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因為楊氏事件而帶來的這一次事故傷害,楊拂曉以為付了債款之後,就已經到此為止了,原本並不屬於她的責任,卻付出了相對應的代價。


    但是直到被這幾個操著陌生的口音的人帶上顛簸的土路,才發現,這事兒並沒有完。


    這幾個人雖然剛才對楊拂曉都凶神惡煞,但是現在到了車上,也沒有動手,他們之間的話,因為口音問題,楊拂曉勉強能夠聽的懂一兩句,大概就還是這一次的工程死人的問題。


    其中有一個數字,讓楊拂曉聽了之後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八個人……


    楊拂曉之前一直是處於保護自己的姿勢,雙腿和雙臂抱著自己的小腹,現在忽然聽見這個數字,猛地直起身來。


    “大哥,您剛才說這一次的房屋坍塌死了多少人?”


    “八個!”老實巴交的漢子離楊拂曉很遠,好像楊拂曉身上帶著瘟疫一樣,避恐不及,“有一對父子都死在裏麵了!你們這些人簡直就是喪盡天良!”


    楊拂曉腦中一片空白。


    八個,但是不管是新聞報道中,還是之後的一些話題中,明明看到的數字都是兩人死亡。


    兩個人和八個人之間,究竟相差有多遠,楊拂曉想都不敢想,從中攫取到的利益有多少,她也不敢想。


    這件事情,顧青城知道麽?


    如果顧青城知道,卻刻意的隱瞞了死亡人數……


    楊拂曉握緊了手,手心內一片汗津津的,不可能,雖然顧青城也是商人,也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來的。


    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已經將顧青城和那些普通的商人分開來看了,最起碼不會泯滅人性。


    在一片顛簸的土路中,楊拂曉從車上被推了下來。


    金沙灣的度假村,便是在這個村子裏。


    楊拂曉半眯起眼睛,隻覺得撲麵都是泥土的味道,她向前踉蹌了一下,被一個人抓住胳膊拎了起來。


    “都是你們這些昧著良心的商人,不顧俺們的死活!你知不知道啊,有一對父子都死在裏麵了!”


    楊拂曉被身後的人向前推搡了一下,向前麵踉蹌了一下,被土路上的一塊石頭絆了一下,右肩直接撞在了右手邊的一棵粗壯樹幹上,疼痛頓時蔓延了整個右手手臂。


    也幸好她現在穿衣服穿的比較厚,可以抵擋一些撞擊力量。


    順著這人手指的方向,楊拂曉看見了幾個墳頭,她並不陌生,當初在縣城裏,她的爺爺就是用的墳頭,後來端午和乞丐叔叔死後也是埋了一個墳頭。


    這裏,也有好幾個墳頭。


    楊拂曉被身後的人猛地拎著後脖頸的帽子拉過來,一下子推倒在地上,膝蓋磕在地麵上的小石頭上,小腿肚子即刻疼痛地抽了筋,她咬著牙,等到小腿的抽筋疼過去了,才隱隱都含了一層薄薄的淚膜。


    “都是因為你這種人,才蓋這種偷工減料,讓俺們工人的命給你們這些人買單,你們可吃香的喝辣的,結果呢,你瞧瞧,你麵前的這個孩兒,他才二十一!”


    “大哥,這件事情我從頭到尾都不知情,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我父親那邊的企業我已經很少去管了……”


    “撒謊!”


    “說謊!”


    “電視台都報道了,就是你!還為了自己的事情就想要把我們用錢給打發了!”


    “不要臉!”


    當時度假村酒店的修建,都是就近選的工人來建的,當楊拂曉被這個包工頭推倒在地上,雙膝忍受著強烈的疼痛,看著麵前半人高的墳頭,腦袋上忽然被一個石頭砸了一下。


    一個小孩子站在地上,朝楊拂曉扔石頭:“你還我哥哥!嗚嗚,你還給我哥哥!”


    小孩子說著說著就哭了,小聲哭著改成嚎啕大哭,身後的大人抱著孩子,撫著她的頭。


    楊拂曉看著麵前的墳頭,默默地跪著,也沒有反抗。


    如果是諸如一些真正的綁匪,她可以鄙視可以反抗,但是現在後麵的人都是在這次楊氏注水樓中無辜死去的人的親眷。


    後麵聚集的村民越來越多,情緒越發的激憤,都是因為楊拂曉就是這個毀掉人老板的女兒,就是這一次樓房坍塌的罪魁禍首!


    “給他們賠罪!都是你的錯!”


    在越來越多的人裏,楊拂曉知道自己再辯解已經沒有用了,楊氏夫婦還有楊素素離開之後,就留給了自己這樣一局死棋,不管是前進或者後退,都必定受到傷害。


    楊拂曉跪在地上,默默地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再走到另外一個墳頭,再重新跪下來,又磕了三個頭。


    後麵的土路上忽然揚起大片的黃土灰塵,一輛黑色的私家車疾馳而過,在這裏戛然停下。


    顧青城從車上飛快的跑了下來,撥開人群,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正跪在墳頭前磕頭的楊拂曉。


    他直接上前將楊拂曉拉了起來,攬著她的腰。


    身後的人立刻激憤的吼了起來:“你幹啥呢!”


    顧青城打量了一下楊拂曉,隻見她散落下來的發絲上沾著泥土,臉頰上有灰,除此之外,看起來沒有什麽問題。


    楊拂曉抬眼看了顧青城一眼,轉過來看向墳頭,就要重新跪下來。


    顧青城拉著楊拂曉的胳膊將她桎梏在手臂中,“又不是你做的,賠什麽罪?”


    後麵一個人向前走了一步,猛地推了一下前麵的兩人,後麵有農婦將菜籃子裏的白菜白蘿卜都向著兩人砸了過來。


    顧青城轉身幫楊拂曉擋著扔過來的東西,“你自己懷孕了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身體自己不清楚麽?!”


    楊拂曉聽著顧青城的吼,默默地抬眼看著顧青城:“我想問你……從八個人道兩個人,是做的嗎?”


    顧青城看向身後這些村民,眼眸中狠戾幽暗的光暗淡了片刻,轉過來,說:“不是。”


    楊拂曉看著顧青城濃重深黑的眸,就知道,他沒有說謊,他說不是他做的,就一定不是。


    但是……


    “你是知道的,對麽?”


    這一次,顧青城沒有回答了。


    楊拂曉笑了一下,轉過來,麵對著墳頭深深的鞠了一躬,“其實,說到底還應該說一聲對不起,如果當時你沒有改變主意讓柳依恬和楊氏打交道,這樣的事情興許就可以避免了。”


    在人命麵前,自己身上發生的那些都不叫事兒。


    如果讓這些痛失親人的村民們用錢來換回死去親人的性命,相信他們也都會義無反顧吧。


    人越來越多,後麵警車到了,董哲帶著人也過來了,便把這些村民都驅散,然後請顧青城上車。


    顧青城剛才一直都扶著楊拂曉,等到現在忽然鬆開手,身邊的楊拂曉沒有穩住身子,向前栽倒,前麵的董哲急忙就伸手去扶,卻不及身後的顧青城動作快,一下子將楊拂曉護在了懷裏。


    楊拂曉臉色蒼白,血色褪盡,她說:“我肚子有點疼,想歇一歇。”


    顧青城直接將楊拂曉半抱起來,開了車後座的門,將楊拂曉放了進去。


    忽然聽見後麵的董哲吼了一聲:“老大,血!”


    顧青城心裏猛地一揪,下意識的就向楊拂曉身後看,董哲說:“老大你的頭上流血了!”


    剛剛村民中有扔石頭的,有扔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的,顧青城都將楊拂曉牢牢地護在身後,避免她被石頭砸到。


    但是,現在他才後知後覺的感受到疼,在董哲的吼聲中,抬手摸了一下後腦勺,手掌心上沾了一手的血。


    楊拂曉從車門外錯落的光線,看見顧青城手掌心的一片血跡,忽然好像是針刺了眼睛。


    等到顧青城上了車,董哲即刻便開了車門上車,猛地踩了油門。


    “去醫院。”


    ………………


    顧青城後腦勺被石頭砸破了,縫了三針。


    本來說要去梁錦墨的診所,但是因為楊拂曉需要產科大夫來檢查,所以還是去了醫院。


    梁錦墨正巧今天在醫院這邊代人坐診,接到董哲的電話便來到了外傷手術室。


    縫合之後的傷口看起來有點猙獰,梁錦墨給他包紮好,直接在他頭上按了一下,“你說你身上還有哪塊兒地方是完好的?整天不是這兒受傷就是那兒受傷的。”


    顧青城頓時疼的咬了一下牙,轉過來抬腳就踢:“你丫輕點兒!”


    梁錦墨直接閃開到一邊,搖了搖頭:“我真好奇,你身手這麽好,還能讓人砸石頭給砸破了頭。”


    顧青城坐下來,從外衣口袋摸出來一支煙,哢啪一聲按亮了打火機的同時,梁錦墨已經走過來一把奪了他唇間咬著的煙蒂。


    “這是醫院,你也悠著點兒。”


    顧青城任由梁錦墨把煙蒂奪了扔掉,掀起眼簾:“她怎麽樣?”


    梁錦墨明知故問道:“她是誰?”


    顧青城也沒有時間精力跟梁錦墨打啞謎,淡淡道:“楊拂曉。”


    “那你自己去看不就成了麽,在這兒問我做什麽?”


    梁錦墨轉過身走到門邊,順口多說了一句,“剛剛醫生給楊拂曉查過b超了,是個男孩兒。”


    顧青城眸中的目光陡然一亮,眼眸中的光一閃而過。


    “她的病曆單是不是在這裏有存檔?”


    梁錦墨腳步微微一頓,“我找來婦科醫生給你問問。”


    ………………


    沈嘉攸來到醫院,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了。


    醫院的醫生給楊拂曉做了檢查,說:“胎位不穩,最好臥床一個星期好好的修養一下,其他的沒有什麽大問題。”


    楊拂曉當時腦袋上也被砸了一下,隻是腫了一個包。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挺幸運的,有得就有失。


    楊拂曉問:“這件事情要怎麽辦?我聽那些村民說的是八個人?”


    沈嘉攸安撫地拍了拍楊拂曉的手背,“你放心,不會有事了,那些人父親已經找人擺平了。”


    “用錢擺平了麽?”


    在沈嘉攸趕來之前,她剛剛看了電視上的新聞,正是對於度假村區域的村民的采訪,關於八個人的問題已經緘口不言了,不管是內部和外部,一律都是說的兩個人。


    沈嘉攸沒有說話,卻握緊了楊拂曉的手。


    “我知道,一切光鮮亮麗背後,都是灰暗的,”楊拂曉轉眼看著窗外,“給那些人的家人多點錢,也算是補償吧。”


    一直以來,她都知道,所有用錢可以解決的事情,那就都不叫事情。


    隻不過,起初接觸到這些令人難言的事情,內心還是久久的不能平靜。


    當然,還有一個好消息。


    楊拂曉看著沈嘉攸萬分擔憂的麵龐,笑了一下:“醫生說,是個男孩兒。”


    沈嘉攸臉色有些許凝重,“是哪個醫生給你做的檢查?”


    楊拂曉原本翹起的唇角,一下子僵住了。


    之前一直都是沈嘉攸給她找的比較可靠的醫生,可是這一次董哲開車來到的醫院卻並不是之前產檢檢查的醫院。


    更何況,現在顧青城也在這家醫院裏!


    楊拂曉臉色越發的蒼白。


    孩子的月份一直都是隱藏了兩個月,但是現在一檢查,真正的月份就顯而易見了。


    沈嘉攸從她的眸中看到了同樣的擔憂,他站起身來,說:“我去看看二哥,你先好好休息,我馬上就過來。”


    楊拂曉點了點頭,心髒不受控製地嘭嘭嘭猛烈的跳。


    現在小腹已經有點凸起了,雖然很不明顯,因為冬天穿的厚的緣故,一點都看不出來。


    但是,她不知道,萬一顧青城知道當初的流產手術是她和沈嘉攸聯合起來做假,而她腹中的胎兒仍舊是他的,他會不會硬是逼著她上手術台……


    手指在兩側攥緊了被褥。


    沈嘉攸打開病房門,看見了在病房門口等著的孟曦。


    孟曦對上沈嘉攸的目光的時候躲閃了一下,然後笑了一下,“沈少。”


    沈嘉攸淡淡道:“嗯,拂曉沒什麽事情,你可以進去陪陪她。”


    “好的。”


    孟曦進了病房,就看見楊拂曉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目光直勾勾的,似乎是想要將天花板盯出一個窟窿來,聽見聲音才轉過來。


    “小曦。”


    孟曦走過來坐下,“沒什麽事兒我就放心了,在學校那兒真是嚇死我了,還好遇上了顧青城……”


    楊拂曉轉過來,“是你告訴顧青城的?”


    孟曦點了點頭:“是啊,他不是在學校辦事兒麽,我打了110,顧青城從學校裏出來,我把之前你被那些民工抓走的事兒告訴了他,他話都沒聽完就踩了油門,不過還好是趕上了是吧?”


    楊拂曉一時間沒有說話。


    現在她好好的躺在這兒,就已經很好的說明了情況。


    孟曦向前傾身,“我覺得顧青城對你真的挺好的,如果不是你懷了沈少的孩子的話,其實跟顧青城是最好的選擇,而且他還像許……”


    楊拂曉打斷了孟曦的話:“事實就是這樣,已經不能改變了。”


    她側首去看了一眼孟曦,“你之前不是一直都覺得我應該履行和沈少的婚約麽?怎麽婚期都定下來了,現在又總是給顧青城說好話了?”


    孟曦眨了眨眼睛:“是麽,我怎麽不記得了?”


    “當然有。”


    楊拂曉記得清楚,之前在寢室收拾東西的事情,孟曦曾經說過她嫁給沈嘉攸隻是為了利用他,對沈嘉攸不公平。


    她的心思比較細膩,很注意周圍人的改變,一點一滴都能夠串聯起來。


    還有前兩天在商場無意間遇上的那一次……


    “我是實話實說嘛,再說了,我現在又沒有男票,會花心一點啦,”孟曦笑著站起身來,“我給你倒杯熱水。”


    ………………


    “咚咚咚”三聲敲門聲。


    顧青城道:“請進。”


    推門而入的是沈嘉攸,在顧青城的意料之中,他知道沈嘉攸會找過來。


    沈嘉攸轉手關好門,看向顧青城,“二哥,你頭上的傷怎麽樣了?”


    他剛剛已經去辦公室問了醫生關於顧青城的傷勢,頭上有傷,縫了三針。


    顧青城笑了一下:“已經沒事了,不嚴重。”


    沈嘉攸坐下來,“幸好二哥在,要不然傷著拂曉,她還懷著孩子……”


    顧青城和沈嘉攸並不親近,甚至是因為沈洲對他這種超出正常範圍的掌控欲,曾經有一度讓沈嘉攸破罐子破摔,甚至偷偷冒用沈洲的名字將公司裏的股份兜售出去。


    現在,沈嘉攸從國外回來,起初因為經貿論壇的事情,沈嘉攸莫名地與他親近了一段時間,這種虛與委蛇的關係,就一直持續到現在,誰都心知肚明,卻誰都沒有撕破臉。


    而且現在沈嘉攸重新回到msc,並且以少量股份入主了董事會。


    “這段時間公司的事情就多麻煩二哥了,”沈嘉攸說,“還有兩個多星期就是婚禮了,最近我可能忙著拂曉的事情更多一些。”


    他在說這些話的同時,就著重關注了一下顧青城的臉色。


    就好像是一麵絲毫沒有裂縫的鏡子一般。


    顧青城說:“這件事兒舅舅已經告訴我了,恭喜。”


    等到沈嘉攸離開,顧青城嘴角勾起的弧度才漸漸地緩了下來,黑眸深沉的好似是深夜中一片汪洋的海。


    他從枕後一張彩超照片。


    子宮內一個蜷縮的小小身影,似乎都可以看見胎兒在母體之中的蠕動,根據醫生指正從照片上可以看出來,是個男孩兒。


    顧青城唇角微微向上揚了一下隨即深深的閉了閉眼睛,再度睜開眼睛,眼眸中是濃重的黑色,比墨色更深,目光落在一個數字上。


    後麵是一張病曆單的副本,上麵是楊拂曉的產檢報告單……13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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