小到隻有她自己能聽見,“我掙得錢……都是幹淨錢……”


    她在夜總會隻是做清潔工?說出去有誰會相信?連她自己都想鄙夷的吐口水,更何談別人?


    “程端五!你讓我覺得好痛心……”


    程洛鳴越說越急,他的臉色越來越不對勁,他怒其不爭地瞪著程端五,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著,片刻,他全身都開始抽搐,還不等程端五反應過來,隻聽“咚”地一聲悶響,程洛鳴轟然倒在了地上……


    程端五全身一僵,下一刻,她幾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哥——”


    ……


    急救病床車軲轆摩擦地麵的聲音像一道魔咒,程端五全部的意識都集中在那規律又急促的聲音上。


    程洛鳴從來沒有發病發得這樣嚴重,全身抽搐痙攣最後昏迷。程端五火急火燎叫了救護車。


    搶救室的大門始終緊閉。醫生最後地斥責還曆曆在目:“你是怎麽做妹妹的?!生病這麽多年為什麽不送醫院治療!你知不知道病人腦袋裏腫瘤壓迫腦內小動脈,現在動脈爆裂出血情況嚴重,再送晚一點,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程端五無助地握著醫生的衣袖,“醫生,求你救救我哥,求你……”


    醫生嚴肅地拂袖,“早幹嘛去了?癲癇病不是開玩笑的!為什麽不上醫院!現在病人生命垂危,我們隻能盡全力搶救。”


    十個小時,程洛鳴在icu裏的十個小時,醫院已經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程端五雙手顫抖地簽署著病危通知書。


    程端五隻覺得視線模糊,眼前的黑色鉛字是那樣陌生,她好像全都不認識一樣。


    “……現在我院住院治療,雖經積極救治但目前病情趨於惡化……隨時可能危及生命……特下達病危通知……”程端五吃力地辨認著,她幾乎難以相信,剛剛還活生生的人,怎麽一下子就由一張紙來判定生死了呢?生命怎麽能這麽脆弱呢?


    腦內小動脈爆裂是什麽意思?病情趨於惡化是什麽意思?


    這一切是什麽意思?有誰能來跟她解釋一下?


    她緊緊地握著病危通知書撕心裂肺的哭著。她後悔極了,剛才……剛才,如果她更順著程洛鳴一些,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程洛鳴的腦袋裏怎麽會有腫瘤呢?是什麽時候的事?她想不通,她想不通……想不通命運為什麽還要給他們風雨飄搖的生活雪上加霜……


    程洛鳴在icu裏的費用實在太高,急救的費用加上各種醫藥看護,一天算下來接近5000元,醫院的護士幾次將繳費單下發給她,她握著厚厚一遝繳費單無可奈何。程端五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錢來。她恨極了,恨極自己為什麽這麽沒用?連給哥哥救命的錢都沒有。


    她坐在醫院長廊上無奈地痛哭,她絕望了,沉重的生活讓她絕望了,她已經沒有一丁點和命運抗爭的鬥誌了。她全身上下都因為悲慟而顫抖,她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心肺俱裂。


    她能怎麽辦?再不交錢哥哥連命都續不上了,誰能告訴她,她能怎麽辦?


    整整坐了三個小時,在眼淚流盡的三個小時後,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苦苦哀求醫生後,她終於被準許見程洛鳴一麵,這是程洛鳴進icu13小時後她第一次見他。她穿著無菌服,帶著口罩才能進來,在她見到程洛鳴的那一刻,她幾乎無法確認眼前的人是她的哥哥。


    他的腦袋,喉嚨,胸前好幾處都被割開,插上了管子。各種藥水、一袋袋的血往他毫無生氣的身體裏輸入。


    程端五覺得觸目驚心。她知道程洛鳴一定很痛苦,可他連痛苦都說不出了,她眼眶裏瞬間就積滿了眼淚。她心痛極了,後悔極了,可她什麽都做不了。


    她離開醫院的時候,像個機器一樣什麽都不會說,隻反複地囑咐醫院的醫生護士一定要盡力搶救。


    她自欺欺人地說:“我有錢,錢不是問題,一定要救我哥!”


    可她心裏卻是死灰一片,此去,她將下地獄,並且萬劫不複。


    *******


    陸應欽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下午離開公司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關義調頭拿傘,他等在原處。


    他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不知道為什麽心情似被天氣影響了,變得低抑。


    他不耐地低頭看了看時間,不早不晚,他尋思著一會兒該去幹什麽,自從俞佳佳被送走,他就常常空出了大把的時間無事可做。


    今天一整天他都有些走神,甚至秘書室一位新來的特助不過是和別的同事開玩笑說了一句“端午節假期去哪兒玩”,他就大發脾氣。


    他盯著遠處,腦袋裏一團亂麻,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眼前一道狼狽的身影由遠至今,陸應欽的視線短暫失焦,等他再次聚焦,全身濕透的程端五已經幽魂一般飄到他眼前。


    他驚詫得一句話都說不出。程端五慘白的臉色讓他莫名有些發怵。


    程端五慢慢抬頭,一雙空靈的大眼睛此刻灰暗得叫人心疼。還不等陸應欽說話,隻聽程端五低低地說:“陸應欽,我需要錢,很多很多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糊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艾小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艾小圖並收藏糊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