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說熱就突然熱起來。前日曹彬回軍涿州時,還是春意融融風和日暖。時隔兩日,竟是烈日如蒸酷暑炎天了。涿州城的居民都說,不當這樣熱。如此氣候異常,怕不是吉兆。將士們已由每日三餐減為兩餐,又兼頭頂烈日守城,心下不滿,頗多怨言。糧草眼看用光,曹彬的心如同著火,佇立南城樓上,引頸向北眺望。為了減少糧草消耗,更為了阻擋遼軍進攻,前天他在退入涿州同時,派郭守文、範廷召率軍兩萬,搶占了東麵六十裏的固安,守城三千遼軍聞風逃竄,對此他感到欣慰。一則,涿州、固安互為犄角,可以相互支援,不再是孤城獨撐。二則,蕭太後要犯涿州,必須經過固安,郭守文多謀善戰,諒蕭太後輕易難下。這樣,涿州就多了一道屏障,也就更加保險。三則,分出兩萬兵,涿州糧草就可多應付一兩天。自己已派出李繼宣、劉知信兩員虎將,領三萬騎兵,南下白溝與米信會師,打通糧道,押運接濟糧草來涿州,估計今天可以返回了。因此,他不顧下午驕陽的烘烤,一直守候在城樓上等待。


    東南方向揚起衝天的塵土,綠樹、原野、藍天都罩進黃色的灰網,遮住了視線,看不清一切,隻朦朧辨出是一隊騎兵在飛速移動。


    護軍司徒據情分析:“一定是李繼宣將軍派人先行報信,肯定會有好消息的。”


    曹彬也喜形於色:“三萬精騎去運糧,應當是萬無一失。”


    奔馳的騎兵來近,速度放慢,灰塵散去,曹彬認出為首的竟是大將郭守文,先是大失所望,繼而又大吃一驚。郭守文來做甚?莫非固安丟了?!郭守文進城來,剛登上城樓,他劈頭就訓:“並無軍令召調,你擅離職守,有違軍紀,該當何罪!”


    “元帥恕罪,末將有緊急軍情。”


    “軍情可差信使傳遞,你身為主將,怎能輕離?萬一此刻遼軍攻城,豈不群龍無首!”


    “實因軍情重大,非末將親來麵見元帥不可。”郭守文懇求,“萬望容末將一敘。”


    “若無必要,定將爾治罪。”曹彬內心亦急於知道情況,“講。”


    “元帥,那日琉璃河邊,我們上當了!”


    “你來隻為這舊話重提?”


    “不,但是話要從頭說起。”郭守文講道,“前日輕而易舉占領固安,末將心下便有疑慮,蕭太後當時若真有十數萬援軍,怎會不戰放棄戰略要地固安!今日我派出的探馬探明,那日蕭太後手下隻有八千人馬。”


    “將軍之意是要再次出戰北進?”


    “咳!晚了。莫說出戰,今日我找元帥是建議全軍撤退。”“撤退?向何處退?”


    “退守雄州瓦橋關、高陽關和益津關。”


    “胡說!我軍好端端未打敗仗,為何要退逃?”


    “元帥有所不知,探馬察明,契丹國內援兵已於今日陸續到達,目前已近十萬。我軍數量上已不占優勢,且糧道不通。應趁敵軍尚未合圍上來,及早退到三關防守,否則恐難免上次失敗覆轍。”


    “郭守文,你慌慌張張不經宣召擅自跑來,原來就為這個!想不到你竟是貪生怕死之輩。胡言亂語,擾亂軍心,是何道理!”


    “元帥,末將是為全軍著想。”


    “我軍目前雖有困難,但仍有很大希望。三萬精騎去押運糧草,諒來不成問題,米信一軍很快就會從白溝跟進,使我如虎添翼。而且萬歲正加緊選調兵馬,不過旬日大批援軍即可到達。”曹彬的分析似乎不無道理,“而且我諒蕭太後難以從國內征調更多兵馬。如其援軍果真數至十萬,那麽就要把駐守平州的精兵調來。而我方高瓊指揮的五萬大軍,早已泛海在平州登陸。蕭太後調走平州精兵,那高瓊就可攻占平州,進而向縱深推進,威脅遼國腹心。以蕭太後之精明,會出此下策行剜肉補瘡之舉?故爾,你聲言遼國已來十萬援軍,我不能相信。一定是你探馬邀功,而故意誇大。”


    “元帥,探馬可靠,決不敢謊報軍情。”


    “就算蕭太後真來了十萬援軍,亦不足為懼。西路楊業攻勢甚猛,耶律斜軫難以抵禦,蕭太後必然要分兵援助斜軫,這樣我方壓力就不是很大了。隻要我們據城固守十幾日,形勢就會大變。楊業、田重進逼近幽州,蕭太後就要回防,潘美進據駝羅口,就抄了蕭太後的後路。高瓊在平州向契丹腹部推進,蕭太後也得回兵援救。我國內大兵再及時趕到,就可將蕭太後並遼軍主力圍殲於幽燕地區。”


    “元帥所說確實有理,”郭守文並未鼓起信心,“就怕事情不按元帥設想的發展。”


    “為大將者必須有必勝信念,怎能悲觀失望!隻要你守住固安,一切都不成問題。”曹彬催促,“立即返回,加固城防,調度好兵馬,準備擊退遼兵可能發起的進攻。”


    郭守文料定曹彬不會認輸撤退了,明白固安將首當要衝,遂請求說:“元帥,固安為涿州屏障,遼兵必先犯之,然其城不高池不深,防守兵力又覺不足……”


    曹彬不等他說完,就一口回絕:“涿州亦人馬有限,難以分兵,你兩萬人馬足以守城,將軍謀勇兼備,定可保固安無虞。”


    郭守文沒奈何,隻好帶著隨從返回固安去了。


    曹彬適才對下屬那番宏論振振有詞雄心勃勃,其實內心裏也是惴惴不安的。現在關鍵問題還是糧草。兵無糧,馬無草,又何談戰鬥力!他在城樓上望斷關山,真恨不能那糧草車隊立刻在天邊出現。


    護軍司徒又跑來報告:“元帥,來了!此番一定不會錯。”


    果然,又一隊騎兵如飛奔馳而來。很快出現在視線內,漸漸認出為首者正是李繼宣,曹彬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來。待李繼宣騰騰騰跑上城樓,他迎上去問:“糧隊在後麵還有多遠?要不要再派兵接應?”


    李繼宣喘息一下:“元帥,哪裏來糧隊,我和劉將軍苦戰兩日,尚未到達白溝。”


    “什麽!”曹彬當時就呆了。


    “元帥,元帥。”李繼宣忙著解釋,“遼軍占據有利地形,籌寧、蒲奴裏兵力也有兩萬之眾。本來,隻要米信趁機率軍北上,與我軍對遼兵形成前後夾擊之勢,不隻糧道可通,而且可以全殲這股遼軍。”


    “你為什麽不催促米信合擊?”


    “末將派人設法繞道去白溝麵見米信,約定今晨雙方從南北兩麵,同時向遼兵發起猛攻。怎奈米信固執不動,說什麽萬歲旨意讓止兵白溝。”


    “他怎能這樣曲解聖意!”曹彬氣得跺腳,“形勢有變,他亦應隨機應變嘛。”


    “米信名為君命難違。實則是保存實力。”李繼宣歎口氣,“送信人返回,我知米信按兵不動,也沒奈何,這才飛騎回城報知元帥,請令定奪,我和劉知信是否撤回城中?”


    “城中糧草堪堪用盡,糧道必須打通,豈有回撤之理。”


    “那就請元帥再增派兩萬人馬,方可擊敗阻路遼軍。”


    事已至此,曹彬別無選擇,隻能增兵了。因為兩三天內再無接濟糧草,全軍就將失去戰鬥力。史珪、田斌領兩萬人馬隨李繼宣即刻出發了。


    三將率領部隊急行,大約行出二十裏遠近,護軍司徒從後麵飛馬追趕上來:“李將軍慢走。”


    李繼宣收住馬:“元帥還有何吩咐?”


    “命令史、田二位將軍,立刻領兵返回涿州。”


    李繼宣一聽就愣了:“元帥為何變卦?糧草不要了?全軍吃什麽?”


    “李將軍有所不知,”護軍司徒告訴,“你們領兵剛剛離開,耶律休哥就率四萬大軍猛攻涿州,城內隻有不足三萬人馬,實在抗不住了,元帥不得不調你們回去救急。”


    “糧草怎麽辦?”


    “兵力有限,隻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了。”護軍司徒又說,“元帥要你和劉將軍以一當十,舍命死戰,務必打通糧道。崔副帥說,隻要二位盡力,三萬精騎完全可以戰敗籌寧、蒲奴裏的兩萬遼兵。”


    李繼宣還能說什麽呢?他歎口氣:“史、田二位快請回兵解圍去吧,請轉告元帥,李某一定竭盡全力。”


    史珪、田斌帶兵回到涿州,並不見激烈的戰鬥場麵,四城不見一個遼兵。二人甚覺奇怪,護軍司徒也解釋不清。見到曹彬後方知,在他們這兩萬人馬回來解圍前不久,耶律休哥突然停止進攻把兵撤走了。眾人誰也猜不透耶律休哥為何撤軍。劉伯勳分析說,可能是楊業、田重進逼近幽州,遼國這座南京城吃緊,所以耶律休哥匆忙撤走人馬回援幽州。不論何種原因,大家一致認為,既然涿州已獲安全,理應讓史珪、田斌再領人馬去支援李繼宣,於是二人又領兵兩萬出發。


    史珪、田斌恨不能一步趕到李繼宣軍前,催促部隊兼程行進。南下走出約三十裏路,護軍司徒又飛馬趕來:“二位將軍,元帥命令馬上回師。”


    “這卻為何?”史珪問。


    “耶律休哥又來猛攻涿州,攻勢甚於上次,涿州危在旦夕。”護軍司徒神色焦急,“元帥要你火速回援解圍。”


    史珪不敢怠慢,立刻後隊變做前隊,跑步趕回涿州。令他們大為詫異的是,涿州城靜悄悄並無戰事,哪有一個遼兵的蹤影!


    賀令圖接他們入城說:“史、田二位將軍,就在你們返回之前,耶律休哥又匆匆撤兵退走了。”


    史珪見到曹彬,發現他悶悶不樂,關切地問:“元帥為何愁眉不展?”“咳!害你又一次徒勞往返。”


    “耶律休哥玩的什麽鬼花樣?”


    “顯然遼兵並不急於攻陷涿州。”曹彬已看出端倪,“很清楚,耶律休哥是牽製我軍增援李繼宣。”


    “意在繼續阻斷糧道!”史珪突然醒悟,也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一著好厲害,形同釜底抽薪呀。”曹彬也已看破耶律休哥的戰略意圖,“我軍一旦斷糧,遼軍再攻涿州,豈不易如反掌。”


    “元帥,就該設法對付才是。”賀令圖也感到形勢不妙。


    “咳,兵力就這麽多,固安尚嫌不足,處處捉襟見肘,力不從心呀。米信又不歸我節製,偏又按兵不動,實在無計可施。”曹彬看定賀令圖,“賀將軍,本帥有一事相求。”


    “元帥盡管吩咐。”賀令圖心中忐忑。


    “賀將軍,眼下我軍處境極為險惡,非將士不能戰,而實為糧草難以接濟,遼國援軍源源到達,我方卻無一兵一將補充。我擔心萬歲隻看到楊業連戰連捷,我軍進據涿州,誤以為蕭太後已成網中之魚,實則我軍已居劣勢。而這種實情,隻有將軍才能上達帝聰。”


    賀令圖明白了,不是叫他去衝鋒陷陣,心始放寬一些,“元帥之意是叫末將回京報告軍情。”


    “將軍乃先皇後親侄,有這層關係,定能麵見萬歲詳陳。”“承蒙元帥厚望,末將敢不效命。”賀令圖又問:“但不知該向萬歲做何請求?”


    “為今之計,擺在我們麵前隻有兩條路。”曹彬向賀令圖麵授機宜,“一是近日內有大兵增援並押運糧草到達涿州,就可改變敵我力量對比,我方仍可大獲全勝。不過據我所知,十數日後不可能征集到十萬兵馬,因此這條路希望甚微。”


    “另一條路呢?”


    “為保存實力,免遭失敗,應退守高陽、瓦橋、益津三關,再圖後舉。”曹彬又緊接著說,“這番話也隻有將軍能說清,否則萬歲會以為我怯戰貪生。”


    “末將記下了。”賀令圖問,“但不知何時啟程?”


    “涿州隻能堅守數日,將軍應不辭辛苦立即動身。”


    “元帥寬懷,請候佳音。”賀令圖領命去了。”


    曹彬手扶女牆,暮色中直至賀令圖的身影消失,心中仍在默念著神佛保佑,讓賀令圖快去快回。


    黃昏的帷幔也籠罩了琉璃河北,蕭太後的行宮硬寨,燈火通明,顯得異常忙碌。國內已先後有六支援軍到達,計達四萬人。韓德讓逐一接待,安排宿營等事宜。天色漸黑,韓德讓起身去後帳,準備向蕭太後報告援兵情況。


    行軍司馬喊住他:“韓大人,又有一支人馬來到。”


    韓德讓感到奇怪,國內已無兵可調,自己發出六支令箭,所調六路人馬業已到齊,又哪來的援兵呢?他狐疑著走回大帳,傳命於行軍司馬:“帶其統兵將領來見。”


    少時,一員虎將闊步入帳:“末將參見韓大人。”


    “怎麽,是你!”燈光下,韓德讓不相信麵前這位虎背熊腰胡須紮撒的大將,竟是平州遼興軍節度使安臣霸,不禁大吃一驚。


    “末將因故來遲,請大人恕罪。”


    “大膽!”韓德讓一拍書案,怒目而立,“你竟敢擅自勤王。”


    “韓大人,這話從何說起?末將是奉召而來。”


    “胡說,無有我的將令,何人召你至此?”


    “大人請看。”安臣霸呈上金魚符。


    韓德讓接過仔細察看,這兵符千真萬確。更加疑惑:“莫不是有人竊取了兵符,騙你領兵離開平州?”


    “韓卿不必多疑,是哀家派人持兵符召來安將軍。”蕭太後從後帳步出。


    韓德讓顧不上施君臣之禮:“哎呀!太後,你怎能出此下策?安臣霸來此,那平州守備空虛,宋將高瓊不就乘虛而入?平州一失,宋兵就可向我上京推進,這不等於開門揖盜嗎!”


    “這些我都心中有數,高瓊五萬宋軍早已在平州沿海登陸,隻因安臣霸驍勇善戰,高瓊才久攻平州不下。如今安臣霸帶兵兩萬來幽燕增援,平州僅剩副節度使和兩萬兵守城,注定頂不住高瓊攻勢,平州失守已在意料之中。”


    “太後,您既知後果嚴重,就不該從平州調兵。”


    “韓卿,為帥用兵之道,在於敢冒風險,在於出敵不意,在於反其道而行之。”蕭太後耐心說:“幽燕之戰成敗事關全局,隻許勝不許敗,我傾全國之兵,又有安臣霸這員虎將,斷絕了曹彬糧道,不過旬日,定可擊敗宋軍。這期間,即令高瓊推進到我國腹地,他孤軍深入,又何懼哉。況且十日後我就可以分兵回去,若高瓊不敢深入算他便宜。真要進攻到上京附近,他這五萬人馬也就別想再回宋國了。這是後門,且放狼入室,集中力量先前門打虎,待將虎打死,再關上門打狼,豈不是狼、虎雙得!”


    韓德讓聽得嘖嘖連聲:“哎呀太後,為臣甘拜下風,太後用兵出神入化,我等望塵莫及。但不知下步棋怎麽走?”


    蕭太後早有安排:“各軍飽餐後休息三更時分以六萬兵力猛攻固安,務求一舉攻克。”


    更鼓三敲,風輕夜暗,月隱星疏,白晝的酷熱業已消散,氣候分外宜人。六萬遼兵從四麵悄悄接近了固安城,待守城宋軍發現,報告宋將郭守文知道,遼兵已同時從四方發起了猛攻。安臣霸首先突上西城,範廷召接戰隻數合,就被安臣霸踢落城下。郭守文趕到,意欲堵住西城這個缺口,把攻上來的遼兵壓下去。怎奈安臣霸力大無窮,一人守定垛口雲梯,後續遼兵源源湧上。郭守文敵不過安臣霸,東、南、北三麵,也抵擋不住數倍優勢的遼軍進攻,紛紛敗下城來。郭守文情知大勢已去,臨危不亂,收集起萬餘人馬,殺出西門,且戰且走,終於衝出重圍,天亮時逃到涿州,檢點一下僅存五千人馬。


    範廷召看看狼狽不堪的殘兵敗將,對郭守文說:“丟了固安,折損人馬,有何麵目再見曹元帥。我們莫如……”他拔劍半出鞘。


    “範將軍不可有輕生之念。”郭守文對這種結局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心理承受能力較強,“固安失守,非你我不盡力,實因力量對比懸殊,我們當盡快報信與曹元帥,以便早定涿州戰守大計。”


    固安丟失,對曹彬無異於當頭一棒。這說明遼兵勢大已非昔比,要守住涿州也決非易事。用人之際,他當然不會將郭守文、範廷召治罪,而是讓郭守文同他一起重新部署城防。


    崔彥進獲悉遼軍重兵即將來攻,唯恐涿州有失,自己性命不保,吩咐護軍司徒:“快,你快去召回李繼宣三萬人馬。”


    “小人遵令。”


    “站住!”曹彬喊住護軍司徒。


    “曹帥,城內兵又不足,李繼宣反正打不通糧道,何不調回加強守城力量。”


    “不妥。”曹彬重做吩咐,“傳令於李繼宣、劉知信,命他二人引兵返回,在涿州南門外駐紮,以涿州為依托,確保北門至瓦橋關的官道通暢。”


    “小人明白。”護軍司徒領將令去了。


    崔彥進卻不明白:“曹元帥,你這樣分散兵力,若遼兵先全力聚殲李繼宣所部怎麽辦?”


    “李部背依涿州,可進可退。有他們在城外,可以使涿州免遭四麵包圍。”曹彬猶豫一下還是說出關鍵一點,“而且一旦我們守不住時,可以從南門退走,不至於困死涿州。”


    “啊,我懂了。”但是崔彥進竟以監軍身份責難起曹彬,“想不到你身為元帥,大戰在即,不思如何戰勝敵人,卻先想到逃跑,這不是有負皇恩嗎!”


    “崔副帥,孔明用兵先思退路,難道就是貪生怕死不成?我軍堪堪斷糧,怎能不對撤退預有準備。賀令圖已回京請旨,是進是守是退,到時按萬歲旨意行事,就不消你再嘮嘮叨叨了!哼!”曹彬拂袖而去,不再理睬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監軍。


    李繼宣、劉知信的三萬馬軍連夜撤回,在涿州城南安營紮寨,城內宋軍也嚴陣以待,做好了大戰的準備。


    遼軍攻占固安之後,蕭太後、遼聖宗鑾駕進城。蕭太後滿心歡喜,獎賞了有功將領,特別是重獎了安臣霸。論功行賞之後,耶律休哥提議,大軍稍事休息,應火速進軍涿州,乘勢攻占之。


    蕭太後對此未置可否,而是詢問韓德讓:“你以為如何?”


    韓德讓表示讚同:“乘勝進軍,攻下涿州,早日打敗曹彬,扭轉幽燕戰局後,也好盡快分兵回援平州,以增加對付高瓊的力量。”


    “二卿之言,都有一定道理,但哀家卻不采納,而是另有主張。”


    “乞太後明示。”休哥、韓德讓通過幾次戰役,對蕭太後的用兵之道已心悅誠服。


    “我要安臣霸引兵一萬去增援耶律斜軫,他的對手楊業太強大了。大鵬翼戰亡後,隻有安臣霸能與楊延昭戰平。派他去頂住楊業父子進攻,耶律斜軫則可分兵一萬去阻擊潘美。隻要潘美十天內推進不到駝羅口,楊業、田重進到不了幽州,我軍後背就可無虞。”蕭太後說,“這是一。第二步棋是,耶律休哥引馬軍兩萬,南下到拒馬河沿岸埋伏,準備截擊曹彬南撤的大軍。”


    休哥不解地問:“太後焉知曹彬會南撤?”


    “因為我有第三步棋配合。”蕭太後接下去說,“我親自統率剩餘七萬人馬,明日早飯後進抵涿州,圍而不攻。”


    韓德讓問:“這卻為何?”


    “宋軍十萬之眾,我軍在數量上處於劣勢,且曹彬已做好應戰準備,涿州又城高池深,若強攻,三五日內很難奏效。即使勉強取勝,也要付出較大代價。因此我陳兵城下,並不急於進攻。”


    “難道敵人會不戰自退嗎?”韓德讓又問。


    “差不多。”蕭太後信心十足,“我要坐以待變。涿州城存糧最多不過能支撐四五日,而宋軍糧道又被籌寧、蒲奴裏封鎖。曹彬斷糧,隻有南撤而別無出路。那時我們以養精蓄銳之軍,追擊棄城而逃、鬥誌全無、饑疲力盡之軍,豈不遠遠強似進攻以城憑險據守、會做困獸之鬥的敵軍嗎?”


    “太後謀略,我等不及。”韓德讓佩服外還有擔心,“隻是這樣做需費時日,我恐平州那裏高瓊過於猖狂。”


    “不必多慮。”蕭太後胸有成竹,“漫說高瓊未必敢孤軍深入,就算他推進到上京城下,也難免被我回頭吃掉。”


    休哥還有不解之處:“可是太後怎知曹彬南撤一定要經拒馬河呢?我去彼處埋伏不會落空嗎?”


    “這就叫神機妙算。”蕭太後倩笑一下加以解釋,“白溝方向,有我軍籌寧、蒲奴裏二部阻路,曹彬定要避開。而岐溝關雖遠卻路途平坦無險,隻要渡過拒馬河就安全了,所以宋軍非走此路不可。”


    眾將再無話可說,都按蕭太後的分派領本部人馬部署去了。


    這樣一來,涿州城內的宋軍可就難熬了。曹彬本已做好準備,宋軍人人鬥誌旺盛,要給進犯的遼軍以迎頭痛擊。豈料遼軍圍而不打,宋軍有勁使不上。一天、兩天、三天過去,宋軍拚死一搏的勁頭,如皮球慢慢泄氣,漸漸消磨殆盡。起初為應付惡戰,鼓舞士氣,曾給兵士們吃兩餐飽飯,這樣一來存糧就幾乎耗盡。如今無仗可打,每天隻能吃到一頓稀粥,兵士們都有氣無力,口出怨言。為了防止不滿情緒擴散,曹彬下令嚴肅軍紀。有幾十名搶飯吃和散布串連投敵的兵士,被斬首示眾號令全城。天氣越來越熱,人頭在高杆上發出令人窒息的惡臭,滴下氣味熏人的膿血。守城兵士在城頭上,強忍著烈日灼烤和臭味的侵襲,大都無精打采,不斷有人昏厥過去,有的甚至昏過去後就再未醒轉過來。


    在北城上負責防守的田斌,也熱得實在受不住了,取下了頭盔拿在手中。一名小校調侃他:“將軍,你可是帶頭違犯軍紀呀。”


    “遼軍未來攻城,何必死守軍紀,天氣這樣熱,隻要不被元帥看到,大家都馬馬虎虎吧。”


    小校感到田斌通情達理,就進一步說:“將軍,我們難道在這等死呀?既無糧草,又無救兵,不進不退,不死不活,這樣下去,涿州城就是十萬大軍的墳墓呀!”


    “咳!”田斌無可奈何地歎口氣,“也不知元帥是怎麽想的。遼軍終日飽食,我們耗不過人家呀。”


    “將軍!”小校突然叫起來,“你看,又有幾個弟兄不行了。”


    “快,抬到城下陰涼處。”


    眾人七手八腳,將四個已失去知覺的兵士抬到城門洞,有人取來備用的救命米湯,逐一給灌下去。


    田斌立在一旁說:“不要緊的,他們是又餓又熱,很快就會恢複過來。”


    可是,過了一刻鍾,這四名士兵仍不見動彈,小校一試鼻息,又叫起來:“不好!他們死了。”


    說著,適才抬人的兵士又有兩人倒地氣絕。田斌俯身仔細查看一下,見死者身上都起了紅點子,不禁驚訝地說:“糟了!怕是染上了瘟疫。”


    “啊!”在場的士兵們都慌神了,“那我們豈不都難逃活命嗎!”


    “不行!我就去麵見元帥。”田斌直奔州衙。走進大堂,看見崔彥進、劉伯勳、郭守文等人全在,而且顯然是在為什麽爭論不休。田斌也顧不得禮節了:“元帥,我部下發生瘟疫,已死亡數人,且有蔓延趨勢,請速做定奪。”


    “元帥,怎麽樣,不是我危言聳聽吧?”範廷召剛剛稟報過類似情況,“我們不能坐城等死了,幹脆拉出去和蕭太後拚個你死我活。”


    “以饑病交加之軍前去進攻,無異以卵擊石,決不可以。”曹彬斷然拒絕。


    “曹帥,糧草已盡,瘟疫又起,遷延下去,隻怕損失更大。”崔彥進很想保住性命,“我們不若撤離吧?”


    “副帥,沒有萬歲旨意,你竟敢輕言放棄涿州,難道不怕犯欺君之罪嗎?”


    崔彥進被曹彬問住了,啞口無言。


    “無論怎麽說,不能坐以待斃。以下官之見,”劉伯勳對於幽州赴任仍存希望,“十萬大軍全速向北推進,哀兵必勝,將士們置死地而求生,必然舍命死戰,說不定就可大敗遼軍直搗幽州。”


    “我決不會為劉大人能走馬上任而孤注一擲。”曹彬語氣決絕,“飛蛾撲火的軍事行動,隻有傻瓜才會幹。”


    享有足智多謀聲譽的郭守文開口了:“元帥看來一定要等賀令圖的消息。”


    曹彬未言語,等於默認了。


    郭守文接下去說:“賀將軍四月二十四離開,今天已是四月三十,整整六天不見回轉,隻怕路上出差了。”


    “不會的,”曹彬很自信,“賀令圖武藝超群,斷不會有閃失。”


    “可是他已過期兩天了,至遲四天就當返回呀。元帥,不能死等聖旨了,應該當機立斷了。”


    曹彬又沒言語,顯然不反對他說下去。


    郭守文明白曹彬的意思:“元帥,末將以為,萬歲得知我軍處境,也一定要做出撤退決定。如今,我軍戰鬥力日漸減弱,為保存實力,減少損失,晚退不如早退,再耽誤兩天,全軍餓得爬不動,想退都退不走了。”


    “依將軍之見,應該從哪條路退兵呢?”曹彬這樣問,分明是動心了。


    郭守文對此早已認真思考過:“米信大軍現在白溝,我們全速向他靠攏。縱有伏擊或追兵,有米信接應,諒無大礙。”


    這和曹彬所想不謀而合:“好吧,眾將各回本營,做好撤退準備,等待本帥命令。”


    眾將未及散去,護軍司徒跑來報告:“元帥,賀將軍回來了。”


    “快,叫他即刻來見。”曹彬傳令,眾將自然也都不走了。


    賀令圖風塵仆仆快步踏入大堂:“元帥,一定等急了,請恕末將遲歸。”


    “可有聖上旨意?”曹彬最關心的是這個。


    “好不容易呀,起先無論如何總管不肯通報。後來還是搬動姑媽,闖宮罵門,才得以帶我入內麵聖……。”


    曹彬不悅地打斷他:“別再絮叨了,我問你聖上旨意如何?”


    “元帥,我當麵奏明涿州戰局,萬歲恩準我軍退兵。”


    “好!”崔彥進放心了,“萬歲聖明,這下十萬大軍就得以保存了。”


    “賀將軍,萬歲可有具體旨意?”


    “有。”賀令圖遞上聖旨,“元帥請看。”


    曹彬接過聖旨後,展開細看:幽州路兵馬都部署曹彬,副都部署崔彥進,敵軍勢盛,且糧草無繼,宜暫避其鋒。接旨後,大軍可徑直退往岐溝關,不日將有糧草運抵彼處,以接濟全軍之用。朕已同時曉喻米信,命他向白溝發起猛攻,牽製遼軍主力,使你部大軍順利撤返……曹彬把宋太宗旨意公開,立刻引起兩種不同反響。


    崔彥進連連說:“萬歲英明,如此撤軍,萬無一失。”


    郭守文持反對意見:“去岐溝關,要過拒馬河,倘若遼軍重兵埋伏,我軍就要吃虧。”


    曹彬猶豫:“賀將軍,你往返俱走的岐溝關,路上如何?”


    “不見一兵一卒,一路坦途,敵軍無處埋伏。”賀令圖又補充一句:“元帥,君命不可違呀。”


    崔彥進適時地警告一句:“曹彬,萬歲已指定退軍路線,你若改弦更轍,一旦招致失敗,可就是難逃罪責呀!”


    曹彬當然明白這話的言外之意,無非是退走岐溝關有個閃失還有情可原,他豈能不明白這個道理!當即傳令:“諸將各回本營,將存糧悉數造飯,整備好弓馬器械,今夜三更準時南撤,退往岐溝關。”


    田斌稟報說:“元帥,我部已粒米皆無。”


    “可向民間借取。”曹彬這一回答,顯然是批準了向居民搶糧。


    炊煙夕照中,宋軍打點行裝和到百姓家“借”糧,引起了全城居民的極大恐慌,公推各界人士組成的十老代表,麵見曹彬。


    十老代表為首的百歲翁,曾在宋太祖朝中官居吏部員外郎,他對曹彬一揖到地:“元帥,我全城居民百姓,生是大宋人,死做大宋鬼,決不在契丹鐵蹄下苟延殘喘,願隨大軍撤離涿州,給胡虜留下一座空城。”


    “這如何使得?軍隊行動迅速,百姓扶老攜幼,與兵馬混雜,遇到遼兵阻截,如何禦敵。”曹彬搖頭,“這實在做不到。”


    百歲翁振振有詞:“元帥此言差矣,百姓心向大宋,其情不可移,以元帥之英威,豈有丟下百姓不管之理。”


    劉伯勳接話道:“我們不能將大宋百姓推向契丹,難得百姓心隨我朝,理當成全大眾忠心。”


    “有理。”崔彥進也開了口,“昔年劉皇叔敗走新野,在千難萬險下帶百姓同行,最終得民心成大業。”


    “好吧,既然崔副帥、劉大人都認為可行,那就準予百姓同行。”曹彬心情急躁,不願多糾纏,但他自有一番打算,“請崔副帥、劉大人統率全城百姓先行一步,天黑以前離城,傍西山南下。”


    崔彥進覺得有些不妥:“我們和百姓同行,遭遇敵人該如何是好?”


    “其實先走一步最安全。既然副帥有顧慮,我派副將盧漢貝領兵五千隨行保護。”


    崔彥進思忖一下:“曹帥,萬歲要我不離你之左右,危難時也好幫助出謀劃策。君命不可違,我怎能避重就輕先趨安全呢。”


    曹彬暗罵一聲老狐狸:“對了,副帥身係監軍要職,還是隨大軍夜半出發吧。”


    紅日隱入西山,盧漢貝、劉伯勳領五千步軍,夾護著全城百姓出涿州南門,貼西山腳而下向南。暮色掩映,隊伍如一條黑色巨蟒緩緩蠕動,劉伯勳唯恐遭遇遼兵,不斷催促百姓快行。值得慶幸的是,走出幾十裏路了也未遭阻截。不知是遼兵未發現,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午夜,曹彬統領大軍也列隊撤出了涿州城。劉知信為先鋒,史珪、田斌、賀令圖、範廷召等各隊排好順序,依次出城。殿後的李繼宣尚未動身,遼軍馬隊突然橫衝過來。黑夜中,也分辨不清遼軍來了多少。後走的各隊宋軍本來就有怨氣,此刻誰還肯賣命拚殺,都自顧爭相逃命。曹彬被人潮衝得東奔西走,根本無力節製諸將,撤退隊伍頓時大亂,韓德讓揮軍引大隊騎兵往來衝擊,宋軍兵將無人戀戰,隻是一味南逃。黎明前潰軍到達拒馬河北岸,先行的劉伯勳與涿州百姓並五千步軍剛好渡河,在二十裏外埋伏等候的耶律休哥率數萬馬軍殺來。宋軍又是大亂,曹彬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各隊爭先搶渡拒馬河。被遼軍殺死,自相踐踏和溺死河中的宋軍達數萬人。百姓死傷更眾,劉伯勳這位未能上任的幽州刺史,連同妻子一起為遼兵亂箭射中,死在了河內。


    天明以後,曹彬渡河到達岐溝。恰好兵部運的糧草剛剛到達。曹彬召集殘兵敗將,提出要堅守岐溝關,以便待援反擊。可是,耶律休哥大軍已追過河來,當時,拒馬河已為屍體塞滿,遼兵已無須涉渡。布置在岐溝關外拒敵的宋軍田斌、史珪及其部下,已無鬥誌,與遼兵稍一接觸,即迅速潰逃,繞過岐溝關向南狂跑。城內的範廷召見狀棄關先逃,各路將領又相繼爭先逃命,曹彬難以約束,潰兵


    裹著他也逃離岐溝關,又遭遼軍肆意砍殺。至此,宋太宗伐遼主力曹彬這十萬大軍已損失殆盡,岐溝關遺棄下山積般的糧草與軍械。曹彬全軍覆沒,實際上已敲響了宋太宗這次北伐徹底失敗的喪鍾。(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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