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娘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一陣,隻覺全身酸痛,又驚醒過來,側耳聽了聽外頭的打更聲,便抿了抿幹裂的嘴唇,虛弱的道:“三更了,還沒回來,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舒元伏在床頭,正半夢半醒,聞言坐直起來,撓了撓頭發:“要不我去迎一迎。”


    麗娘嗯了一聲。


    舒元才站起身,就聽得下頭有人拍門。


    眉媼是住在近門的屋裏的,便披著衣,起來開了門。


    舒大關心銀錢,也托著傷手出來,見著紅嫣便道:“銀子呢?”


    紅嫣冷冷看他們一眼,在一邊尋了剪子,取出塊一兩的銀塊來,剪了一半扔到舒大身上,舒大連忙伸手去撈,卻牽著了痛處,不由恨聲道:“小賤人,作死呢?!”


    紅嫣見他一臉凶神惡煞的模樣,毫不退懼,反倒一手叉腰,一手持剪,往前迎了一步,其實心中懼怕,卻知舒大是柿子撿軟的欺,不能讓他看出怯弱的樣來。


    眉媼便拉了拉舒大:“行啦,大半夜的,再吵吵天都亮啦。隻是——為何隻交一半?”


    說著眼神便緊緊盯著紅嫣捏在手中的另一半銀塊。


    紅嫣道:“我娘現在斷不得藥,難不成你們要活活病死她?看在她做牛做馬替你們賺了二十年銀子的份上,也不該這般絕情。銀子我自會慢慢兒交給你們,但我娘的病也不能不治,逼急了我,有的是法子讓你們雞飛蛋打。”


    舒元這時已下了樓來,有些懦弱的低聲央了一句:“奶奶。”


    眉媼便冷哼了一聲:“一月十兩,抓藥歸抓藥,交到我們手上的,是分毫不能少的。”


    紅嫣已是與這兩人撕破了臉皮,也不去做些上慈下孝的模樣,轉身便去了樓上,先就去看麗娘,瞧著她嘴唇幹裂,不由回頭責備著跟在身後的舒元:“——也拿個勺,給娘唇上沾些水才是啊。”


    一麵就解了披風扔到一旁,拿起邊上的杯子倒了杯水,用喂藥的勺子淺淺的舀了些水,往麗娘唇上塗。


    麗娘眼圈都紅了,禁不住的舔了舔唇,低聲道:“紅嫣,受沒受委屈?”


    紅嫣笑著安她的心:“沒呢,今日遇著個謙謙君子,一些兒輕薄也沒有的。”


    麗娘聞言勉強笑了一下,顯見得是不信的。


    紅嫣知道自己說什麽也沒用,也不多解釋,給麗娘慢慢的喂了半碗水,摸了她並沒發熱,又扶著她起來出恭,重新扶了麗娘躺下時,紅嫣自己都出了身薄汗。


    麗娘勉強提高了些音量:“你也累了,先去歇著,你哥哥橫豎沒什麽要緊事,還讓他守著我。”


    紅嫣想想也是,她還得仔細琢磨那一藝呢,便再三叮囑舒元:“哥哥,你別睡沉了,過一陣就摸摸咱娘的額上,看有沒發熱。若是發了熱,快些來拍門叫醒了我。”


    舒元點頭應下,紅嫣這才粗粗洗漱一番,回了自己屋裏睡下。


    因今日委實累了,頭沾著枕頭便沉沉的睡去,


    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紅嫣才突然驚醒,趕緊穿上衣裙,衝到隔壁屋裏去瞧麗娘。


    不管怎麽說,麗娘總是舒元的親娘,這一夜,他倒還真時時警醒查看,早起已是煎了湯藥,喂過麗娘一次啦。


    紅嫣打了水,給麗娘擦了擦手臉,又讓盈香樓送了粥來,給麗娘喂了。瞧著麗娘氣色並不像昨日那般慘白,也放心了許多。


    便替了舒元,讓他去歇著,自己守在麗娘身邊。


    原本她習慣在尋思計劃時拿筆在紙上斷斷續續的亂寫些突如其來的想法,但舒家又何曾有過筆墨,無法隻好在床頭的小桌上,用指頭沾了茶水在黑漆桌麵上塗抹。


    麗娘靜靜躺著,看著紅嫣神情認真,雖不知她在做什麽,卻不肯去打擾。


    過得好一陣,她才憋紅了臉,期期艾艾道:“……紅嫣,我要,要出恭……”


    紅嫣聞言嚇了一跳,瞧見她神情,連忙彈跳起來扶了麗娘起身,不停自責:“都是我不好!竟有臉責備哥哥,全沒留心到娘!”


    麗娘在觸桶上坐定,舒了口氣後才抿嘴笑道:“是娘不想吵了你。”


    紅嫣扶了麗娘重新躺回床上,才要問她是否要喝些水,就聽得下麵有人吵嚷。


    有個男子大聲道:“你把我姑母如何了?為甚不讓我見她!”


    麗娘神色一動,有些焦急:“是再榮,他是個急脾氣,怕是要在你爹手下吃虧!”


    紅嫣聽著那聲“姑母”,就猜測莫不是舅舅家的表兄?


    連忙站了起來對麗娘道:“我下去瞧瞧,您別著急。”


    說著便轉身往樓下去。


    門外站著一老一少兩個男子,老的約摸四十歲左右,焦黑幹瘦,拿著根煙杆,拎著個竹蔞,臉上全是皺紋,腳下一雙破鞋,褲腳還挽得一邊長一邊短,老實巴交的立在一旁。


    在前頭對著舒大說話的,卻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衣裳雖有幾個補丁,卻幹淨整潔,生得很高挑,臉上全是不甘和怒氣。


    舒大正堵著門不讓兩人進來:“什麽姑母?我舒大可沒你們這門窮親戚!”


    少年被他激得怒氣更甚,但又勉強壓住了脾氣,一字一頓道:“誰不知道我姑母嫁給了你舒大,昨日你不還借故到我家逞威,今日你卻攔著不見,莫不是脾氣上來,失手將我姑母打死了?走,我們去見官!”


    一邊就來拉扯舒大。


    臨河街的人,最怕就是見官。


    舒大頓時就弱了氣勢:“你個小孬種,敢在我頭上動土?要見自己上樓去!”


    羅陽對這個妹夫向來是有些懼怕的,全由兒子再榮出麵與舒大計較,這時也不吭聲,敲了敲煙杆,默默的隨著兒子往裏走。


    紅嫣在樓道半中笑著喚了一聲:“舅舅,表哥。”


    羅再榮笑了:“紅嫣沒事就好,昨日家中連塊躺身的木板也沒有,熬了一夜,今日就來看你們。”


    紅嫣越過他的肩,看了看舒大不屑的神態,笑著將羅陽和羅再榮迎到了樓上。


    羅陽一眼見妹子滿臉淤青的躺在床上,就驚愕的張大了嘴,上前兩步在床邊坐下,眼角現了淚光。他憋了半日,才說了一句:“就不該把你嫁給舒家。”


    麗娘聞言,也禁不住紅了眼圈。


    但有什麽辦法,當初羅家父母雙亡,兄妹兩個相依為命,羅陽年紀大把還是個光棍,好容易說了戶人家的閨女,對方又要十兩銀子的彩禮,正這時舒家來提親,答應給十兩銀子的彩禮,雖聽過舒家名聲不好,卻急匆匆的沒細打聽,麗娘為了兄長,自個願意的。


    麗娘反過來寬慰羅陽:“哥哥莫急,如今紅嫣和元寶都十分孝順,往後我還有得指望。”


    羅陽便看了看紅嫣,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孩子,昨日你爹嘴上隻說你跑了,我半夜都沒敢睡,就怕你尋了來我們睡沉了應不及時,反鬧大了動靜。”


    紅嫣便垂下了頭:“……要不是我,娘也不會挨打。”


    麗娘連忙道:“不怨紅嫣!”


    再榮也接口道:“不怨作惡的人,難不成還怨著受苦的人了?姑母,你待我去替你出氣!”


    麗娘急得要起來,扯動了傷處,直冒冷汗。


    再榮連忙回來道:“姑母莫急!”


    麗娘嘶著冷氣道:“咱們這街的人互相護著,你上這來鬧事,必然要吃了虧去。紅嫣都已經勸服了他,你就莫再挑事了。”


    好說歹說,再榮不忍見姑母焦急,方才坐下。


    紅嫣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從方才他與舒大的一番應對,就顯得他心中也有些城府,此時看來,又腦中清明,且不乏膽氣。羅麗娘與羅陽兩個均是老實懦弱之人,不想羅再榮倒突破了羅家的遺傳。


    幾人感傷了一回,羅陽便將一邊竹蔞子裏的雞給拎了出來,吩咐紅嫣:“給你娘燉湯喝。”


    紅嫣有意打聽,就問再榮:“表哥都做些什麽活計?”


    羅再榮道:“同先前一般,爹娘在家中磨豆腐,我還就走街竄巷叫賣。我早說要換個營生,我爹卻說這是幾輩子傳下來的手藝,不肯丟了。不然多賺些銀錢,也好把妹妹贖出來——隻要銀子夠了,我料你爹也樂意放人的。”


    紅嫣心道怨不得頭腦靈活些,常在外走動,見識的事也多。


    又想,做什麽營生能賺到這些銀子?舒大胃口極大,要得兩千兩才肯放人呢。


    但舒元軟弱無用,不足為依靠。反倒是這個舅家的表哥還有兩分才具,若有機會必要好好扶持他一把,將來他也能成了自己的依靠,畢竟女子在這社會生活太過艱難,想獨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廂羅陽卻接口:“賣豆腐有甚要不得?老實本份做人,莫想些虛頭巴腦的。”


    再榮無奈,紅嫣也不好插嘴,隻在心中盤算。


    舒家斷然不會留飯,兩父子也不好久留,便要起身告辭,紅嫣直將兩人送到了臨河街外才回轉,一路有意無意的套了些話,好回頭尋到舅舅家去。


    回了家中,眉媼便叫住了她:“將上頭的被單子、衣裳全收下來,一齊送到劉家去漿洗。”


    紅嫣頓了頓,心中尋思這劉家既做這漿洗的生意,少不得一次洗許多衣衫,但這臨河街做的又是這種生意,也不知和她們的衣衫湊在一起洗,是否會染了不潔的病回來。


    便故意問道:“這誰出銀子?”


    眉媼不料她這般精明,哼笑著道:“自然是你出銀子。”


    紅嫣就道:“我那有這些銀子,少不得要自個洗了。”


    眉媼已將舒大和自己的衣衫堆在了竹筐裏,往紅嫣的方向踢了踢:“這些也得一起洗了,怎麽說你也是我們舒家的閨女,孝敬奶奶和親爹,那也是該有的。”


    紅嫣知道這一關繞不過,便點了頭:“那是自然。”


    一邊上樓去,先將麗娘換洗的衣衫搜了出來,又去換自己床上的單子,不意掀開了褥子,卻瞧見個紅色的荷包藏在下頭。


    便懷著絲期盼的拿了起來一掂,果然有些份量,解開一看,裏邊卻是包細細碎碎的銀子,最小的也不過是黃豆粒大小,紅嫣一怔,便猜到這必是麗娘每次偷偷兒給了原身的,讓她給攢起來了。雖不知具體數目,但估摸著三、四兩是有的。


    一麵感歎於麗娘一片愛女之心,一麵也不禁為發了這一注小財而高興。連要洗衣裳也並不覺如何麻煩了。


    抱著衣裳沿著石階下了河邊,先將自己的衣衫床單洗了,再單獨洗了麗娘的。最後將眉媼和舒大的衣衫一齊放到木盆裏,打了桶水泡著,站起來脫了鞋隨意伸到盆裏踩了幾腳便算完。心中也有些解氣:這兩個賤人的衣服,也隻配用腳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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