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夏,捷報頻傳,東夏王興高采烈,早已搬動行宮,率大軍,將金頂大帳駐紮在大秦與東夏的邊域,隨時支援伊諾皇子的攻勢,好入主上京皇宮,過那夢寐以求的奢華生活。王妃拉拉圖爾生性淳樸,不善妒,當得起天下主母的稱號。側妃赫爾拉娘家勢大,封個皇貴妃不為過,其餘側妃統統封妃,至於葉柳兒小美人,國色天香,能歌善舞,又是解語花,喜歡歸喜歡,可惜出身低微,可以封個嬪,再征幾個大秦的宗室貴族美女入宮,好好寵愛,也算安撫大秦民心。


    可惜,前線一封戰報打碎了他的盤算。東夏王恨得推開旁邊剝葡萄服侍的柳惜音,站起身,轉了好幾圈,怒道:“逆子!逆子!”


    柳惜音慢悠悠從虎皮氈子上起來,揉揉摔著的手腕,乖順退去旁邊,就好像什麽都沒有聽見。隨後,東夏王召來大皇子,將戰報摔去他臉上,喝道:“自己看!”文件都是用繁複的東夏文字寫的,除東夏貴族與文官外並不通流,所以他並不忌諱讓別人看見。


    大皇子武藝很高強,讀書很馬虎,學問比伊諾皇子少了不是一星半點,他翻來覆去,看了幾次,總算看明白是弟弟在背後告了黑狀,將戰敗的原因統統推在哈默茨部族上,也是自家舅族,並提出用和談來拖延時間的戰術。


    東夏王脾氣暴躁,既心疼兒子魯莽,又恨鐵不成鋼,當下破口大罵:“指揮權在你弟弟手上,你爭什麽爭?!空有牛力氣,滿肚子都是草包!做事不思量,真他媽可恨!”


    大皇子脾氣也暴躁,對舅族損失心疼不已,聽見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就狗血淋頭地罵過來,勃然大怒:“哈默茨部族是精兵強將,伊諾那混蛋存了私心,不但勾結德圖木、霍霍哈坦、格虎等新興部族,壯大他們聲勢,還架空了我的勢力,虎狼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戰敗,你不譴責他調度無方,統帥無力,倒來罵我?!若是他早讓哈默茨部族或扈特部族上陣!哪來那麽多鳥事?!”


    東夏王氣急敗壞,狠狠抽了他幾鞭:“老子還沒死!狼崽子們爭什麽爭?!還怕將來皇位不交到你手上嗎?”


    大皇子喊道:“伊諾有二皇弟相助,自是不同!我孑然一身,除父皇外誰會幫我?母妃啊,母妃!你怎麽去得那麽早!”他痛心疾首,扼腕號哭不已。


    東夏王聽見賽罕的名字,那個在最美年華逝去的女人和青梅竹馬最甜蜜的情分……心裏就軟了大半,再看著這個手把手帶大,最心愛的孩子,從他與自己相似的臉上,就好像看見了自己年少輕狂時的影子,那些可望而不可求的青春歲月,心裏就全軟了。隱約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若是給伊諾過於坐大,又有烏恩相助,在自己百年過後,未嚐不會出亂子,到時候哈爾墩的地位岌岌可危。


    伊諾能狠下心腸,為複仇殺死英拉古和六皇子,也能狠下心腸,為皇位殺死他的哈爾墩。


    此兒用兵打戰雖高人一等,但心腸歹毒,心思深沉,不可不防。


    東夏王低頭尋思許久,問:“和談如何?”


    敵人讚成的一定要反對,大皇子硬著脖子:“談什麽!東夏勇士還能被個娘們打怕了嗎!繼續戰!他不敢打,我去打!”


    東夏王躊躇,揮手,讓他退下。大皇子還想爭,卻見柳惜音站在牆角,不由朝她看了一眼。柳惜音雖不明白前線發生了什麽事,卻從他們的隻言片語裏推測了大半,順勢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做了個“點到即止,勿爭”的手勢,示意他暫時按捺脾氣,留待以後再說。


    大皇子想想也是,便順服地退下了。


    東夏王在兒子走後,越想越怒,倒在氈子上發愣。柳惜音便乖巧地過去,替他揉肩捏腿,溫柔道:“大汗別惱,嘴唇還會碰著牙齒呢,偶爾想不開也是常有的,勸勸就好了。大皇子最有孝心,最聽你話,你躺著的白虎皮,還是他獵到,聽說是吉兆,立刻送來給你呢。前些日子,你們一塊兒去獵鷹,不是熱鬧得緊嗎?”


    東夏王“哼哼”了兩聲,祈王送他的美女他都派暗探調查過。有兩個是從小培養在祈王府的,他擔心是暗探,玩過後賞了其他部族首領,但葉柳兒的來曆卻比較清白,私下拷問過撿到她的老婦,確認不是祈王府有意培養的姑娘,記憶也不太清楚,本想賣去青樓,路上被祈王府管事發現有國色,強買下來。雖然氣質不比尋常,又是處子,但是跳舞跳得那麽好,也不是什麽正經人家閨秀,八成是青樓培養起來的未來花魁或是供達官貴人的瘦馬。後說恢複了部分記憶,查問後,是罪奴之後,也應了猜測。無依無靠的身世,會拍馬屁,有點小貪心,喜歡珠寶首飾,綾羅綢緞,奇花異草,挑吃撿喝,這樣的女人到處都得是,不難把握。


    他瞧見美人在殷勤服侍,心情略好了些,隨口問:“柳兒啊,你在大秦住過那麽久,知道那邊的風土人情,覺得和談到底好嗎?”


    柳惜音媚笑:“這等事情,哪是婦道人家可以插手的。”


    “我們東夏沒那麽多規矩,但說無妨。”東夏王對她也沒抱什麽指望,純粹心情鬱悶,想逗美人玩。


    柳惜音偎依過去,打著小算盤,故作天真地問:“說得好,有賞嗎?”


    東夏王看出她在打算盤,也不計較摸著她柔軟的小手笑道:“賞。”


    柳惜音便坐直身子,板著手指算:“可以和談。”


    “哦?”東夏王好奇問,“為何?”


    “別忘了,大秦剛剛受過天災,糧食短缺得很,”柳惜音琢磨一會,繼續道,“東夏要聯合祈王起兵是預謀了好些年的,糧食充足,這場戰耗下去,大秦絕對耗不起,他們派來那麽多大軍,個個都要吃飯穿衣,在邊境一天,就要開一天的軍餉糧食,還要提心吊膽地防禦,幹不了別的活。江東江北兩個富饒之地又在咱們手上,收不到糧食和稅錢。大秦國庫那麽窮,用不了兩年就會民不聊生,內戰連連,所以大秦皇帝比咱們更想和談,換時間來休養生息。”


    東夏王皺眉問:“既然他們想和談,為何我們要和他們談?”


    柳惜音壞笑道:“反正現在是進退兩難的局麵,東夏重新整軍也要時間。和談這玩意,談一天也是談,談兩年也是談,就看你們怎麽談……咱們高高地開價,拖著他們,給他們希望,等整好軍隊,找到時機,再打就是。”


    東夏王重新撿回戰報,讚許:“美人聰慧,伊諾皇兒也是這個意思。”


    柳惜音臉微紅,低下頭,扭捏道:“既已想點子,還笑話人家做什麽?”


    東夏王沉思:“用大秦耗著,就算真打不下,東夏據守江東,時不時小股騷擾,也能讓大秦割地賠款,狠狠吃個大虧。”


    柳惜音讚道:“正是。”


    東夏王抱過她,問:“美人想要什麽賞?”


    柳惜音眼裏閃過一絲野心光芒,委屈道:“大汗將來登上九五之尊,封我為嬪,我又不是東夏人,除依附大汗寵愛外,什麽都沒有,若是被其他妃子看不起……”


    她越有在後宮相爭的野心,東夏王就越安心,聽見她話中暗捧,心裏大喜,當下就擁著她道:“好好,若是登基,到時候你就是我的愛妃。”


    雲雨過後,柳惜音走出帳外,悄悄去她種花的花房,卻見大皇子心腹在外麵把風,大皇子守在暗處,笑了一下,悄悄過去,傳遞口訊:“大汗已決定和談,我試其口風,勸說已經無用了,倒不如你搶先一步,用其他法子,別讓這個功勞落在伊諾皇子頭上。這些天,我會盡量守在他身邊,繼續為你探聽消息的……”


    大皇子握住她的手,感動:“好柳兒,待皇位塵埃落地,我定不負你。”


    柳惜音含情脈脈道:“我愛你,自會為你做,粉身碎骨也不怕,還要什麽東西?”


    大皇子對天發誓:“以後東夏後宮,我讓你不是皇後,貴似皇後。”


    柳惜音低下頭,看著袖角,嬌羞不已。


    大皇子問:“如今伊諾皇子在前線,和談怕是會由他去?”


    柳惜音笑:“他再尊貴,能尊貴得過大汗?你今天在大汗麵前提起賽罕的名字,他心念已動,也起了猜忌之心。你再變本加厲下點眼藥,我幫你吹吹枕頭風,不怕他不幫你。你可以勸大汗出麵去和談,然後在旁邊相助,既顯得東夏和談請求似乎很有誠意,又借你父親的名義來壓製伊諾皇子勢力,讓那頭腦發熱的家夥看清楚誰是皇兄,看清楚形勢,豈不更好?”


    大皇子覺得也是道理,匆匆告別,回去與幕僚們商議。


    柳惜音留在原地,溫柔而專注地打理著一株株盛極待謝的火紅花朵,期待道:“寶貝兒,快快結果……”


    大秦軍將扭轉戰局的軍報和東夏和談的請求送到上京,皇帝含著口燕窩湯,邊看邊笑眯眯點頭,隨後看見信末一行小字,受不住刺激,又將最寵愛的黃貴人噴了一身,隨即拍案而起:“去……咳咳,去將南平郡王那個混球……咳咳,抓過來!”


    黃貴人不顧擦去臉上燕窩汁,忙著給他拍背,柔聲:“聖上悠著點。”


    自葉昭出征後,夏玉瑾心驚膽跳了許多天,正在巡街,莫名其妙地給七八個侍衛帶到宮中,看著皇伯父拿著軍報,臉色黑如鍋底,不由忐忑猜測:該不是他媳婦重傷或陣亡了吧?


    想通其間關節後,他如喪考妣,差點落下淚來。


    皇帝久久不說話,隻惡狠狠地瞪著他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隻恨不能在上麵瞪出一點,把郡王瞪成郡主去,把郡王妃的的孩子瞪到郡王肚子裏去。可惜不管他瞪多久,郡王還是那個有把的郡王,最終長歎口氣,頹然坐下:“天不佑大秦。”


    夏玉瑾堅強地抽抽鼻子,紅著眼睛,忍淚道:“皇伯父,是不是我媳婦出事了?你有話就直說吧。”


    皇帝沮喪道:“朕的天下兵馬大將軍,居然陣前有孕了……”


    夏玉瑾傷感道:“生死無常,有孕也是……”


    周圍一片沉默。


    “等等,有孕?我媳婦?”過了半晌,夏玉瑾終於醒悟,激動萬分,若不是腦子裏還有半分清明,記得君臣有別,他定撲過去揪著皇帝的衣領咆哮了。如今他站在原地,兩個腳仿佛被鎖住的猴子,不顧形象地抓頭撓耳,扭來扭去,嘴角的傻笑幾乎咧到耳根子,唯獨那雙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死盯著對方手上的軍報,不敢置信地問,“我真有兒子了?”


    皇帝看見他這幅蠢相,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火氣再次冒起,幾可燎原,他隨手抄起方硯台砸去,墨汁亂濺,太監宮女們眼觀鼻,鼻觀心,都不敢動,同情地聽皇上對郡王破口痛罵:“混蛋!早不懷孕,晚不懷孕,現在才來懷孕,你這家夥幹的是什麽破事?!盡會給朝廷添亂子!來人!給我板子侍侯!”


    大軍勝利在望,主帥懷孕。就好像準備去狩獵的獵人,氣候宜人,野獸肥美,收購皮毛的商人捧著大筆大筆的銀子準備塞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卻在臨出門前那一刻弄傷了手指!拉不動弓,生生破壞了整個行動。


    葉昭不在眼前。皇上滿肚子的怒火,總要有個人來承擔的。孩子是這混小子搞出來的。不揍他揍誰!


    侍衛遲疑著上前拖著還在傻笑的夏玉瑾,慢慢往下走,一步一回頭。負責監刑的太監委屈問:“用什麽罪名打?”


    呂公公心裏賊亮,湊上前,低聲給皇帝出主意:“該打!太該打!南平郡王居然讓郡王妃懷孕!簡直罪無可赦!怎麽也得負責吧?!”


    這話說的,不但眾人差點破功,連皇帝都要噴了。夏玉瑾被拖路上,猶在興奮瞎喊:“我負責!我保證負責!媳婦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沒錯!”


    因為男人讓自己妻子懷孕而打人,實在太昏君了!皇帝發現自己不厚道,趕緊按捺怨氣,叫停侍衛,挖空心思找別的理由。


    奈何夏玉瑾最近很懂事,沒有調戲良家婦女,沒有喝花酒,沒有胡作非為,沒有進賭場青樓,沒有曠工偷懶,每天都規規矩矩地去城察院報道,跟著老楊頭去巡街,打擊紈絝惡霸,三天兩頭去安王府請個安,偶爾進宮陪太後講笑話,回家閉門不出,連戲都不聽……


    他想了整整三刻鍾,實在想不出揍人理由,無奈把他抓回來,在僵硬的臉上擠出個溫柔笑容,叮囑:“兵荒馬亂的,你媳婦為國上陣,你要有心理準備。她這胎怕是不好保,若有什麽萬一,也是為國家犧牲了,你要乖乖待著,不要喝酒鬧事,待班師回朝,我會重重賞你們的。孩子……將來總會有的。”


    葉昭的體寒問題,從不對外,隻有大夫,夏玉瑾和她自己知道。


    而皇帝的女人太多,孩子也太多,對生育這些事,他既不懂,也沒空去懂。比起兒女私情,他更在乎國家興亡,推己及人,想當然認為大部分人也應該這樣想。他也很有信心,葉昭會審時度勢,迫不得已下,會為戰爭的勝利,履行將軍職責,放棄孩子。


    可惜,他猜對了葉昭,沒猜對自家侄子。


    夏玉瑾還想反駁。皇上冷冷道:“你是夏家的子孫,我的弟弟,你的父親前安王為大秦犧牲了;我的姐姐,你的姑姑青華公主遠嫁番邦;自開國以來,忍辱負重,為國捐軀的宗室皇親有多少?你當初在金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為百姓叫屈,請葉昭出戰,如今就要接受任何可能出現的後果。”


    夏玉瑾迅速冷靜下來,沉思了半晌,認真點頭:“畢竟是我的第一個孩子,能保住,最好還是能保住。”


    皇上試探:“若是保不住?”


    夏玉瑾攤攤手:“戰事優先,我不會做出有辱夏家的名聲的行為。”


    “回去吧。”皇上滿意了,解決掉這個大麻煩,他還要解決去東夏和談的官員人選。隻要有一線希望,他很不願意再勞民傷財的打下去,如今趁葉昭戰神名聲威震東夏之際,談判會有利些。


    “等等,”夏玉瑾賴著不走,“不管是養胎還是小產,都是大傷身,我給媳婦送點補身的東西總可以吧?”


    皇上看著侄子祈求的可憐眼神,猶豫片刻,最終有些內疚,默許:“低調行事,以免消息外泄,動搖軍心,給東夏趁火打劫的機會。”


    夏玉瑾得寸進尺:“皇伯父,城察院的工作太累人了,又受了這般刺激,舊病好像有複發跡象,為免太後和母親憂心,還是靜養好啊。”


    皇上給這趁火打劫的混賬氣得胡子都翹了,正欲開罵。夏玉瑾憂心忡忡:“我擔心媳婦,腦子亂七八糟,萬一在太後麵前說漏嘴……”


    皇上怒道:“官印交回來!愛幹什麽幹什麽去!滾!再胡鬧就揍死你!”


    “曉得。”夏玉瑾一溜煙跑了。


    馬車上,他找出筆墨紙硯,胡亂塗寫。回到家後,他讓人把官印交回,然後叫來妾室,直接將寫好的清單塞入楊氏懷裏,吩咐:“三個時辰內,把上麵的東西收拾齊整裝車,用七品官的舊車,外表不要太惹眼,也不要讓人知道。”


    楊氏看著清單,遲疑地問:“都是出行用品?還有養胎藥?爺,你要做什麽?”


    夏玉瑾故作輕鬆道:“皇上答應給將軍捎東西,爺要親自押送過去,今夜就走。”


    楊氏大驚失色,試圖從郡王爺的臉上看出開玩笑的神情。卻見夏玉瑾找來賬房,將大部分銀票提出,堆在桌上。他端坐在花廳,叫來心腹,神情嚴肅,仿佛排兵布陣,精挑細選出同赴江東的隨行人員,再道:“你們去花帽子胡同裏請三個最有經驗的穩婆,再叫上李家莊的李大力,劉家鐵鋪的劉三郎,住北街巷口的茅二混子,經常在南街酒館打混的莫小子、李狗兒、苗仙兒、霍玉郎……”他一口氣點出十來個人名,斬釘截鐵道,“無論是用錢砸,用威逼利誘,還是用捆的,必須將他們弄過來!跟爺去江東!”


    骨骰聽得目瞪口呆:“那……李大力是個跑鏢的也算了,打鐵的也算了,可是……唱戲的,做慣偷的,打混的,這些人帶去江東,將軍會生氣的吧?”


    夏玉瑾沉著道:“市井混混有混混的好處,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蟋蟀半點也不想去戰場,哀求道:“郡王,你這身子骨,還是別勉強去戰場了,要是安太妃知道,會念你不孝的。”


    夏玉瑾問:“她有製止嗎?”蟋蟀搖頭。


    夏玉瑾又問:“她有說不準嗎?”蟋蟀啞言。


    夏玉瑾拍掌道:“那就是默許了,談何不孝?”


    蟋蟀:”可……可是……”太無賴了。


    夏玉瑾拍拍他肩膀,淡定道:“做人要會變通啊。”


    蟋蟀無奈,不敢反抗主子,隻好領命而去。


    眾人散盡。夏玉瑾苦笑著低頭,從未上過戰場,滿心不安,靜下來才發現沒有半點繭子的白嫩雙手在微微顫抖。他深呼吸一口氣,忽然狠狠握緊雙拳,帶著所有的決心,重重錘在桌麵上,讓強烈的疼痛清醒了頭腦,然後看著北方,用堅定的口氣來說服自己:“我是男人,我是爺們……”


    男人可以廢物,可以窩囊,可以膽小,可以怕死,可以沒用。可是有些事情,絕不能退縮半步。就算力不能及,也要傾盡全力,勇敢去做。


    夏玉瑾是個倒黴蛋。


    上次賑災出行,他是禦史,前呼後擁上百人,身邊還有悍妻美妾服侍,路上地方官員統統笑臉相迎,爭相討好,除了馬車顛得屁股痛外,沒吃半點苦。


    這次去偷偷溜去江東,披星戴月,還要收起奢華做派,低調行事,不敢有半點張揚,衣食住行降了不止一兩個層次。所幸他前些日子每天都有鍛煉身體,身子骨和膽量都好了不少。為了媳婦和兒子,也頗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特意騎上馬趕路。結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騎不慣馬的人騎馬跑了沒兩天,遇上隻狐狸躥過,受驚失蹄,他抓不穩韁繩,一個跟鬥摔去爛泥地裏,滾得和泥猴似地,青紫擦傷無數,幸好沒動筋骨,趴著半天沒動靜。


    骨骰都快哭了:“郡王爺,你還活著嗎?”


    夏玉瑾慢悠悠從髒臭泥坑裏爬起,暈頭轉向了半會兒,醒過神來,發現罪魁禍狐溜之大吉,馬兒在乖乖吃草,想不到該抱怨誰,忍著傷痛,自覺往回走。


    他邁開腿走了兩步,踩到衣角,再次撲倒,磕向旁邊的石頭,扭傷了……有個沒長眼的看主子神色要變差,趕緊奉承:“郡王吉人天相,幸好落馬時沒摔到石頭上。”


    夏玉瑾痛得直抽涼氣,指著那不會說話的家夥罵道:“來人,上板子!”


    蟋蟀愁眉苦臉道:“沒帶板子。”


    夏玉瑾:“……”


    蟋蟀期待地問:“要不,小的回去拿?”


    眾人七手八腳圍上來,把不安分的傷員架上車,繼續趕路。可惜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夏玉瑾能吃苦,他嬌貴的胃不肯吃苦,隨著大家一起吃了幾天幹糧,不知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立刻鬧騰起來,不但上吐下瀉,還發熱。隨行的吳大夫是上京鼎鼎有名的婦科聖手,幫他診脈後,開了兩個方子,要求原地休息,等退熱。


    夏玉瑾念著北方,鬧著要走。奈何隨行人員害怕南平郡王脆弱的身子骨出個三長兩短,自己九族都脫不了幹係,紛紛哄著騙著,任憑他急得跳腳,使盡威逼利誘手段,個個鐵骨錚錚,寧死不依。誓要將他治好,再禍水東引,丟給將軍擔責任。


    幾番折騰,行程被耽擱。


    那廂,大秦皇帝和眾臣上商議後,也覺得東夏和談未必很有誠意,沒派重臣,而是從翰林院裏挑出個熟悉東夏文化的侍讀,破格封了個太常寺少卿,帶著四五個隨行官員,比夏玉瑾後發先至,到了江東,先去軍營見葉將軍,了解清楚形式後,派使者送信去東夏軍營。


    送信使節姓白,禮部給事中,江北人,年紀輕輕,個頭矮小,卻膽量過人。


    他獨身持信送至東夏軍營,兩邊刀槍林立,寒光閃閃,東夏大將雲集,殺氣震天,有須發皆白的王者斜臥白虎皮軟榻上,身邊有美人手持葡萄,細心服侍。美人抬頭,淡淡朝他看了眼,秋波流轉間,攝人心魄。


    白使節定下心神,忽視美貌,細細看去,卻見美人膚色白皙細膩,身形小巧,不似東夏女子高大粗壯,黝黑粗糙的模樣,倒像是大秦人。她身穿珍貴的白狐裘,帶著五色寶石頭麵,兩顆碩大的夜明珠垂在耳邊,熠熠生輝。臉上沒半點被擄的愁苦之色,隻有服侍東夏蠻子的歡喜,時不時軟語討好,比煙花之地出來的女子還下賤……


    白使節鄙夷地扭過頭,不去看這自甘下賤的美麗女子,對東夏王行個大秦禮節,然後傲然送上和談文書,站直身形,等待對方商議答複。


    兩軍交戰,不殺來使。


    東夏王略皺眉,不予計較。未料,那下賤的女子低頭對東夏王附耳幾句,東夏王含笑點點頭。下賤女子便走下軟榻,忽然開口,故作疑惑道:“這位腰杆站得比槍直的公子,我好像見過呢。”


    東夏王好奇:“柳兒,你在哪兒見過?”


    柳惜音漫不經心地道:“好像是伴香樓的豪客,不知今個兒怎如此正經?看著挺人模人樣的。”


    東夏眾將哄堂大笑。


    白使節自幼讀聖賢書,品格清高,何曾去過花街柳巷?他氣得臉都青了,指著柳惜音罵:“你莫血口噴人!”


    “咦?”柳惜音歪歪頭,在走近兩步,細細打量了一番,“莫非認錯人了?你不是白大爺嗎?”她聳聳肩,不等對方否認,神情滿是嘲弄,“大秦是沒人了嗎?這般道貌岸然之徒也派來和談?”


    白使節忍氣吞聲:“姑娘也是大秦人。”


    “那又如何?”柳惜音媚眼橫掃全場,笑吟吟道,“大秦男人都是薄情寡義的軟蛋,瞧瞧你那風吹就倒的小身板,個頭還沒我高,哪比得上東夏男兒英勇?大秦皇帝該不是找不到人,把孩子派來了吧?真是可憐見的。”


    大秦官員嫌東夏人野蠻不知禮,東夏將領嫌大秦人文弱裝清高。誰都看不起誰。


    白使節來到東夏陣營,東夏王特意安排了下馬威,給他顏色看。可是他沒有想象中的卑躬屈膝,討好求饒,讓東夏將士們很厭惡。如今柳惜音故意挑釁,給對方潑汙水,毀掉他的尊嚴,倒是對了大家胃口,便在旁邊跟著起哄,各種汙言穢語蜂擁而至。


    白使節空有滿腹學問,奈何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無論說什麽大道理出來,除伊諾皇子明白幾分外,其他野蠻人統統聽不懂。還有柳惜音牙尖嘴利,在旁邊引經據典,字字誅心,句句毒蛇,不但幫腔嘲笑,還將他的辯解用東夏話曲解給大家聽,惹大家笑得更瘋狂。


    他單嘴難敵眾口,又不擅長罵粗話,很快落於下風。白使節被羞得滿麵通紅,急怒攻心,終於顧不得書生風度,竟不管不顧地朝柳惜音臉上唾了一口:“你這無恥賤婦!長的是如花麵孔,行的是毒蠍心腸,是大秦之辱!祖宗之辱!”


    柳惜音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吵雜的場麵瞬間寂靜。


    “一個小小破使者,讓你三分,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敢在東夏地盤放肆?”東夏王正欲怒斥,旁邊大皇子見心上人受辱,勃然大怒,已拔刀而起,也不管什麽使者不使者,就要砍了這不知好歹的家夥。可是柳惜音動作更快,她退開兩步,順手取下帳簾上掛著的馬鞭,劈頭蓋臉就往白使者身上抽去。


    她的氣力在女子中不弱,抽個文弱書生不在話下,鞭鞭入肉,鞭鞭見血。


    白使者自知失言,痛得咬牙切齒,悔恨不已,不敢還手,也不敢逃避,隻能死死撐著。


    東夏王沉著臉看他,沒有出言相阻攔。大皇子緩緩放回手,帶頭鼓掌叫好。


    眾將看得興致勃勃,笑聲一片。唯伊諾皇子皺眉搖頭。


    白使節遍體鱗傷,終於忍不住倒下,低聲呻吟。


    柳惜音一把抓住他衣襟,從地上拖起,劈頭蓋臉又給了幾巴掌,狠狠將口水吐回去,怒道:“姑奶奶最恨你這種道貌岸然的小人!”


    白使節拚命忍著,不願應聲。


    東夏王看夠熱鬧,開口喝退愛妾,然後將和談文書砸去他臉上,怒道:“這種破條件,當東夏是傻子嗎?葉昭一介女流,不過僥幸勝兩場戰,還當東夏怕了她不成?讓你家皇帝好好想,認真想,重新開條件來。”


    白使節拾起文書,忍痛含恨退去。


    路上,他困惑地揉揉身上皮肉傷,然後摸摸懷裏,掏出剛剛下賤女子抓住他吐口水的時候,飛快塞入裏麵的小小的布條查看,布條上有紅色鳳仙花汁馬虎寫成,帶著花草清香的潦草字跡。


    他看完後,神色大變,不敢耽擱,帶著滿身傷勢,飛奔軍營,秘呈葉將軍。


    昭:


    東夏暗調五十萬大軍將至,戒急用忍,切勿輕舉妄動。派探子留意敵情,待信號發出,大舉進攻。


    惜音絕筆


    江東山多地廣,通陽城易守難攻,幾次出擊,無法重創敵人,陷入僵持。葉將軍最近深居簡出,甚少在人前露麵,老王軍醫和小王一天三頓飯朝她住的屋子跑,有時路過,還能聞到藥香,難免讓人胡思亂想,想過後又憂心忡忡。


    “葉將軍病了吧?”


    “不知呢,秋水姑娘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老王軍醫什麽也不肯說也罷了,小王軍醫故意做個高深莫測的神棍模樣,讓人看了就想揍。”


    “好,晚上就去揍。”


    偷偷聊天的巡邏兵看見遠處行來幾輛馬車,立即停下說話,站直身形,走上前喝道:“哪裏人?做什麽去?”


    馬車帶隊的是個圓臉小夥,長相敦厚,看了就討喜,他笑眯眯地說:“是南平郡王府送些吃食和衣服給葉將軍。”巡邏兵檢查貨物,卻見都是些尋常藥物,還有厚實皮毛大衣,依舊心存疑惑,不肯放行,盤問不已。


    車簾忽然掀開,厚厚的狐皮裘裏伸出兩根白玉般的指頭,夾著塊黃金雕成的令牌和淡青色花箋,黃金令牌熠熠生輝,花箋散發著淡淡清香,圓臉小夥急忙接過東西,塞給巡邏兵道:“這是南平郡王府的令牌和信件,你也知道南平郡王和你家將軍是什麽關係吧?快快放行!”


    巡邏兵半信半疑接下,確認無誤,正欲放行,看見一輛車被護得特別嚴實,又問:“車中何人?要檢查。”


    圓臉小夥遲疑:“這個,是郡王派來的……”


    話音未落,巡邏兵已掀起車簾,往裏麵看了眼。驚鴻一現,車中是被白狐裘包裹著的瘦削美人,長長的睫毛,憂鬱的眼神,在母豬都是奇缺貨的軍營,更是美得人神共憤。


    巡邏兵整個人都酥了半邊,放行後,正值換班,趕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討論。


    “郡王爺派了個天仙美人給將軍。”


    “是服侍將軍的丫鬟吧?畢竟將軍是女人,隻有秋水一個親兵不夠用啊。”


    “那嬌滴滴的臉蛋,比饅頭還白,捏一把都能滴出水來。”


    “誰去將軍那裏當值?豔福不淺啊!”


    “多轉幾趟,說不準美人見我勇猛看上我了……”


    “我呸!”


    葉昭正在密見白使節,看他帶回來的布條,心下震驚,問:“送信的姑娘,長得什麽模樣。”


    白使節謹慎道:“國色天香,一見難忘。”他想了想,又將出使東夏的經過,事無巨細統統描述一番,總結:“那位姑娘大概是想托我送信,卻找不到機會,隻好兵行險招,故意激怒我,然後動手打人,肢體接觸間,將布條塞入懷中,眾目睽睽之下,倒不易引起注意,真是智勇雙全的奇女子。可是信號到底是什麽?”


    “信號?什麽信號?”葉昭起身踱步,皺眉苦思。


    她早已知道柳惜音身陷東夏王族,成為東夏王的妃子,故一直聯絡舊部,想趁戰亂動蕩之際,找機會將她救出。可是暗探傳來的消息卻是柳惜音緊緊貼著東夏王,寸步不離,百般討好,根本找不到機會靠近,更有不堪的謠言說她與東夏大皇子私通……


    暗探的言辭裏滿是失望和不屑。葉昭也難以置信。她比誰都清楚,柳惜音看似柔弱,骨子裏最是頑強,她長得美貌,聰明伶俐,叔父手握兵權,表姐夫地位高貴,表姐權傾天下,隻要她願意放下身段,勾心鬥角去爭鬥,珠寶首飾,權勢地位,統統唾手可得。


    這樣的女子,怎可能去做一個快進棺材的老頭的妾室?


    閑暇時,葉昭會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憶,楊柳樹下那個旋轉跳舞的小姑娘,她柔軟的身軀裏有比蒲草更堅韌的意誌,包裹在溫婉的外貌下,她骨子裏是不遜色於自己的自尊、叛逆和剛烈,她將美麗化作出鞘的寶劍,雙刃開鋒,沒有妥協,沒有回旋,受傷後便瘋狂捅向敵人,捅傷自己。


    柳惜音已舍棄了自尊,接下來的是玉石俱焚的報複。


    葉昭將所有情報翻來覆去琢磨了幾次,腦中靈光一現,再問:“東夏王和大皇子已率部來到通陽城與伊諾皇子會合?”


    白使節點頭:“正是。”


    “莫非,莫非……”葉昭為柳惜音的膽大妄為暗暗心驚,額上沁出兩滴冷汗,她坐在軟榻上,推算幾番,臉色陰晴難辨,忽然苦笑起來,“兵行險招,是我小瞧了她的剛決果斷,若是能成,東夏大亂,戰事很快就能結束。”


    白使節問:“柳姑娘到底要做什麽?”


    葉昭沉默良久,一聲歎息:“莫非大秦的江山,真要用弱女子的犧牲來換嗎?”


    白使節啞言。


    葉昭下定決心,肅穆道:“布條之事關係軍情機密,泄露半點便按通敵叛國治罪,你可明白?”


    白使節低聲道:“既是將它密呈給將軍,下官自不多言。”


    葉昭滿意:“你先去找小王大夫療傷,順便喚老王大夫來。”


    待眾人退去,葉昭心下陣陣淒然。曾僥幸想過,大秦與東夏可能會陷入持久戰,她還有一線希望可以瞞天過海,撐過七個月,將孩子生下。可是她也知道,戰事拖長,會給百姓帶來沉重負擔,造成更多犧牲,大秦國庫撐不起那麽久的消耗戰。


    柳惜音算到了這點,她拚上性命,求的是速戰速決。她為她掃平通往勝利的障礙,她在東夏看似堅固的地基上撬出一道小小的裂縫,隻等最後一聲雷動,天崩地裂的洪水卷來,衝垮堤壩。


    表妹是英雄。葉昭是個混賬,在勝利唾手可得的局麵下,她竟因無法忍耐腹中劇痛,射偏了箭支。


    葉昭是個懦夫,數次攻城,她沒有像以前那樣先身士卒,想的居然是如何保住孩子。她簡直太可恥了。


    明明知道,主帥不能上戰場,對士氣影響是致命的。


    明明知道,主帥肩上挑著幾十萬將士的性命。


    明明知道,很多很多的不應該……


    她猶豫,她遲疑,她畏懼,她退縮。太多的牽掛,太多的不舍,讓她失去了勇敢。


    就連老天都覺得這樣的家夥不配得到幸福吧?是做出決斷的時候了。


    她依依不舍地撫過略略隆起的小腹,裏麵生命的跳動強烈存在著,像不可思議的樂曲。她曾無數次想過孩子的模樣,想親手摸摸他的小臉,拉著他學走路,這份強烈的渴望讓她失去判斷的能力,險些做出錯誤的決策。柳惜音的絕命信喚醒了她骨子裏的根深蒂固的血脈,不管是柳家還是葉家,還有許許多多的將士們,他們駐守邊關,不畏犧牲,用鮮血築成城牆,守護著一方淨土。


    父親能犧牲,母親能犧牲,兄弟能犧牲,柳惜音能犧牲,成千上萬的將士能犧牲,她能犧牲,她的孩子也能犧牲。為守護家園,死在沙場上,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對不起,對不起……”一滴從未落過的淚輕飄飄劃過眼角,那不是將軍,而是傷心的母親為從未出生便天人永隔的孩子流下的淚,葉昭低聲呢喃,“至少,請明白,你的生命裏,不會沒有一個人為你心痛。恨也好,怨也罷,奪走你生命,所有罪孽在我……”


    老王軍醫小跑步出現在門口。 葉昭的淚痕隨著這些天來所有的軟弱消失不見,她站起身,臉上再次恢複了初見麵時的殺伐果斷,堅定不移道:“給我墮胎藥。”


    老王軍醫歎息而去。


    黑乎乎的藥汁,散發著刺鼻的氣息。這是她一生中,聞過最惡心的味道。


    正欲入口,門外喧嘩陣陣,有條灰撲撲的人影衝進來,差點被門檻絆倒,連滾帶爬撲到她麵前,掛著幸福的傻笑,一雙眼睛亮得好像天上星辰,快樂地問:“媳婦兒,我的兒子呢?!”


    葉昭看著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相公,受驚過度,整個人混混沌沌地飄忽了半刻。


    老王軍醫與小王軍醫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站在旁邊,看著那個毛茸茸狐裘裏的美人,當著嚴肅彪悍的將軍麵前,毫無顧忌地伸出爪子,摸上她肚皮,還輕輕拍了兩下,然後蹦上將軍的軟榻,湊過去,搓著手,悄聲問:“還差幾個月?”


    葉昭此時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一把揪過他的毛領子,硬拖到麵前,用快吃人的表情,咬牙切齒問:“你過來做什麽?”


    圍觀群眾都生生打了個冷顫。


    “冷靜冷靜,”夏玉瑾對她的難看臉色熟視無睹,他熟練地拍開抓著領子的手,露出燦爛微笑,“皇伯父說你懷孕了,讓我給你送點衣服補品來好好。”


    葉昭愣住了。她上報朝廷隻是因為這孩子算皇家血脈,流掉的話,多多少少通報一聲,將來被太後或安太妃追究起謀害皇家子孫之罪,也好說道。卻從未想過皇帝會要她留孩子,還派自己夫君來送醫送藥。那老猾巨奸的家夥,哪有那麽好心腸?


    葉昭狐疑地看向夏玉瑾:“你該不是未奉召偷跑來的吧?上京城察不用管了嗎?”


    “哪有的事?你想多了,”夏玉瑾信譽旦旦,“是皇伯父親口答應讓我給你送醫藥用品的,還特意罷免了我的職務,讓我專心做事。我思子心切,謝恩後就召集人馬趕來了。”他說道此處,略停片刻,憤慨抱怨,“混賬家夥,你肚子裏孩子的親爹可是我!你懷孕這天大的喜事居然先告訴皇伯父不告訴我!這算什麽?!”


    葉昭非常尷尬:“這……”


    “你病了?什麽藥?”夏玉瑾順手拿起旁邊的藥碗聞聞,久病成醫的他從裏麵嗅出點不同尋常的味道,他不敢置信,立即嚐了口,勃然大怒,將藥碗狠狠砸落地上,痛罵道,“是哪個庸醫開的虎狼藥?麝香?紅花?是穩胎的玩意嗎?是何居心?來人,把這謀害宗孫的庸醫拖過來打死!”


    這世上,所有家族皆以夫為尊,妻子沒有擅自打落肚中孩子的權利。


    不管將軍權勢再大,還是南平郡王妃,她肚中的是貨真價實的皇家宗室血脈,是南平郡王的孩子,要落要留,在皇帝沒有明令的前提下,必須由丈夫說了算。原本郡王爺遠在天邊,將軍擅自將孩子打了,隨便說句胎兒不穩,也就算了。但郡王千裏迢迢奔赴江東,站在將軍麵前,拿著虎狼藥證物,如果追究起謀害皇家血脈的罪名,自家腦袋落地不算,說不準還要連累三族。


    老王軍醫後知後覺清醒過來,嚇得雙腿發抖,跌落地上,哭喪著向將軍求救。


    獨行獨斷慣的葉昭約摸想了半刻鍾,終於想起出嫁前,嫂子用眼淚逼著不耐煩的她背了百千次的“出嫁從夫、開枝散葉”八字真言。如今雖說是為了戰局,要先斬後奏,既然沒斬成功,被夫君知道了,就是……


    麵對暴怒的白貂,孩子他爹。葉昭原本就虛的心更虛了,她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態,滔滔不絕地從國家大義出發,給夏玉瑾灌輸戰術思想和愛國精神,試圖淡化怒火,轉移注意力。


    夏玉瑾八風吹不倒,坐得穩若泰山,低著頭,不知在琢磨什麽。


    葉昭說完比戰術分析更長更詳細的論點後,吸了口氣,再問:“聽明白了嗎?不能讓將士知道我有孕在身,而且過幾個月就有惡戰,主帥要衝鋒陷陣。”


    夏玉瑾愕然抬頭:“你剛說了什麽?”


    說者有心,聽者走神。葉昭氣得眼角直抽,惡笑道:“身為家眷,擅闖軍營,應打軍棍。”


    夏玉瑾毫不在乎:“呸!軍法不準帶家眷,指的是妻子兒女,我是男人,不在此例!”他雖有怨氣,也有主意,卻知自家媳婦的脾氣比牛更倔,決定的事情難以更改。他琢磨片刻,心生一計,抬頭後已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撫慰道:“你保的是夏家的江山,大道理我怎會不懂?若是迫不得已,我也同意你放棄孩子的決定。可是軍隊裏哪有專給婦人看孕事的大夫?就憑那庸醫的下三濫手段,沒事都變有事了。我特意從上京帶來了婦科聖手呂華言,路上相談,他說女子懷胎若好好調理,四五個月後就會平穩。踏雪和你多年默契,跑得甚穩,你衝鋒時衣服穿厚點,護好腹部,用輕些的武器,注意動作,別大彎腰,別從馬上摔下去就好了。”


    東夏采取拖延之計,戰事至少一兩個月後才會爆發。隻要有一線希望,沒有母親願意犧牲自己的孩子。葉昭算算懷孕日期,怦然心動,急宣呂大夫。


    夏玉瑾一溜煙跑去門口,把呆呆站在外麵的呂大夫叫進來,悄悄威脅:“知道該怎麽做嗎?”呂大夫很想哭,左邊是活閻王,右邊是混世太保,一個是皇帝倚重的大將軍,一個太後寵愛的郡王爺,都是一個指頭能捏死人的角色,他小小平民百姓,那邊都惹不起,權勢逼人,怎麽辦?


    他走入將軍營內,對上兩夫妻焦急而期待的目光,伸指把脈時,覺得此胎頗不穩,心裏沒十分把握,支吾半晌,不敢告知。


    夏玉瑾敲敲桌子,暗示:“別忘了,你隻是個大夫,少折騰,快點。”


    呂大夫頓悟,他不過是個大夫,隻有救死扶傷的職責,沒有肩負天下興亡,軍國的職責。


    他先保住葉將軍的孩子,而保住這個孩子後戰事出現的問題,是郡王和將軍要承擔的責任,與他無關。如果為戰事放棄保胎,南平郡王找庸醫算賬,可是天經地義的理由。


    而且……葉將軍看上去對懷孕一竅不通,到時候隨便找個借口搪塞過去就好。郡王在後宅長大,了解的事情不少。而且他在路上問七問八,打聽懷孕的各種事宜,怕是早有準備,很難騙過去。


    呂大夫深深地看了眼郡王爺。夏玉瑾回他個“不聽話就滅全家”的惡霸眼神。


    呂大夫立即做出決定,含笑對葉昭道:“將軍別擔心,胎兒現在是有些不穩,並非無藥可救。待會我給你開個方子,針灸幾針,好好保養些日子,足四月後,就會漸漸穩下來。隻要注意別落馬,別受傷,保護好腹部,上陣衝鋒不成問題。”


    葉昭大喜:“如此甚好,甚好,可是萬一……”


    呂大夫想了想:“前陣子宮裏華貴人不慎落了胎,保養兩天也能出來請安,將軍身體好,強撐也不是不行,就是怕落下病根。”


    葉昭不怕痛,也不在乎病根,她估算了一下形勢,以柳惜音的意思,戰事應在兩三個月內。普通戰役,她可在中軍指揮,不必衝鋒在前,決戰,主帥衝鋒主要是為了鼓舞士氣,隻要她能帶頭衝在前麵就夠了。交戰之時,不單打獨鬥,挑選武藝高強的親兵在側相助,未必拿不下戰局。實在不行,放開手腳拚,落了胎兒,休息兩天再打就是。


    夏玉瑾趁熱打鐵,花言巧語,連哄帶騙。


    她思前想後,推算許久,尚有憂慮:“連日休養,軍中已猜疑我可能有孕,若讓東夏知曉,必趁機進攻,攻我弱項。”


    夏玉瑾胸有成足道:“區區小事,交給你男人吧!”


    行軍打仗他不行,可是他有一群從上京帶來的忽悠騙人大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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