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是一陣此起彼伏的輕呼聲。


    在場修行人大多不是文雅之輩,聽不懂這些詞句,卻都無一例外地感覺到,剛剛才消散不久的靈氣,竟又去而複返——這一次沒有之前霸道,卻是如絲如縷,綿綿不絕,如清風拂麵,溪流滌蕩,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滋味。


    餘喚忠見狀也停住了腳步,佇立在樓梯口,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像在思索,又像在消化眼前的場麵。


    晴山輕籲一口氣,心情隨著這詞句安靜下來,聽到“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時,便想起這些年來,每每獨自抱著琴,往返於子敬街上,從玲瓏坊,到長街盡頭的自家宅子,恰如詩句中的孤鴻一般。


    修行路漫漫,支持她走下來的,是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然而此時此刻,仇人當前,她非但無能為力,甚至還要小心謹慎,生怕被仇人瞧出端倪,絕了日後報仇的機會。


    公子啊公子,唯有你知道晴山的苦。


    有那麽一刻,她猛然抬頭,想要去看步安,卻又緩緩回過頭去,閉上眼睛,努力不讓眼淚流出眼眶。


    緊接著耳邊聽到親切的聲音再度響起。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詞句念到“揀盡寒枝不肯棲”,窗外已響起遼闊悠遠的風聲,腳下更有無數黑影在天空中穿梭而投下的流動陰影。


    黑影悠忽聚做一團,定睛看去,夜空中正有一隻沙鷗,盤旋在望江樓上。這沙鷗似乎很大,可投下的影子卻隻有凝聚的一小團。


    樓下江麵上,同時現出白霧漸生,遮蔽血月的異象。繚繞霧氣中,憑空生出一片乳白色的沙洲,從望江樓腳下,朝運河中蔓延。


    驚呼聲此起彼伏,步安將視線從樓外收回,隻見整座酒樓之內,不知何時,竟然長滿了盤根錯節的古樹,樹枝貫穿樓麵,以各種奇異的姿態朝著四麵八方生長。


    所有這些異象,皆是詩意與靈氣凝結而成!


    而在這些枝丫之下,晴山正定定地朝步安看來,臉上盡是清淚。或許是那句“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擊中了她,讓這美麗的琴師,再不能自抑。


    然而,麵對此情此景,步安卻仿佛完全不為所動,像是沒有看見,匆匆瞥去,眼神最終落在餘喚忠身上,進而朝他走了過去。


    “此地喧鬧,樓下清靜。”這是要請餘喚忠移步去樓下說話。


    餘喚忠定力了得,麵對這分明有些無理的要求,竟也隻是微微一笑。


    步安不去管他什麽反應,他本來就有“靈氣不留外人田”的原則,更何況是這位大名鼎鼎的便宜丈人。


    隻見他繞過餘喚忠,邁步便朝樓下走去。


    越州知府劉裕見他如此做派,不由大駭,又覺得這書生才情果真超絕,真如詩仙複生,理應是這個做派才對。


    半年以來,步安這名字他不知聽了多少回,每次隻是覺得煩心,卻一直沒有把這人與才子聯係起來;直到這時,他心中,混跡越州市井的“七司步爺”,與詩才冠絕江南的天姥才子步執道,兩個決然不同的形象,才算是完全合二為一。


    步安走過劉裕身邊,視同未見,直朝著樓下去,簡直把在場的江湖人都看傻了眼。


    二樓上,不知何時躲去了角落的胡四娘,更是心跳得砰砰作響,心中一個勁兒地叨念著:小冤家唉小冤家,你可嚇煞姐姐了。


    走在人群中間,步安如入無人之境,更有意思的是,這樓中怪樹奇枝的幻影,也都主動為他讓道,似乎隻有他,才是此間的君王。


    餘喚忠冷著臉搖了搖頭,終於還是跟了下來。


    不多久,兩人出了望江樓,再往一旁走,知府劉裕等人,識趣地不再跟上。


    步安一直走到幾十步外,才施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著餘喚忠。


    皇上禦賜我與你女兒成婚,你總不能頭一回見,就打死了我吧?隻要你打不死我,日後總有我拿捏你的時候。步安在心裏暗笑,臉上倒是平靜得很。


    餘喚忠審視他片刻,沉聲道:“今日之事,下不為例。”


    步安也沒問他是哪件事,隻聳聳肩,心說:滾你娘,你再虎了吧唧的,老子以後連你女兒一起收拾。


    餘喚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隻當這未來女婿也如那些腐儒一般,又酸又硬,搖搖頭道:“幼薇對你觀感不佳,今日我也頗有同感,隻是皇恩浩蕩……”


    步安見他不往下說,才笑了笑道:“我對你女兒觀感很差,對你也有同感。”


    餘喚忠臉上神情愈發地冷,不再與他拌嘴,轉而問道:“儒賊刺殺天使那日,你為何先有察覺?”


    原來是找當事人調查情況來了……步安心中了然,卻不願如實相告,避重就輕道:“我隻是想盡地主之誼,請兩位大人夜賞‘輕煙拂渚,微風欲來’的景致罷了,誰知趕巧避過了刺客。”


    餘喚忠點點頭,覺得這才是實情。暗自腹誹道:李嶽這廝為了替這腐儒邀官,委實吹捧過頭了。


    “那夜可有別的異象?”餘喚忠又問。


    步安想了想,搖頭。


    餘喚忠輕易不肯放棄,又問了好些事情,末了再度搬出那副生冷的口氣,威脅道:“你今日所言,若有半句不實之處,休怪我大義滅親。”


    步安心中冷笑,臉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百無聊賴道:“還有別的事兒嗎?”


    餘喚忠縱橫天下,哪裏見過這麽不知輕重之人,對這禦賜的“佳婿”愈發不滿,甚至有些鄙夷。


    “少年人,別以為做了幾首詩詞,天下人便都得讓著你了。你如今還沒進我家門,我也不想來管教你。你好自為之。”他說得很慢,不像長輩告誡不成器的晚輩,而像官差對待秋後便要問斬的死囚。


    步安難得嚴肅下來,點點頭道:“多謝了,這些話我會記在心上的。”


    之後,直到餘喚忠一行坐著轎子走遠,他才皺著眉頭思索:“禿驢不像是聰明人啊。難道說……”


    聯想到晴山所說,餘喚忠栽贓她父親,為她家送來滅門之禍,步安心中,不禁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良久,他才甩了甩頭,不去想這些太過遙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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