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夜難眠。


    葉孤城自幼習劍,時至今日已有數十載,劍下亡魂亦早已不計其數,其中,雖有名聲不顯的無名之輩,但絕大多數,皆是武林中,當世第一流的高手。縱然到了今時今日,那些亡於我劍下之人,已然不入我的眼內,但在交手之前,出劍之先,亦曾令我緊張過,激動過,興奮過,隻是,除了第一個決鬥的對手之外,便再也無人可令我於交手之前,徹夜難眠,直至葉孤城得遇西門吹雪,直至昨日,昨夜。恍惚中,我隻覺,那人一身勝雪白衣下,透著體溫的溫熱觸感,直至此時,宛如仍留於掌中;月色下,冷意沁骨的形容,亦遮不住的眼底那一絲冰冷卻鮮活的恚怒之意,仿若仍現於眼前;而於我居處不遠的那處客房中,從那隨風隱隱傳來的,那灩灩水波流淌、相擊聲中,我幾如看到那清澈瑩亮的水流,柔柔自那美玉一般的肌體上緩緩滑落,隻餘星星點點的水霧,在反射著搖曳的燭火,而那水聲亦恍似整夜於耳邊不住回旋,催我一夜反覆,輾轉難眠。有生以來,葉孤城尚是初次在與人交手前夜,心中所思所想,非劍,而是人,一個本身便如一柄劍一般的人。


    畢竟是習武之人,一夜未眠並未於我有太大影響,雖說高手相鬥,隻爭一線,但今日相約西門吹雪,隻是切磋,並非生死決鬥,尚不需全力以赴,而可憂者反是心神不凝。美色由來最易撼人心神,動搖金石之誌,西門吹雪雖不可以美色而辱之,卻當真是這世間,最易撼動葉孤城心神之人,無論是絕代劍客,或者,隻是西門吹雪這個人。既已無眠,略略打坐了一個時辰後,天光未亮,我便起身潔麵淨手,穿衣整冠,然而侍女們正為我穿戴之時,耳畔卻是忽的響起一絲細微的聲響,隻沒多久,便停在了西門吹雪的房前。我隻覺呼吸亦不由的瞬時一滯,多年兄弟,孤鴻的武功雖非盡出自我手,但也曾多番指點,此刻立於西門吹雪房門之前的人,必是孤鴻無疑,隻是,此時此刻,他本應從我之令,於這幾日閉門苦練下盤,以免來日再如那一日般,與人相鬥時卻是下盤不穩,反累及西門吹雪。微微垂目,雙臂舒展,由得侍女們細細梳理規整,心下卻終是禁不住分出了大半心神,畢竟,孤鴻此刻正立於那人的門前,而我卻隻得停於屋內……


    侍女們早已退下,天光亦已漸亮,孤鴻呼吸之聲仍是清晰可聞,西門吹雪屋內卻是靜似無人。屋中一片冷寂清靜,我卻隻覺心內如火急焚,灼烤不息。為何,孤鴻久立門前,西門吹雪卻無分毫反應?西門吹雪與我武功想當,且亦是久曆生死,我在此處聽聞尚且如雷響耳際,他又豈會毫無所覺?心下抑不住一陣焦灼苦澀,劍法練至極處,便如我與西門吹雪,往往難得於人前放鬆休憩,憶及昨夜二人同床尚需凝神相對,而此刻……或許,西門吹雪待孤鴻之意,確實更勝葉孤城。


    我默然靜立,形容不動,心下卻是隻餘悔意。昔日隻為令他行止暢意,我予西門吹雪所居之處幽勝難言,窗麵亦俱各以薄勝蟬翼的薄紗相附,內外相望幾可一覽無餘,唯恐礙其觀景之意,卻不知此刻反是徒惹心焦……隱於袖中的手指根根收緊,腳下欲行卻似是生了根一般,昨夜失手尚可請恕,然而沐浴之事卻實是我思慮不周了,兩事同出,雖說西門吹雪心懷高潔,xing冷如冰,縱然當時未覺,經此一夜,隻怕,葉孤城於他心中,或許已然成了心藏不堪汙念之人了,然而,我卻無法明辯己心,隻為,指掌相觸之時,水流交擊那刻,葉孤城確然是,難以自製的心旌動搖,妄念難熄……


    不知於屋中默立了多久,西門吹雪的房門終於開了。風中隱隱傳來兩人低聲交談之音,我幾是克製不住的,欲凝注心神傾聽,然而,想及素日裏,西門吹雪看我之時,那雙幽深平靜如深潭,卻滿蘊了信任的眸子,默歎了一聲,隻默然頜目靜待。


    隻聞得,西門吹雪的腳步近了,更近了,直似每一步都踩在了我的心頭,每一次落地,都令我隻覺心頭微顫,通身血氣奔湧,幾是難以自製的身軀微顫。事隔一夜,西門吹雪又究竟會如何看我?於他眼中,葉孤城此時又已是何等樣人?我既希望,他能夠盡數忘卻昨夜尷尬,心底卻又隱隱的期盼著,他能夠記得,記得昨夜二人曾舉杯對飲,兩心皆悅,記得兩人曾同床相視,含情無言,記得潺潺水聲,隨風而傳,曾令葉孤城品佳茗而覺無味。而那指掌間,隔衣所傳的體溫和觸感,乃至,於月色風間微顫,散著如美玉般瑩瑩微光,複又令我憶起碧水潭前,那小半截帶露的雪白手臂的修美的足,隻葉孤城獨自難忘已然足夠……自西門吹雪挪步之時,我便早已立於門前相待,勉力自製,隻待西門吹雪的叩門聲稍停,旋即一探手,房門洞開,而我心心念念之人,亦現於眼前。


    西門吹雪的眉峰依舊淩厲如劍,一雙寒潭般的眸子,在對上我的眼睛之時,卻似是少了幾分冷意,我更沒有錯過,於目光相觸之際,那幽深的瞳仁甚至在這一瞬間,微微錯開了我的視線,於是,不由的,一個荒唐至極的念頭霎時於我的心底跳了出來,莫非,方才,他在害羞?心底一驚,一念尚未及生出,我便下意識的,旋即生生將此不敬,亦更加可笑的念頭掐滅於心底。那個冷酷似冰,那個寒傲勝雪的男子,那個視劍更勝xing命,比起像人,更像一柄劍的西門吹雪,又怎麽會有這種於他身上便堪稱可笑的想法?這終隻不過是,葉孤城的一廂情願罷了……


    隻是,心念既起,就再也難消,一時間,便連眼神,我亦是不由的斂去些許鋒芒,我終是無法再繼續以看一個純粹的、完美的對手,乃至知己的目光,來看待西門吹雪,隻為當此之時,我與他之間,已不止有劍,亦有情,因劍而生,卻更勝於劍的情。默然望著西門吹雪,我隻覺手掌之上,隱隱的灼似火燒,仿若昨夜那一刻直透衣衫的熱意仍未自指掌之上退去,心中,更是湧動著一股難言的衝動,直令我再也無法如往日一般,心神沉靜,波瀾不起。“莊主……昨夜休息可好?”未及多久,翻騰了一夜的思緒,終是令我直若定力俱失般,禁不住先行開了口。縱然確是心生妄念,亦確然於不知不覺間,起了不堪之想,但葉孤城終是太過貪心,想要你的劍,亦想要你的情……


    然而多年間的少與人言,卻令我一出口,便選了最不該提及之事。隻是,我尚不及懊悔,便乍然間,隻見西門吹雪的目光瞬時間竟似是柔了一柔,暖了一暖。心頭微微一顫,今生至此,我尚是初次見到你這般溫和柔軟的眼神,西門吹雪……或許,我昨夜所為尚未至令他心中生怒?或許,西門吹雪亦是心中明了,葉孤城昨夜所為,俱是出自心中至情……此時此刻,我的心底忽的生出一股莫名的衝動,若是此刻,我乍然伸出手去,緊緊擁住他,所得到的,會不會是除了那狠絕無情的一劍之外的東西?望著那緩緩開合的唇,心中卻是隻餘一個念頭縈繞不去,若我就此絕然吻下去,得到的又會是什麽?


    目光忽然一閃,落在了被西門吹雪有意顯出的孤鴻身上,瞬時間,我便明白了西門吹雪的意思,此情此景,卻不得兩人獨對,實是,當真是可惜了…… 目光複雜的看了一眼孤鴻,我方才轉身將二人引至平素練劍的密林。原本海邊亦佳,隻可歎我此刻心中尚虛,妄念仍未盡褪,聞及水浪擊打之聲猶有心魔陡盛之慮,更何況海邊極易濕衣,若隻我與西門吹雪二人相對倒也無妨,此刻,卻是尚有孤鴻在側……所幸此地山光□□亦佳,隻歎水土有差,難現梅蹤,否則,此刻二人結伴賞梅,亦是佳事。


    孤鴻於場中演劍,我與西門吹雪立於一側旁觀,他在看孤鴻,而我對孤鴻的劍法尋常慣見,此刻卻是禁不住,將大半心神都隨著眼角餘光,俱轉而落到了西門吹雪的身上。隻見身旁那人神情不動,正凝神細觀場中,卻一舉一動皆自有氣度,便連不經意間的微微頜首時,下頜處起伏抬落的角度亦是分毫不差,獨有一番風骨。可見得,於自身每一分筋骨脈絡的掌控力已然到達了何等境地,果然是西門吹雪……見他眼睫微微一動,我旋即收回餘光,之後,直到身上若有所感,方自將頭轉向了他。有了方才淺淺一觀,神色亦不禁愈加溫和,雖然迄今為止仍未真正交手過,然而管中窺豹所得,亦足以令葉孤城心癢不已,西門吹雪是足以令任何人滿意,也足以滿足葉孤城:“莊主覺得孤鴻如何?”


    兄弟多年,我自是知曉,孤鴻筋骨強健,肌肉勻實,可謂資質上佳,葉氏一脈尚存於世者俱皆如此,隻是,此一番言語,葉孤城卻是仍想自西門吹雪口中得聞。西門吹雪亦如我願,出口雖寥寥數語,卻是語皆讚賞,隻最後一句令我眉峰微皺,不由暗歎,這世間最適合你的對手,業已立於你的麵前,不論你有何求,葉孤城皆肯一並應之,又何必舍近求遠……一時之間,心底忽的生出一種衝動,想要將孤鴻少習劍道,偏愛衣飾之事盡皆告知,然而話自心內轉圜幾圈,終是忍了下去。背後議人短長,且不論失禮之處,孤鴻亦畢竟與我乃是血親兄弟,日後嚴於督導,令其少分旁騖便是。


    西門吹雪果然待孤鴻別有不同,對上他時,言語間,不但冷意稍減,眉梢眼底,寒意劍氣亦要弱上幾分。我靜靜旁觀,隻見他寥寥數語便令孤鴻喜意盈麵,心中卻隻覺酸楚尤甚。明明是同出一脈,明明是麵貌相似,你既可對孤鴻溫情至此,何以獨對葉孤城刻意冷漠?難道,這些時日以來,你偶現暖意真情的眸子中,那般或灼熱或溫柔的目光俱是虛幻?難道,你仍心心念念葉孤城昨夜無意中的失禮,便連今日兩相切磋,已不足以抵償?倘若當真如此,葉孤城亦已不知該如何令你回心轉意,數十年習劍,本以為今生已別無所求,然而今日才知,自己的心,並非如過去所料一般,無欲無求……若是旁人如此,葉孤城自會任由以牙還牙以報,可是,偏偏是你,西門吹雪……葉孤城所無意自製的妄念心魔,俱皆出自男子天xing中的欲 念,然而此念於你,卻是分毫亦不能入心,縱然葉孤城肯舍了顏麵,自薦於前,隻怕亦不得你再如昨夜床上一般,目光如火,灼然一顧……


    滿腔情火稍冷,心神便自定了下來。葉孤城與西門吹雪二人,縱是兩情相悅,中間,卻終是隔著一個葉氏,隔著江山萬裏,權勢無雙。隻是當此之際,葉氏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可不發,已然是回頭無路了,葉孤城縱然不懼子嗣斷絕,隻為二人同行,此生天長地久,卻也不得不先行複國之策,畢竟,隻有活著的葉孤城,才能與西門吹雪密不可分,氣息交融,亦隻有活著的葉孤城,才能與他肌膚相觸,感受到隻於身體的最深處,才能感受到的那種跳動的、強大的熱度,才能細細品嚐這份徹骨深情……隻是不知,西門吹雪身畔猶有陸小鳳在,是否,當真能容得葉孤城如此作為?便是沒有陸小鳳,於那人心中,戀慕權勢而不能待劍以至誠的葉孤城,隻怕亦已不入他的眼內。長至今日,葉孤城早已不懼生死,所懼者,唯情而已。縱然得登至尊之位,若有朝一日,葉孤城當真做出令你憤怒,甚或失望之事,你是否還能用此刻宛如冰融雪消般,猶帶暖意的目光看著我,西門吹雪……


    然而,西門吹雪的回答,卻是將我心中長久以來猶豫難解的心結擊個粉碎,他說,他願竭力助我,縱然不顧陸小鳳,亦願竭力助我……抑不住驚異的抬起眼來,西門吹雪的目光堅如鐵石,幽深如潭的眸子中平靜淡漠,但是我卻知道,他此刻眼底滿蘊的,必然是從不現於人前的深情。如西門吹雪這般,xing情冰冷孤傲,視權勢富貴如無物,除劍以外皆不入眼內的男子,最厭煩麻煩,冷漠至便連陸小鳳相求亦要其剃須的男子,此刻卻是分毫不計得失,對我說,縱然與陸小鳳為敵,亦要助我……一時間,我隻覺心內如湧巨浪,翻騰起伏,不知不覺間,一手微抬伸出,幾是克製不住的,想要去輕觸對麵那人仿似冰玉般的麵容,西門吹雪……


    但是,手隻伸出了小半距離,卻終是及時醒覺過來,止於半途。西門吹雪不但是我於這世間唯一的對手,知己,亦是這世間唯一待我毫無所求之人。葉孤城的財不入他眼內,便連葉孤城的容色亦不能令他稍有動容,於是,我所能予他的,最終也不過滿腔不悔的至情,與最完美的天外飛仙而已……我不該這般輕佻浮浪的去碰觸他,縱然難以抑製的有過不堪的亂夢,西門吹雪所該得到的,亦該是絕對的敬重,縱是最溫柔纏綿的輕觸,亦隻該是用唇膜拜那整個冰雪凝就般的肌骨……


    “莊主可信我?”你可信我今生定不負你一番深情,碧落黃泉一路相伴?你可信我能令你真正的品嚐到情的滋味,給予你此生最大的幸福?你可信我必不令你後悔,今生選擇了葉孤城?手上一暖,自指掌相觸間透過來的,不隻是一股能輕易感受到的灼人的體溫,尚伴著銷魂蝕骨的酥意,瞬時間便傳遍了全身,在這一刻,似是連劍柄都已捏拿不住,恍惚間,我隻覺一縷淡薄卻清晰無比的清冷梅香侵入肌骨,染遍全身,而西門吹雪的微笑卻更是如春風吹遍大地,暖意直透心底。幾乎在一瞬間,我就緊緊的回握住了他的手,即使不敢垂眼細看,手上的觸感卻仍是鮮明的告訴我,這隻手柔軟,細膩,修長,有力,比夢中的感覺更加的令人心醉,這就是西門吹雪的手……


    我緊緊握著,強自抑製著自心底湧出的那一絲在手背上輕撫的不敬衝動,遲遲不願鬆開,心意卻是愈堅,此番若不傾力一戰,又豈對得起這樣一隻手?若能從此兩手交握,天長地久,自此不問世事,隻日日與西門吹雪切磋論劍……人生至此,夫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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