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夏玉瑾因不清楚葉昭口味,站在酒樓外猶豫許久,最後逼隨身的兩個小廝一個抱了壇杏花樓的射洪春,一個捧了壺望江樓的女兒紅先送回,自個兒穿著便服,熟練地穿街過巷,偷偷摸摸往老高開的羊肉店去。


    老高做羊肉有幾十年手藝功夫了,味道一等一的香,隻因店鋪偏僻,老板懶惰,老板娘凶悍,人手不足等種種原因,平時都是將做好羊肉賣給各大酒樓,自家的小店則長年閉門,隻招待熟客,所以來者甚少。


    夏玉瑾是不管是半夜三更還是狂風暴雨,老高都會親自迎接招待的熟客中的熟客。


    可是今天,老高沒有迎接他。


    屋裏隻傳來他指天罵地和媳婦號啕大哭的聲音。


    “哭喪啊?!”夏玉瑾人逢喜事精神爽,聽著人家哀號覺得很添堵,正準備進去教訓幾句,當他看見屋內的情況,不禁愣住了。


    小小羊肉店給砸得一片混亂,老高的獨子帶著滿臉的血,躺在地上呻吟,他的獨眼媳婦披頭散發,趴地上號啕大哭,隔壁廚房還有磨刀聲,過了一會,他那醜閨女提著菜刀衝出來,叫囂著,“老娘和他們拚了!”嚇得老高撲過去死命地攔。


    夏玉瑾看得目瞪口呆,眼看翠花要朝他衝過來,趕緊往旁邊縮了縮,以免擋了人家去砍人的道,並小聲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郡王啊——”老高這才發現他的存在,立刻朝媳婦和閨女使了個眼色,三人一起撲過來,抱著夏玉瑾的大腿就拚命狂哭,“你要替我們做主啊!”


    “住……住手,有話好好說,有屁好好放!老子又不是青天大老爺,給你們做得哪門子主啊?!”夏玉瑾在六隻鐵箍中掙紮著,死命地把他們往外踹,“該死的!別哭了,不準弄髒我的衣服!再哭老子就走了!”


    老高聽他這般說話,瞬間停住哭聲,臉上多雲轉晴,厲聲喝住媳婦女兒的號啕,讓她們去照顧兒子,自己從地上拾了條沒缺腿的長凳,擦了又擦,請夏玉瑾坐下,氣憤地述說起整件事來。


    他有個兒子叫高天翔,五短身材,滿臉麻子,算是個三棍子都打不出個屁來的老實人,就是有點棋癮,每次看見人家下棋就管不住手,也會賭十來個錢的輸贏。昨天他給灶上羊肉拔完毛去買香料,相熟的小二子約他去玩,一起經過長盛賭坊旁的巷道時,見裏麵圍著幾個人在下棋,吆三喝五地叫著,水平卻是非一般臭,旁邊還擺著幾個銅板做賭注。


    他看著手癢,想加入棋局。擺局者說:“陸爺最煩賴賬的人,最厭輸不起的人,你要玩,就要按足規矩來,一盤三個子!下五盤才準走!”


    高天翔覺得輸上五盤也不過十五文,算不得什麽,便應了,待排在他前麵的漢子下完離開後,匆忙開了局。一盤下來,他險險輸了,心裏不忿,於是再來,沒想到第二盤又輸了,緊接著第三盤,第四盤……盤盤皆輸。


    這時,那個離開的漢子又回來了,手裏拿著一疊銀票,塞給擺局者,賠笑道:“陸爺好手段,我輸了八個子。”


    陸爺接過銀票數了數,然後塞兩張給他身後的男人道:“你贏了兩個子,拿去吧。”


    高天翔窺見銀票數額,每張皆是一百兩,這時才察覺不妙,訕笑著問:“這……一個子是?”


    陸爺吐了吐唾沫:“自然是一百兩一個子。”


    給錢與接錢的人連聲稱是,嘴角不停竊笑。


    高天翔嚇得渾身發抖,趕緊跳起來道:“我弄錯了,我不賭了。”


    這時,和陸爺一塊兒設局賭博的幾個家夥都圍了過來,狠狠一拳將他砸倒在地,口裏還罵罵咧咧道:“說了一盤三個子,下足五盤才準走!你小子敢入我的局,還敢逃不成?你他媽的繼續給我賭!把輸了的錢統統給我掏出來,否則爺就打斷你的手腳去!別和爺提什麽王法,沒眼睛的小子,去長盛賭坊打聽打聽陸爺的名字,陸爺的話就是王法!”


    旁人又是一陣哄笑。


    帶他來這裏的小二子早就不知何時溜走了。高天翔一陣頭暈腦漲,才知落入陷阱,最後一盤也沒心思下了,轉瞬間背上一千五百兩賭債,還被迫打了欠條。


    接下來的事就是逼債,陸爺帶人砸了老高的店鋪,任憑老高怎麽求情都沒用。逼到最後,蹺起二郎腿,叼著銀牙簽道:“算了,既然還不出,我陸爺也是個好心人,就便宜你了,給條活路你走。你家羊肉煮得還有幾分意思,將配製秘方交出,就算抵了這一千五百兩的債。”


    老高恍然大悟,方知是前陣子醉花樓看上了他的羊肉秘法,想要獨占來做招牌菜,派人來談過幾次,都被嚴詞拒絕後,便使了這陰招來陷害他兒子。


    夏玉瑾聽完後,想了半晌:“陸爺……我聽過這個名字,他是給長盛賭坊幹活的,手段相當卑劣。這家賭坊和醉花樓……不好辦啊,都是祈王私下置辦的產業,祈王和無所事事的我不同,他在朝廷中擔了不少差事,很受器重,拍他馬屁的官員也不少,你不過是個平頭百姓,又是賭場上的紛爭,鬧起來隻有死路一條。”


    老高垂頭喪氣道:“就這樣認了?”


    他媳婦和女兒又開始號叫。


    夏玉瑾聽見這殺豬般的聲音,捂著耳朵跳起來,怒道:“號個毛!老子還要給媳婦買羊肉呢!你去把火燉上,羊肉煮爛點,筋和帶骨肉各要五斤,待會我派人來取!”然後轉身就走了。


    老高回過神來,立刻一巴掌打去女兒的腦袋上,眉開眼笑道:“號個毛!沒聽見郡王說待會要來取羊肉?!還不快去把火燒起來,咱們慢慢地燉,慢慢地等。”


    寒冷初春,長盛賭坊的大門左邊貼著招財進寶,右邊貼著辭舊迎新,裏麵人流如潮,個個都是興奮得滿額大汗,中間夾雜著骰子的碰撞聲,高興與哀痛的呐喊聲,混雜著各種說不清的市井味道。


    遠處大張旗鼓抬來一頂銀頂黃蓋紅幃輿轎,緩緩停在賭坊門口。


    苦著臉的長隨上前掀開簾幕,裏麵是個美玉無瑕般的貴公子,穿著四爪遊龍滾邊白蟒服,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捧著小暖爐,優哉遊哉地走入賭坊內。


    賭坊管事陸爺遠遠見這排場,以為鬧事,急忙上前來迎,見來人是南平郡王夏玉瑾,出名的紈絝子弟,不免大大地鬆了口氣,忽然又想起他好賭名聲遠揚,可是甚少這麽大張旗鼓地逛賭坊,心裏也有些納悶,於是賠笑問:“郡王也來玩兩手?”


    “路過聽見骰子聲,手癢了,”夏玉瑾打了兩個哈哈,跟著他從賭坊這頭走到那頭,到處看了番,然後停在一張賭大小的台前,看了好幾把,等骰子停定,快開盅時,隨手從懷裏掏出張皺巴巴的小紙片,看也不看,像丟破爛般丟去“小”處,歡樂道,“來,本王也玩兩把,就壓個五十兩吧。”


    長盛賭坊是上京最大的賭場之一,許多敗家子弟在裏麵一擲千金,所以五十兩雖不算小數,陸爺還不把它放在眼裏,笑道:“郡王來玩兩把,自是歡迎的。”然後示意荷官開盅。


    三個骰子轉出二、二、四,合計八點,正是一個小。


    荷官趕緊拿出五十兩銀票,恭恭敬敬要遞給夏玉瑾。


    夏玉瑾忽然驚訝地叫了一聲,伸手從台上拾起那張丟下的銀票,緩緩撫平皺褶,攤開給大家仔細觀看,笑道:“本王不小心看錯了銀票,丟下去的竟是一千兩!居然贏了,哈哈,真是好運氣啊!”


    陸爺的臉,一下子全白了。


    “願賭服輸嘛,”夏玉瑾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押大小的規矩,壓上去的東西就不能反悔,總歸是有輸有贏的,你這把運氣不好。不過輸太慘怕你心裏難受,本王見好就收,就玩到這裏如何?”


    長盛賭坊是祈王的產業,兩三百兩的出入他還賠得起,一把輸掉上千兩銀子就未免要被嚴厲嗬斥,總得想法子把這些銀子弄回來。陸爺的思緒轉得飛快,他眼見夏玉瑾作勢要走,趕緊過去攔下,笑著道:“哪有來賭坊才玩一把就走的?豈不是顯得我經營不善,待客不周?郡王千萬要再玩幾把。”


    夏玉瑾笑眯眯地問:“你真的留我玩?”


    陸爺不停賠笑:“自然的,郡王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夏玉瑾“猶豫”許久,決然道:“算了,本王今天財運好,也不怕挨罵。見你這賭坊有意思,就留下來玩幾手!”


    陸爺急忙招呼人端茶遞水,又暗自吩咐將坊內最厲害的荷官換來,親自在旁邊坐鎮。


    夏玉瑾低下頭,手裏卻是不緊不慢地玩著幾張大額銀票,待骰子落盅後,隨手將兩千兩銀子都推向“大”處,想了想還覺得不夠,在身上翻出兩百多兩零散銀票,也壓了上去。


    荷官開始發抖。


    陸爺見狀,額上沁出冷汗:“郡王……這……這玩得也太大了吧?”


    夏玉瑾沒心沒肺道:“不怕不怕,本王就喜歡刺激,全部的錢一次砸下去,砸得越刺激越好,喂!你這荷官拖拖拉拉不開盅,該不是要作弊吧?”


    其餘賭徒見這邊場麵有趣,都聚集過來,他們都是賭慣了的人,此時同心協力,死死盯著荷官的手,一起吆喝著要開盅。


    荷官迫於無奈,隻得開盅,裏麵是一個五,一個六,一個三,合計十四點,正是個大。


    眾人齊聲喝彩。陸爺兩眼一黑,差點暈死過去。


    夏玉瑾收起銀票,高興地吆喝著“繼續。”


    陸爺咬著牙關道:“繼續!”然後朝荷官使了個眼色,讓他下去,然後親身上陣。


    他就不信這小子的運氣真的那麽好!


    第一把,三六一十八點,豹子通殺。


    夏玉瑾沒壓。


    第二把,三四十一二點,豹子通殺。


    夏玉瑾沒壓。


    第三把,三三九點,豹子通殺。


    夏玉瑾還是沒壓。


    第四把,陸爺撐不住了,不敢再搖豹子,便開出兩個三,一個五,合計十一點,大。


    夏玉瑾遲遲不動,讓他略微鬆了口氣,正準備開盅,夏玉瑾叫了聲“慢”,迅速將四千五百多兩銀子,統統堆在了大的上麵。


    九千兩銀子,賭坊三個月的收益。


    “好運氣,好運氣。”夏玉瑾數著銀票,笑得人畜無害,“昨天晚上神仙托夢,說我今天賭運旺,看來是真的。”


    陸爺總算知道自己碰了個大鐵板,郡王賭技非同尋常,怕是有不為人知的高招,自己今天是玩不過了。當即青著臉,賠禮道歉,請他離開。


    夏玉瑾收起銀票,冷冷地問:“你留本王下來玩,便要陪本王玩到底!繼續賭!”


    陸爺氣得渾身發抖,硬聲道:“長盛賭坊今日沒錢,不賭了!”


    夏玉瑾淡淡道:“沒錢便打借條吧,賣兒賣女總能還得上。”


    陸爺怒道:“我沒錢你還逼我賭?!”


    夏玉瑾架起二郎腿,笑容變得陰森狡詐:“老子今天就是來逼賭的!”


    賭坊都養著十來號打手,負責將鬧事的家夥拖去暗巷進行教育。


    陸爺怎麽也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時候得罪了這個小祖宗,又見他漂亮臉蛋上都是沾沾自喜,隻恨不得叫人來將他千刀萬剮,丟入護城河喂魚。


    夏玉瑾察覺了他的殺氣,抬起頭,詫異地問:“怎麽?你想打我?”


    陸爺用了全身的氣力才將“不敢”兩個字憋出喉嚨。


    “區區一介平民,諒你也不敢打本郡王,想以下犯上,滿門抄斬不成?”夏玉瑾繼續歡快地數錢,還讓人將幾張小額銀票換成碎銀,發給在場眾人:“來,給大家沾點喜氣。”


    陸爺看他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覺得心口的憤怒就像放熔爐上淬煉的鋼水,隨時都能噴出來,他努力地憋啊憋,幾乎憋成了王八,這才順了好幾口氣,再走過去附耳小聲問:“郡王,給點麵子,你可知這座賭坊幕後的老板……”


    “咦?說話也不大聲點!”夏玉瑾回過頭,對著他大聲叫道,“你說這座烏煙瘴氣的賭坊的主人是誰?!算了,想想也知道,開這種店鋪的家夥肯定不是善男信女。”


    在大秦國,如無特批,是禁止皇親貴族和官員經商的,但幾乎所有官員私下都會各出奇謀,或是與人合夥,或是找表親戚掛靠名字等方式進行商業活動,由於法不責眾,所以就算發現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理會。


    青樓賭坊是來錢最快的生意,也是名聲最差的生意。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夏玉瑾可以不要臉,祈王卻是要臉的。


    私下開賭坊這事,若在眾目睽睽之下嚷出來,便搪塞包庇不下去了,不但要受聖上處罰,對聲譽和前途也影響頗大。他目前頗受朝廷器重,哪能自毀名聲?夏玉瑾卻是聲譽爛到極點的家夥,功名利祿統統不在乎,就算聖上把他抓回去痛罵,罰幾年俸祿,軟禁一段時間,對他都是不痛不癢,因為他始終流的是皇室血脈,深得太後喜愛,沒犯十惡不赦之罪,都不會被狠罰。


    祈王吃了大虧,又不能當麵下狠手收拾南平郡王,隻會把氣都撒到賭坊管事人的頭上去。真他媽的該死,比無賴更混賬的是有身份的無賴。陸爺在心裏暗罵幾句,又硬生生把“祈王”兩個字壓回喉嚨。


    夏玉瑾卻誓不罷休地追問:“這賭坊是誰的?!我倒想知道幕後這沒臉沒皮的家夥是誰?該不會是哪個貴族官員吧?!”他想了想,搖頭道,“肯定不會是的!太後說賭場都是害百姓的玩意,我平日裏多逛幾次,都被她說半天。哪裏會有王親貴族或朝廷命官敢逆太後的逆鱗開賭坊啊?!你說是不是?”


    就算全上京都知道,所有的賭坊青樓的後台都是這些人!也隻會私下嚷嚷,沒人敢到處亂說。陸爺心裏憋屈得要命,卻不能當眾說出事實真相,又耐不住夏玉瑾不停逼問,隻好回答:“賭坊是小人開的。”


    夏玉瑾“恍然大悟”道:“料想也是你這種小人。”


    陸爺給他罵得麵紅脖子粗,拳頭握了又握,就是不敢真的砸下去。


    夏玉瑾數完錢,敲著桌子道:“來!繼續賭,本王今天手氣好!”


    陸爺含恨道:“今日陸某認栽,山水有相逢,這九千多兩銀子就算送給郡王了,還請高抬貴手。”


    夏玉瑾絲毫不給麵子,斥道:“你是什麽低賤身份?有什麽資格與我相逢?我堂堂正正贏來的銀子,還需你送?”他軟硬不吃,賴在椅子上不動,身後還有無數打算跟著他下注的賭徒,吆喝著要開場翻本。


    陸爺思索許久,心生一計,召來打手和夥計,當場宣布:“今日賭坊歇業!請大家散去,下次再來!”


    打手會意,開始吆喝著趕人,眾人雖萬分不願,也隻能罵罵咧咧地退去,很快便隻留下夏玉瑾與他帶來的幾個小廝在空蕩蕩的賭坊內。陸爺朝他們咬牙切齒地冷笑一下,抱拳行了個禮:“郡王身體不好,想在小人的賭場休息,小人便派人好好侍侯,等郡王休息夠了,想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走。”說完他示意打手留下盯著,自己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決心要躲幾天瘟神。


    九千多兩銀子,和預想中也差不多了,大不了改日再來,慢慢鬧得他關門歇業為止。夏玉瑾對這個結果還不算很滿意,也隻好收起銀票,準備起身離去。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風聲。


    陸爺像個麻袋似地從半空中掠過,狠狠落在夏玉瑾麵前的賭桌上,砸出個大窟窿。


    “混蛋!”帶著殺氣的聲音,如帶血尖刃般,讓人不寒而栗。


    葉昭穿著一襲紅色勁裝,手按寶刀,帶著二十多個親兵將賭坊團團包圍,然後緩緩踏入,她先淩厲地掃了眼周圍,再朝夏玉瑾點點頭,最後將目光鎖定在陸爺身上,不容置疑道:“繼續賭!”


    夏玉瑾看清形勢,大喜過望,趕緊又坐了回去。


    陸爺掙紮著爬起來,叫道:“你堂堂天下兵馬大將軍,居然敢欺壓百姓!老子去告你一狀!”


    葉昭走過去,再次踹翻,踩住他的脊梁,一邊慢慢用力,一邊漫不經心地解釋:“我男人讓你賭,你便得賭。”


    夏玉瑾會意,拍掌笑道:“你不知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嗎?我讓你賭,她若是賢惠,自然得抓你來賭,若是不聽話,看老子不休了她!”


    “嗯。”葉昭多踹了地上的家夥兩腳,腕骨斷裂的聲音在沉靜的空氣中顯得有些刺耳,再淡淡地補充道,“以夫為綱,他難得吩咐我做事,我也不好仗著自己的官名,公然違抗的。”


    夏玉瑾負手,感歎:“看,這就是夫唱婦隨啊!”


    “隨……隨你媽的……”陸爺痛得全身抽搐,他還想硬嘴幾句,猛地想起活閻王凶名,趕緊閉上眼睛,試圖裝死。


    葉昭用刀柄戳了戳他,問:“他不賭怎麽辦?”


    夏玉瑾果斷道:“把你的本事拿出來,繼續揍他娘的!”


    葉昭彎下腰,“好心”問:“喂,你究竟賭不賭?聽見我男人的交代了嗎?別擔心,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我至少知道一百種。”


    郡王要賭,就要賭到他高興為止。


    夏玉瑾興盡收手時,長盛賭坊賭共輸了十二萬三千八百兩銀子,還賠上陸爺的一條胳膊。遺憾的是,賭局結束後,葉昭派兵查抄了整個賭坊,將桌椅砸得稀爛,隻搜出一萬兩千兩百三十四兩銀子,還有幾件古董和大堆零碎銅板。


    陸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被大刀逼著在欠條上簽名,並按了血指印。


    夏玉瑾拿著古董左看看右看看,鄙夷地教育道:“都是不值錢的玩意,這張李白年的畫作還是贗品,沒想到你這家夥水平不行,品德不行,連眼光都不行,以後要多多學習啊……你擺那麽委屈的臉給誰看?本王教訓你還教訓錯了嗎?”


    葉昭敲了敲陸爺的腦袋,朝他微微眯起眼。


    陸爺趕緊紅著眼睛爬過來,哀求道:“是……郡王教訓得是……小人無良,小人無德,小人有眼不識泰山……”


    “算了,你都承認錯誤了,本王心胸開闊,不是那種無理取鬧的惡徒,哪會將你的小小得罪放在心上呢?”夏玉瑾從全場唯一完好的長凳上站起,伸了個懶腰,拿起欠條檢查清楚,很大度地將幾件不值錢的古董丟回去,揮手道,“就這樣算了吧,雖然是他拒賭耍無賴,咱們也要得饒人處且饒人,別讓人以為我們仗勢欺人。”


    葉昭收回刀,淡淡道:“也是。”


    夏玉瑾滿意地用那張贗品字畫拍拍他腦袋,長長歎了口氣,溫柔安慰:“別難過,賭場上輸贏是常有的事,這點錢給你拿回去東山再起,天大事都沒有過不去的坎,千萬別傷心過度自尋短見,秦河很冷的。”


    天下還有比他更賤的家夥嗎?陸爺氣急攻心,生生嘔出一口血。


    夏玉瑾大搖大擺地班師回朝,連看都不看地上的爛泥一眼,走到門口,他先把銅錢和碎銀散給在門口看熱鬧的街坊百姓,又拿出張兩百兩給葉昭帶來的親兵們買茶喝,自己則一頭鑽入輿轎,還沒坐穩,葉昭就跟著進來,還很不客氣地朝他伸出手掌:“我的辛苦費呢?”


    “就你這點德性!還將軍呢!”夏玉瑾一巴掌把她狠狠拍回去,從銀票裏抽出兩千兩,遞給隨身侍侯的安康道,“先去老高家,把銀票私下塞給他,買五斤羊肉和五斤羊筋……然後再帶人去告訴他,說老子吃他做的肉鬧了肚子,再把他的破店砸一輪,隨便抽他兩個耳光,把他全家趕出上京,告訴他還敢回來就見一次打一次!”


    安康會意,帶人辦事。


    葉昭沉默了一會道:“你這樣一鬧,祈王可能不會那麽快聯想到你和老高的朋友關係,但他不是蠢人,很快就會回過神來,又追不到老高,怕是會將所有憤怒都發泄到你身上。”


    “賭個錢而已,自個兒養的狗不爭氣,他能把我怎樣?老實說,聖上自兩年前發狠把我揍了二十大板後,結果被太後罵了半個時辰,就死心了,隻要我沒鬧出大事,他就不管,人家沒把我鬧出大事,他也不管……”夏玉瑾鬱悶地說,“所以那群混賬才敢當麵損我。”


    葉昭忍不住問:“祈王真找你算賬怎麽辦?”


    夏玉瑾賊兮兮地笑道:“怕什麽?當今聖上是皇太後所出,和我爹是同胞兄弟,感情一直很深厚。祈王若是把賬算太狠了,我就裝出可憐樣,去找太後告狀,太後哪能不幫嫡親的孫子出頭?”他見葉昭在低頭思索,猶豫片刻,隨手拿張紅紙,將欠條包起來,交給長隨道:“算了,做人留點餘地,我也怕他氣得打我悶棍。你將這個禮單送給祈王,就說是侄子給他小妾的新生女兒的滿月酒禮,不必還了。”


    “就你這點德性!還郡王呢!”葉昭聽得笑了起來,然後正經八百地說,“放心吧,他若敢打你悶棍,我便打他全家悶棍。隻是你手上賭贏的這筆錢,是留不得的。”


    “嗯,我又不是傻瓜,”夏玉瑾應道,“過些日子是太後六十大壽,國庫空虛,聖上正發愁呢,我現在就給他送點銀子去表表孝心。順便去陪太後聊聊天,講講坑人賭坊倒黴的故事,逗她老人家高興高興。”


    葉昭搭上他肩膀:“喂,你到底是怎麽作弊贏錢的?趁現在無人,說給我聽聽。”


    “老子的獨家秘笈,怎能外傳?”夏玉瑾推她的手,推了幾把都推不動,便胡扯道,“我聽得見骰子神仙說話,是他告訴我幾點的。”


    葉昭道:“是聽骰吧?誰教你的?”


    夏玉瑾憤憤道:“我自學的。”


    葉昭搖頭:“這玩意就算有天賦,也要一二十年苦練,看不出你還有這個毅力。”


    夏玉瑾憤憤道:“誰要學了?我是天生體寒,四歲時又不慎落入冰水,導致病情惡化,出不得大門,在院子裏整整給關了十四年,屁事都不準幹,無聊得可以淡出個鳥來,除了玩玩骰子,還能幹什麽?自己左手和右手玩,玩多了,什麽都琢磨出來了。”


    他從懂事起,身體就很虛弱,有時候站在花園裏走兩步,給風吹一吹,都會莫名其妙地暈下去。屋子裏沒斷過藥香,黃胡子的、白胡子的、沒胡子的大夫看了不知多少,大家都說他活不過十八歲。安太妃幾乎哭斷了腸子,將他當水晶人兒般養在深宅裏,不敢讓他傷神,不敢讓他勞心,唯恐碰一下就會碎掉。


    他不需要讀書,反正讀了也白讀。他不需要練字,反正練了也白練。任何本事放在一個隨時會死的人身上,都太奢侈。無論學得再多再好,過不了幾年,統統都會煙消雲散。有時候偷偷聽小廝和丫鬟們說起外麵的世界,十裏秦河,奢華無邊,引人遐想。有時候靠在院門,聽外麵貨郎歡樂的吆喝聲,吵鬧聲,馬蹄聲,是那麽的鮮明。有時候拿著書本翻看,裏麵有萬裏山河,草原大漠,美景如畫。


    他看見的隻有四麵圍牆,一麵藍天,上麵變幻著幾朵白雲。有時候會像猴子,有時候像百靈鳥,有時候像駿馬……可是伸出手,全部都碰不到。


    十四歲那年,蠻金入侵,漠北被屠。


    消息傳來,上京的宗室貴族一片混亂。他趁守衛鬆懈,改了裝束,悄悄地溜了出去。他像個傻子似的站在大街上,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耍著猴戲的大叔敲著鑼鼓過去,背著糖葫蘆的漢子一路吆喝,樣樣都是那麽新奇有趣,生命的色彩濃鬱得仿佛要跳動起來,怎麽看都看不夠。


    他胡亂走著,酒樓裏有說書先生在口沫橫飛地說葉昭將軍的故事,他駐足聆聽。


    “葉將軍年僅十六,卻天資過人,統帥進退有道,堪比前朝衛大將軍。他長相威武,身高九尺,持一百二十斤的宣花板斧,騎著白雲馬,端得是萬夫不敵之勇,他親任先鋒,衝入敵陣,朝來將大喝一聲,橫斧砍去,無人能擋……連反應都沒有,腦袋便掉了下地。當真是男人中的真男人,英雄中的真英雄!”


    天下有那麽厲害的男人嗎?


    他坐在旁邊聽入了迷。明明兩人差不多大,他已是縱橫天下的將軍,他卻是關在宅子裏的廢物。心裏有點羨慕,有些不甘,有點嫉妒,有點無奈。


    評書沒有說完,離家計劃沒有成功。


    他被當女孩調戲了。他暈倒了。他被送回家了。


    安太妃坐在他床頭,整整哭了一天。


    他默默地躺著,默默地聽著,默默地祈禱……“如果能有奇跡,讓病情好起來,就讓我變成和葉昭一樣威風的男人吧。”


    夢想啊夢想……


    “喂?”葉昭很爺們地敲敲他肩膀,大大咧咧地問,“你在走什麽神?”


    曾經仰慕的男人變成自己媳婦。


    夏玉瑾忽然有淚流的衝動。他是要做將軍,而不是娶將軍回家啊!


    幹!老天你耳背了嗎?!


    夏玉瑾的夢想很破滅,生活還要繼續。


    不過葉昭今天的表現很好,一口一個夫唱婦隨,讓他在人前揚眉吐氣,舒緩了不少這段時間來的憋屈,所以連帶著看她的臉,都覺得順眼了許多。於是他湊過去,笑嘻嘻地問:“回府更衣的時候,聽說你給太後召去,莫非是要親授你為妻之道?”


    未料,葉昭竟點了點頭,肯定了他的玩笑,並用行軍打仗的嚴肅表情道:“她希望我對你好點,還說夫妻相處不要太強勢,向別家女眷多學習,可以適當放柔點身段,化化妝,撒個嬌什麽的,我還在琢磨怎麽弄。”


    夏玉瑾被這番話震撼了。他雖然很嫌棄自家媳婦不女人,但是不女人的媳婦硬裝女人又是什麽呢?


    他的腦海裏瞬間勾畫出葉昭穿著大紅裙襖,頭上雲髻高聳,戴滿鑲寶石的金簪銀釵,冷若寒冰的男人臉上塗著白粉,貼著花黃,帶著殺氣,手裏提著兩把大刀,邁著小碎步走過來,然後像別人家的媳婦那樣“羞答答”地叫他相公,試圖做出拋媚眼的模樣。


    這是何等恐怖的情景?絕對能嚇得人把隔夜酒菜都嘔出來……


    夏玉瑾想象得臉都白了,他捂著嘴拚死搖頭:“千萬別!你就這樣好!”


    葉昭歎了口氣道:“是啊,從小就沒學過做女人,我也覺得太勉強了。”


    夏玉瑾應聲蟲似地讚同:“就是,太勉強了。”


    葉昭問:“我以為你很討厭?”


    夏玉瑾老實道:“是很討厭,但是我更討厭裝模作樣,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明明不喜歡,偏偏要裝出個喜歡的模樣,這等虛偽,惹人生厭。”


    葉昭衝他豎起拇指道:“好!我就欣賞你直率!”


    夏玉瑾撇撇嘴,不屑道:“欣賞個屁!”他想了想,見現在大家氣氛好,將藏在心裏很久的問題提出,“你和我素不相識,選擇嫁給我,該不是因為聽了我亂七八糟的傳言吧?”


    葉昭猶豫了許久才道:“沒有,隻是覺得……性格和你有些相似,大概合得來。”


    夏玉瑾聽在耳裏,隻覺嘲諷:“像什麽?你是英雄!我是無賴!你是朝廷棟梁,我是大秦廢物!兩人雲泥之別。其實三年後和離,你自己也鬆了口氣吧,至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男人,不用和自己嫌棄的地痞無賴過日子。”


    葉昭微微震驚,猛地抬頭問:“誰說我嫌棄你是地痞混混?”


    夏玉瑾思及胡青是她下屬,不願招出,隻含糊道:“大家都是這樣說的,從成婚的第一天起,我從未覺得你看得起我。”


    車廂內沉靜了一小會,隻有馬蹄聲在外頭響亮揚起。


    忽然,葉昭在沉悶中爆發出大笑聲,她笑得彎下了腰,捧著肚子,幾乎連眼淚都快笑了出來,然後硬撐著,指著他鼻子道:“不管我嫌棄你什麽,都決不可能嫌棄你是地痞無賴。”


    夏玉瑾臉都漲紅了,憤而喝問:“有什麽可笑!”


    “因為就你這點程度,還地痞——笑死我了。”葉昭還是直不起腰,她揉著眼睛道,“老子十二歲起就敢帶著大群紈絝在漠北橫行霸道,是地痞裏的頭頭,混混裏的霸主。天天逞凶好鬥,暴躁易怒,動不動就將人打傷,除了推瞎子下河,亂揍女人小孩,什麽壞事沒幹過?鬧了幾年,越來越荒唐,把我爹氣得不行,想動手想訓我,被我打斷了腕骨,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差點就把我踹出族譜,是太爺爺和母親拚死才將我保了下來。那時候漠北的好多人家敢怒不敢言,都悄悄燒香拜佛,祈望我早點死,也算除了一害……”


    少年荒唐,惡行罄竹難書。後來,漠北陷入危難,她帶領軍隊抵抗蠻金,拚死反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忘卻這些過去,最後隻記得那個有膽有謀,英勇無畏,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將軍。


    可是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自己卻是不敢忘的,因為有些犯下的錯誤,要用一生去彌補。


    葉昭笑著笑著,忽然笑不出了。


    夏玉瑾第一次在她堅毅冷靜的臉上,看見了深深的悔恨。


    葉昭垂下頭,暗淡了眸子:“不說了,我做的混賬事比你多太多了。”


    夏玉瑾忍不住靠過去,摸摸她腦袋,安慰道:“那個……乖,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原本有些難受的葉昭看見他的欠揍舉動,眼角都抽搐了。


    “雖然聽起來你確實比我混賬,怪不得你討厭提往事,”夏玉瑾似乎毫無自覺,繼續安慰,“不過人非聖賢,你現在改過自新了,大家也會原諒你的。”


    葉昭讚同:“是啊,要是依我以前的性子,以你現在的行為鐵定會被打斷兩三根骨頭,再打斷鼻梁,去床上養半年的傷。”


    夏玉瑾趕緊縮手,感歎:“改了真好。”


    他黑漆漆的眼珠骨溜溜地轉,就好像做壞事得逞的雪貂,正狡猾地朝著她笑。


    葉昭被他亂七八糟地折騰完,暫時拋開討厭的回憶。她從懷裏掏出卷書冊,岔開話題道:“太後給了我一份前孝惠皇後親筆寫的《女則》。”


    夏玉瑾鄙夷:“反正你看了也白看。”


    葉昭解釋道:“我從小隻喜歡玩槍弄棒,最厭讀書。從軍後為讀軍書和文件,被逼無奈才開始學文,可惜天賦不行,成效甚微,至今看稍微文縐縐點的玩意都會頭疼,所以我軍中誰送上來的文書讓我看不懂,我就拖誰出去打板子,現在大家都很聰明,懂得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思。可惜孝惠皇後水平高,文采太好,《女則》裏麵大段大段的華麗辭藻,還有博古通今的比喻,看了三行就讓我打瞌睡。”


    夏玉瑾憤憤道:“你和離書不是寫得挺好嗎?”


    葉昭負手昂然道:“文書工作,自有軍師代筆,”她停了一下,接著炫耀,“狐狸寫東西蠻厲害的,字也寫得很漂亮。”


    和離書都敢找外人寫。夏玉瑾給這混賬家夥氣得沒脾氣了。


    葉昭繼續道:“《女則》我晚點拿去給幕僚軍師們看看,讓他們融會貫通後給我講解一番。”


    “這點程度的玩意都要找軍師,你還嫌不夠丟臉啊?!”夏玉瑾急忙搶過《女則》,氣急敗壞地罵道。


    葉昭聳聳肩:“太後過幾天可能要考我,至少得弄懂裏麵寫什麽,也好糊弄過去,免得讓她老人家太過失望,。”


    夏玉瑾推開她,一邊翻書一邊怒道:“得了!我給你研究一下。”


    葉昭滿意地摸摸他腦袋:“如此甚好。”


    夏玉瑾:“滾!”


    葉昭見他動怒,立刻往輿轎外躥了出去,雙足輕點,飛身躍上一直跟隨的踏雪,朝他揮揮手,甩了個響鞭,飛馳而去。


    夏玉瑾靠著軟墊,捧著書努力研究。研究了許久,他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為什麽最後是他在認真看《女則》?!他媳婦倒成了沒事人?!


    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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