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不以為意,尚顯稚嫩的臉露出沉穩的笑,“睿繹年輕,自知做事不夠穩妥,可是郡王在宮中如此做派,就怕有人非議郡王不將陛下放在眼中。”


    那郡王冷冷一哼,聲音似乎從牙齒裏迸出,“往日聽說殿下長進了,今日才知不假。”說完也不等睿繹反應,轉身即走,宮人不敢攔他。


    子虞隻望到他的背影,高大魁梧,武官打扮,行走生風,頗有些威勢。


    穆雪站在一旁,子虞見她麵色雪白,神情戚然,便知她受了不小的委屈。穆雪轉過臉來,雙目瑩瑩,睫上已沾了淚珠,對著睿繹一拜,“殿下今日救奴婢的恩德,奴婢終生不敢忘懷。”睿繹連連擺手,又覺得留這些宮人在此,不免讓她尷尬,勸慰了幾句,帶著宮人離去。


    穆雪半晌沒說話,子虞心裏有許多的疑問,卻不敢貿然發問。過了好一會兒,穆雪拭了拭眼角,開口道:“剛才那是延平郡王趙琛。”


    聽到這個名號,子虞無法保持麵上的平靜,擰緊眉頭發愁,延平郡王是皇後的兄長,自從皇後所生的二皇子被封為太子,他就開始變得霸道蠻橫,去年與南國的金河之戰,他也曾領兵參與,立了不小的功勞,現在越發無所顧忌,宮人們背後常說他有兩大喜好,一是長使劍染血,二是醉臥美人膝。


    兩人站著沉默,倒是穆雪先開口,“這件事,今天我會找個機會和娘娘說。”


    子虞撫撫她的肩,“你要是覺得不好開口,我去說。”


    “這件事……”穆雪咬了咬唇,神態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怪神色,“隻能我自己去說,你幫我管束下宮女,可別讓絳萼先知道了。”


    這個要求讓子虞覺得奇怪,穆雪和絳萼素日裏總有些磕絆,那也是小女兒之間的意氣之爭,遇到這樣的大事,怎麽還拋不開這些。


    穆雪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輕聲說:“你不懂。”


    “這樣的事,大家一起想個主意才好,”子虞勸她,“絳萼是我們中最沉穩的。”


    “所以我說你不懂,”穆雪一個勁搖頭,“雖說平時你和娘娘最親,可是真正能在娘娘麵前拿主意的是絳萼。你說她沉穩,這話沒說錯,如果今日把你換成了她,她不會這樣跑來幫我……”


    子虞忍不住提絳萼辯解,“我們一起背井離鄉,就算平日你們有些不合,遇到這種事,她總會幫你的。”


    穆雪聽著,沒有半點動容,反而唇角勾起冷冷的笑,“我以為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原來是真糊塗。”


    子虞怔住,想不到平日最嬌憨嬌俏的穆雪能用這樣的口氣說出這樣的話來。穆雪也覺得剛才口氣太過生硬,神色稍軟,訕訕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這件事你還不懂,子虞,你才在宮裏住了多長時間,我八歲就在宮廷了,有些事,現在我說給你聽,你未必明白,可是很快,沒有人告訴你,你也會明白。”


    子虞歎了口氣,“我也知今日的事並不簡單,隻怕你一個人應付不來,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她說得誠懇,穆雪容色一斂,低聲道:“ 你是真心實意對我好,可在這裏,各人自有主意,你永遠不知道別人在幫你出主意時到底是真幫你,還是為他自己出謀劃策。我必須在別人先有主意前,拿定自己的辦法。”


    子虞凝視著她,心裏說不出的別扭難受,恍惚地問:“這還是我認識的穆雪嗎?”她忽然驚覺,這已不是她第一提出這樣的問題,上一次還是對著大哥。


    “我從來沒有變過,”穆雪淡淡說道,“隻是你一直沒有看透我。”


    子虞脫口道:“那你究竟是什麽樣的?”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穆雪看了她一眼,這眼神也和那時大哥看她一樣,“如果你不變,那麽永遠隻會看到你想看到的。”說到這裏,她忽然覺得自己今天說了太多的話,口風一轉道,“誰沒有個小秘密呢,子虞,你不是也有嗎?那天,你的玉佩找到了嗎?”


    子虞猝然一驚,移開觀察穆雪的眼神,她並沒有觀察到她的一絲一毫,卻讓眼神泄露了自己的情緒。


    穆雪拉著她的手,用平時那種嬌憨的語氣道:“你看,在宮裏,你還沒有看透對方,也不清楚對方是什麽人,至少,不要讓對方看透你!”


    回宮之後,穆雪果然找了個機會和欣妃長談,並支開左右宮娥宦官。


    子虞回房歇息,才坐了不到片刻,絳萼匆匆趕來,見了麵的第一句就是,“出了這樣大的事,你怎麽都不告訴我一聲?”


    她帶著些微責備的口氣並不叫人意外,真正讓子虞在意的是,她勒令過知情的宮人不得多嘴,可轉眼絳萼就已得知。短短一瞬間,這個與自己朝夕相伴超過一年的少女令子虞感覺到了一絲高深莫測。


    她托腮不語,似乎正在沉思,絳萼卻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神色一緩,輕笑道:“怎麽了,我說話急了些,這就讓你惱了?”


    子虞向她笑笑,往窗外看去,方向是正殿,她用疑惑的語氣問:“穆雪要和娘娘說什麽呢?”


    絳萼眸光一轉,嗤道:“還能說什麽。”


    這語氣讓子虞更加迷糊,絳萼卻不打算解釋,徑自悠悠道:“延平郡王是皇後的嫡親兄長,戰功赫赫,貴為國中一等貴族,穆雪遇上他,就是受了些委屈也得硬忍下來。她錯在沒有忍住,讓三皇子牽涉其中,這可不是三個人的事,成了娘娘,中宮和歩壽宮三宮的事。”


    “未必有這樣嚴重,”子虞蹙起眉,“皇後和文妃都不像是喜歡生是非的人。”


    絳萼唇角動了動,冷笑兩聲道:“她們不喜歡生是非,可宮裏生是非的難道少嗎,就是這幾日,我聽說不少誇獎三皇子的好話,太子顯得籍籍無名,這樣的事,難道不是禍端?文妃對我們娘娘結交示好,三皇子又解救了穆雪,他們可不像那麽善心的人,依我看,生了個聰明的皇子,文妃娘娘的心思開始變得多起來了。”


    這番說辭讓子虞暗暗驚詫,驚的不知是其中的內容還是絳萼深沉的心思。


    此時窗外的宮女開始有了動靜,欣妃似乎召人服侍,絳萼回頭看看子虞,說道:“娘娘那裏你也要幫著勸勸,現在還未到我們介入宮中爭鬥的時候呢。”說完匆匆趕去正殿。


    子虞一個人在房裏無所事事,往日消遣的玩意今日也變得索然無味,窗外不停有宮人走動,衣角悉娑,步聲細碎,讓她的心靜不下來。不過短短半日,她突然積累了許多心事想要對人傾訴,曾經作為傾訴對象的絳萼和穆雪此時變成了心事的來源,這讓她感到無措。想了又想,隻有大哥能聽她說上一二了。


    前些日子子虞就打聽好了,知道今日是大哥輪值,她換了一身衣裳就趕去永延宮。


    羅雲翦見到妹妹來了,倒不怎麽吃驚,聽她一股腦地把在歩壽宮的事說出來,神色平靜,對子虞說道:“你這是在做什麽,為她們說的話擔心,還是為她們的人擔心?”


    子虞歎了口氣,“平時她們可不是這樣的,怎麽突然就變了個人似的。”


    羅雲翦笑笑說:“也許她們向來就是這樣,你現在也不過是看到了冰山一角,隻是一角就讓你這麽吃驚,以後還有讓你更驚的。子虞你要知道,她們現在能讓你窺視到這一角,而不是等你撞上冰山知道痛後才告訴你,已算是寬厚了。”


    “哥哥,”子虞低喊了聲,“難道我真是這麽笨的人,這宮裏上下,個個都比我見多識廣,也更會審時度勢。”


    羅雲翦憐惜地看著她,“你自小聰明伶俐,有什麽不如人的,隻是你自幼生於安樂,而宮裏的人素日就慣於察言觀色,鑽營奉承,心眼自然要比你多了。”


    子虞輕輕眨了眨眼,大哥的這番勸解並沒有讓她舒心。因為她的安樂已不存,而宮人的心眼,她還沒全部摸清,甚至連親近的身邊人,都再度讓她感到陌生。她仰起頭,還想說什麽,眼角餘光忽然瞟到永延宮有人正向這裏走來。


    子虞心裏正疑惑,羅雲翦已一把抓著她跪下,口呼“吾皇萬歲!”


    皇帝隻帶著兩個宦官和幾個衛士,顯得很隨意,走近後開口道:“副衛尉怎麽在這裏?”


    這聲音低醇悅耳,仿佛擊築,著實讓子虞意外。她並非第一次得見禦駕,卻兩次都沒有看清楚聖容,光憑聲音,直覺皇帝沉穩清朗,氣度高華非同一般。


    羅雲翦沉聲答道:“臣得了些空閑,就和妹妹敘些家常。”


    皇帝淡淡應了一聲,似乎很隨意,又似乎沒有聽進去,半晌沉默不語。皇帝不出聲,身旁的人也不敢弄出動靜。羅雲翦和子虞就地跪著,雖是暑日,青磚上仍有一絲絲的涼氣小蛇似的往膝蓋上爬。


    子虞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腿腳酸麻,心裏忐忑不安,就怕大哥的應答有什麽不妥。


    皇帝發現他們的表情慎重,笑了笑道:“跪久了不適,起來吧,”待兩人起身後又道,“兄妹離別相逢自是不易,宮廷不是個不近人情的地方,以後可以多多往來。”


    這句顯然是對子虞而說,子虞大喜,忙行禮謝恩,趁這個機會,她抬頭飛快看了一眼,皇帝站在瀝青的石階上,整個人被籠在了日光裏,短短一瞬,子虞已將他的模樣記了下來:原以為大皇子睿定的俊美,三皇子睿繹的清秀都是承自母親,現在瞧來並不然。更難得的是,皇帝的樣貌還很年輕,身體健碩,氣度沉穩高華,令人見之難忘。


    羅雲翦也驚訝皇帝突來的好心,可他一向穩健,絲毫不露神情。皇帝轉而溫和地問他,“你以前隨父四處征戰,去過中澶、轂城和驪騚嗎?”


    子虞聽了心頭猛地一跳,這三城是隨公主北嫁時,名義上陪嫁贈與北國,其實是戰敗後割讓的城池,不知皇帝突然提起是什麽用意。


    羅雲翦皺眉道:“這三城地處偏僻,地廣物稀,臣素有耳聞,但不曾去過。”


    皇帝點頭,“是了,這些天朕為這頭疼不已,三城的百姓不堪教化,甚至還膽大襲擊軍營,幾位將軍已經向我抱怨了多次。”


    “百姓不知城池易主,時日久了,自然會平淡下來。”羅雲翦應道。


    皇帝似乎對他的答案很滿意,神色和藹,微笑道:“百姓還在為拋棄他們的君王效忠,亦算理所當然,這世上一廂情願的事總是在不斷發生。”一旁陪侍的宦官見皇帝心情尚好,便奉承道:“這三城的百姓就算再怎麽有眼無珠,遲早也會明白陛下的體恤和皇恩。”


    皇帝掃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看著宮殿一邊的天色,說道:“朕去別處走走,時日尚早,你們兄妹好好聚聚。”


    兩兄妹行大禮恭送禦駕,等皇帝一行的身影消失在牆邊,子虞轉頭問兄長,“陛下突然提起這些是不是有什麽緣故?”


    “噓——”羅雲翦做了個禁言的姿勢,低聲說,“這裏是什麽地方,你居然連陛下的想法都敢胡亂揣測。”


    子虞一怔,隨即道:“就隻有我們兄妹沒有外人,何況這宮裏不都在猜測陛下的想法嗎?”


    羅雲翦搖頭,不緊不慢地說道:“別人就算猜測,也不會貿然說出口,你難道還指望別人給你答案。”


    “別人不說,難道大哥也不指點我?”子虞嗔道。


    “告訴你太多,隻是害了你,”羅雲翦眸光一軟,柔聲說,“你的心眼太淺,容易讓人一目了然。可目前這樣也未必不是福,至少她們不會提防你。”


    “大哥說的是絳萼穆雪她們?”子虞想了想,笑道,“她們雖然比我多了些心思,可也隻是普通女官,又能厲害到哪裏去。”


    羅雲翦麵色一正道:“你們千裏迢迢被南國送來,難道就是為了當個普通女官?有這種想法的怕隻有你一個。現在欣妃隻是苦於無處施展,以後得了機會,她要派你們用處的地方可多著呢。你看著吧,別說這宮裏,就是你們從南國一起來的人,都沒有一個簡單的,你行走在她們之間,萬事要留個心眼。”


    子虞點點頭,“我聽大哥的。”眼看天色不早,羅雲翦有官務在身,子虞隻好準備回宮。


    羅雲翦送她到永延宮外,仍有些不放心,叮囑道:“你回去後做事要更加謹慎。依陛下剛才所言,我猜瑞祥宮馬上就要忙起來了。”


    “大哥說的當真?”子虞想起欣妃冷清寂寞的樣子,忍不住有些高興。


    “這可未必是什麽好事,值得你這麽高興?”羅雲翦壓低了聲音道,躊躇片刻,說道,“今後,如果沒有要緊的事,你還是少往永延宮走動。”


    子虞微驚,睫毛輕輕一顫,“為什麽?”


    羅雲翦盯著她,眼底掠過冷芒,“聖上開了金口,即使是最平常的話,有心人也會格外留意。你我在這裏毫無根基,平白惹起別人的警惕又有什麽好處。日後真有了什麽難處,再來找我,平常就要靠你自己了。”


    “大哥!”


    見妹妹神色落寞,羅雲翦露出不忍,“這裏還不是任我們自在行事的地方,做大事的人總要忍得,大哥送你一句話,你時刻謹記,冷眼旁觀,靜待其變!”


    子虞一震,在心裏反複念了兩遍,忍不住生出酸楚之感,隻好與兄長拜別。


    羅雲翦凝望著妹妹的背影,心裏也不由一痛,過了片刻,高牆的陰影將子虞完全遮蔽,他的神色才又恢複沉毅,心想自己的妹妹論樣貌論性情都是萬中無一,稍待時日,何愁不能出頭。等,隻有等,良機總會出現。


    當第一縷秋風吹入宮廷,子虞正坐在窗前,抬眼便看見了銀杏樹梢有一片黃葉,躲在碧玉似的一叢葉子中,仿佛怕被人察覺。她露出微笑,心想,是不是這世間所有的變化都來得不知不覺?想看得更真切一些,子虞將窗戶大開,卻瞧見穆雪從樹下走過,手裏捧著一個紅木方盒。看她來時的方向,似乎是交泰宮。


    約在十餘天前,穆雪不知和欣妃說了什麽,竟說動欣妃主動向皇後示好。往來交泰宮幾次後,皇後也喜歡欣妃的端莊高雅,稱讚不已,再加上瑞祥宮的宮人們刻意經營,漸漸在宮裏得了好人緣。欣妃為此賞了穆雪好幾樣飾物衣裳,隻字不提延平郡王那樁事。


    穆雪也看到了子虞,朝她眨眨眼,笑著招呼了一聲,子虞亦向她回禮,其實她們之前並沒有這般客套多禮。


    等子虞再提起興致去找那片黃葉,卻再也找不到它的蹤跡,不由興致索然。微涼的秋風纏繞上脖頸,子虞並未察覺,仰頭看著一樹葉子颯颯作響,心裏想的卻是,秋天到來,這一樹遲早要變黃凋落,自己又何必執著於秋風裏第一片開始變化的葉子呢。


    午時子虞去正殿當值,欣妃正坐在胡床上,專心致誌地擺弄著一盒幹槐花,花瓣已不再雪白剔透,微微泛黃,太醫院不知用了什麽方法,把花曬幹,卻留下它獨特香氣,馨甜如蜜,一時縷縷不絕,子虞才走近,隻覺得馥鬱香氣沁入鼻端,仿佛春日被挽留在這一室之內。


    欣妃轉過臉來,笑盈盈道:“快過來瞧瞧,多精巧的花。”


    子虞來到她身邊,坐在氈毯上,說道:“這準是皇後娘娘的禮物,今年交泰宮的槐花開得最好了。”


    “算你機靈,”欣妃掩唇一笑,“皇後不喜歡熏香,身邊有幾個宮人,最擅長將花木定香留存,這次給我也分了些。”


    子虞道:“皇後待娘娘真是不錯。”


    “她自然要待我不錯,”欣妃把玩著幹花,忽然沒了興致,一把抓起放回盒子,淡淡說道,“她不待我好,難道要去拉攏明、文、淑三妃?她們不是有了皇子就是娘家權勢頗重,也隻有我,孤零零無根無蒂,她對我不必顧忌太多。”


    子虞為她收起盒子,說道:“娘娘如果總是想這些,豈不是太累了。有人待娘娘好,娘娘就安心地承著。壞也愁,好也愁,那是杞人憂天,庸人自擾才做的事。”


    欣妃淡然看著她,忽然輕輕笑了一聲,“口齒越來越伶俐了。”


    子虞笑笑,見欣妃心情不錯,便陪著她閑聊了一會,隻說了沒兩句,欣妃的神色就有些困倦,她隨手指了指花盒道:“剛才我見穆雪好像也喜歡,拿去你們幾人分了吧。”


    子虞猶豫了一下,“這畢竟是皇後娘娘送的。”


    欣妃一揮手,“那又如何。皇後的好意可不會來得不明不白,這事還有後招呢,現在這盒花大有好處,你們用著,也好讓那些宮人知道,至少皇後向著我,省得叫人小瞧了。”


    子虞將一盒花分了個幹淨,穆雪和絳萼拿了一半,剩下的分給了幾個做事勤快又用心的宮娥,她自己一朵也沒留。等回到正殿,屏風後的碧羅紗帳已經垂下,欣妃側躺在其中,似乎已經熟睡。


    宮娥們退出殿外,沉沉的殿內寂靜無聲,角落裏的三足鍛花銀香爐裏燃著香,嫋嫋似煙雲,淡極催人眠。子虞守了一會兒,不禁也起了困倦,她輕手輕腳地開了一扇窗,涼風撲麵吹來,頓時為之一醒,這才精神起來。


    殿外的日光透過窗紗投射進來,青白霜似的浮在窗上,仿佛是一層沒有背景的影畫。時光悄悄流逝,乍濃還淡的光影在不經意間似乎已要觸及屏風,子虞算了下時辰,覺得欣妃的午睡已經太長,可靜心傾聽,欣妃的呼吸一聲沉一聲輕,睡得很安穩,子虞又不忍心叫醒她,心裏不由躊躇不定。


    背後影影綽綽地有腳步聲,等子虞發覺時,已近在身後,她徒然一驚,猛然轉過身,看清是周公公引著皇帝走進殿來。子虞稍一怔忪,立刻跪地行禮,“奴婢……”話剛出口就被周公公噤聲的手勢止住。


    皇帝已繞過屏風走進去,似乎是風吹進殿內,碧羅紗帳浮動如波,娑娑輕響。子虞聽見皇帝放柔了聲音說:“不用起來,我就是來看看你,倒不小心驚醒你了。”


    欣妃才剛醒,聲音慵懶,似乎喜不自勝,“妾在夢裏見到陛下,想不到一睜眼真的能看見陛下,要不是陛下開口,妾真要當這是一場夢了。”


    皇帝歎口氣,問道:“住在宮裏還習慣嗎?有什麽想吃的,想用的,隻管讓下麵的人去準備。要有不順心的事,也要說出來,別讓自己受了委屈。”


    欣妃心一酸,語調低婉道:“有陛下的記掛,妾還有什麽委屈的,倒是陛下因為妾的緣故左右為難,妾心裏總是不安。”她指的自然是群臣上書讓皇帝疏遠她的爭議。


    皇帝沉默半晌,寬慰道:“兩國聯姻,自古皆然,你知道,那些臣子也不是針對你,以後放寬心,過久了就會習慣。”


    子虞聽了這幾句,隻覺得兩人言語款款,自有深情蜜意蘊含其中,心裏也為欣妃由衷高興。此時又聽欣妃嬌語道:“陛下這樣悄悄來,也不讓人通知一聲,妾妝容不整,讓陛下見笑了。”


    皇帝沉沉笑了兩聲道:“我倒願意常這樣來。”


    後麵幾句話語漸輕,仿佛呢喃,細碎而不可聞。周公公連連施以眼色,子虞跟隨他退出殿外。


    殿外的天空澄空萬裏,隻餘幾縷淡霞,日光澄澈,映襯著瑞祥宮的宮人們麵有喜色,仿佛守了許多個夜晚,終於等到了雲開月明。


    那天以後,皇帝時常駕臨瑞祥宮,漸漸發現欣妃趣味高雅,才藝不俗,對欣妃的寵愛一日勝過一日,對瑞祥宮的賞賜也開始紛至遝來。欣妃自幼受南帝寵愛,對金器古玩並不在意,隻留下幾樣稀奇貴重的,其餘的都賞賜了宮人,尤其寬厚子虞絳萼穆雪三人。


    這日絳萼得了賞賜,謝恩之後,有意無意地提起,“聽說中澶、轂城和驪騚三城的騷動已經平息,戶貼也納入州府,改為北製了。”


    穆雪笑道:“提這些做什麽?”


    欣妃嘴角微微一沉,沉默地看著絳萼不語。


    “娘娘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賞賜了,”絳萼神色平和,微笑道,“金玉的光芒太過璀璨,讓人看不清得失……”


    “啪——”欣妃將茶盅重重放下,打斷她的話,神色間有些不悅,一擺手道,“我有些累了,你們退吧。”


    三人退出殿外,穆雪嗤笑道:“有人自作聰明。”絳萼從容對道:“別忘了我們的本分,在娘娘失落時給予鼓勵,寵遇時給予警惕,陷於危難時給予出謀劃策,而不是一味逢迎投機。”


    穆雪悻悻然不答,等絳萼一個人走遠了,這才轉過頭對子虞道:“你看看,她那個樣子,哪裏是做奴婢的本分,簡直就像一個大臣,急於在君王麵前出力。”


    接連幾日,欣妃都沒有召絳萼進殿服侍,似乎對那日頗為介懷。到了八月末,皇帝接受了臣議,決定去東明寺齋戒祈福,皇後與四妃都將隨行。


    當司儀問起瑞祥宮的隨行名冊時,欣妃隻點了子虞穆雪兩人。穆雪隻顧自己高興,絲毫沒有去勸解的意思,私下裏她還曾向子虞抱怨,“娘娘現在寵遇正濃,帶她去,指不定又要說些掃興的話,我可不去勸,你也別去,省得以後娘娘連你我都要怨了。”


    絳萼似乎並為這事受到半點影響,做事依舊不急不躁,把出行的一幹事物料理地井井有條。在離宮的前一晚,子虞看見她站在花園旁,月色正濃,清涼如水,將她的身影勾勒地落落分明。


    “子虞,”絳萼上前來和她並肩走,“我有件事想求你。”


    子虞微怔,旋即笑了笑,“你不是求我隨行的事吧,這也太遲了些。”


    “娘娘現在不想見我,我若涎著臉去,更加落得她怨懟,”絳萼道,“可我這裏有個故事,你趁閑暇時說給娘娘聽,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


    子虞好奇地聽她說完故事,眉頭微蹙,向她道:“隻怕娘娘聽了故事更生氣。”


    絳萼眸光轉動,似乎把月光全掬在其中,眼眸格外清亮,“磐石任由風霜紋絲不動,楊柳隨風搖擺入秋便枯,宮裏作為楊柳一枯一榮的人已經太多,我隻是希望娘娘能如磐石一樣,能夠長長久久……”


    她眼望遠方,麵色坦然道:“這不僅是為了娘娘,也是為了我們。”


    東明寺坐落城東,綿延三百裏,氣勢恢宏,被譽為“國中第一名刹”。這個寺院的由來極為不凡,北國的開國之君在落魄時曾受僧人恩惠,成為皇帝後修建了東明寺,並要求他的子孫尊崇佛家。經由四代之後,東明寺已成為皇家寺院,隻有皇親貴胄能入山拜佛。


    皇帝帶著後宮諸妃和皇親貴戚,浩浩蕩蕩的千餘人駕臨東明寺,車馬粼粼如流水一般,從寺廟門口到山腳綿綿不絕。子虞趁著進廟時觀望,隻見廟宇雄偉,居高臨下,寺中花草眾多,排列有致,看久了就會發現,景色不但怡人,還別有一種幽深禪境。寺中沙彌似是見慣了達官貴人,神態自然,言談不俗。


    欣妃見了都不住讚歎,覺得南國並沒有如此雄偉森嚴氣象的寺院。


    入寺的頭兩日,寺院的僧人則在大佛殿內念經,遵照皇帝的吩咐,為金河之戰死去的將士超度亡魂。而皇帝帶著宗親在內殿誦經祈禱,聽寺中主事講解經文,皇帝篤信佛教,和僧人們相談甚契,倒是幾位後妃,每日聽經文吃素齋,精神上不免有些疲乏。


    第三日的午後,子虞偶然在寺院的山後發現兩棵柿子樹,心想正好給欣妃嚐鮮,便叫來幾個宮女將柿子摘下。在回去的途中,她見景色優美,走走停停地多看了幾眼,沒幾步就落在了最後,等她發覺四周寂靜無聲,身邊已空無一人。


    子虞環顧周圍,這裏遠離殿宇,花木茂盛,瞧起來十分眼生。她並沒有什麽緊要事,心裏也不著急,朝著殿宇的方向慢慢閑逛。可東明寺的構造精巧繁複,她走了沒一會兒,就發現自己離主殿宇越來越遠,連小沙彌都沒看見半個。子虞沒有辦法,心想隻有找個人問一問路。她路過一個小院子,依稀聽見裏麵有人說話的聲音,頓時一喜,往院子裏尋去。


    “娘娘何必著急。”


    子虞才靠近,就聽見這一句,腳步不由一滯,在院子門口站定,心裏撲通一聲,她想到這附近沒有寺中常見的小沙彌,難道是有人故意遣開,好方便說一些隱秘?


    “我才不著急,是有人著急了,我看就在這幾日,她肯定是要動手了。”


    子虞悄悄深吸一口氣,這聲音太特殊,讓她立刻得知了裏麵的人的身份,粗啞如老婦,分明是明妃。


    “她動手前還讓娘娘窺得一二,想必是想和娘娘通個氣,由著兩人相鬥,娘娘隻需看著就是。”男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年紀不大。


    明妃冷哼一聲道:“她可不止通氣這麽簡單,是想我站在她這一邊,她想得倒美,這種事與我有什麽好處,汙水倒要我替她擔一半。”


    男子沉聲道:“誰讓她是皇後呢。她的兒子是太子,她的兄長立了功,是朝中的新寵,娘娘,她現在可不是在與你商量,這事也根本沒有容你拒絕的餘地。”


    明妃沒有出聲,沉默了許久,這才又開口,“就算不能拒絕,也總不能完全如了她的願。”


    男子笑了笑,忽然口氣緩和,話鋒一轉道:“文妃倒真讓人意外,竟暗中培養了這許多勢力,這到底用了幾年的工夫。”


    “都是白費,”明妃冷聲道,“如果不是她心急去拉攏朝臣,皇後也不至於提前動手。文妃也是腦子糊塗了,以為自己的兒子聰明,就有了依靠。”


    “三皇子得陛下寵愛,這是人盡皆知的。”


    “他的寵愛有什麽用……”明妃的音調微微上揚,嘶啞地如同在人心上刺了一下,“讓他寵愛的人,沒幾個得了好下場,當年我也相信過他,可最後呢,我得到隻有一箭,差點劃破我的喉嚨。”


    房中突然沉靜,明妃喘了兩口氣,男子則長長歎息一聲。


    “娘娘,當年的事你還耿耿於懷?“


    明妃道:“我說什麽也忘不了。那一箭,劃破的不隻是我的嗓音,還有我對這個宮廷的美好幻想。”


    “既然是幻想,就該早早拋棄,”男子聲音柔和,似徐徐的春風,“糾纏過去對你半點好處也沒有,何況你連當年是誰主事的真相都不知道,就算被你知道了又如何,宮裏向來不重視真相,隻重視結果。娘娘既然有心有力,就該拋棄過去,多為將來謀劃謀劃。”


    明妃淡淡一哂,“我還有什麽將來,文妃有一點比我強,她生了個兒子。可我的兒子在肚子裏的時候就沒保住,平安生下來隻是個女兒。將來……將來也許有一日,我們母女會無聲無息地死在宮裏,至於真相,根本沒有人想得知。”


    “娘娘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喪氣話。”男子的口氣中露出失望。


    “在你看來,自然是喪氣了,其實我說的也不過是真話實話而已,”明妃似乎突然心情好了,笑著說道,“好了,該告訴你的,你已經知道了,去準備吧,省得皇後娘娘這兩日想唱戲時,沒有人給她拉琴調樂。”


    子虞聽到這裏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突然後悔來到這裏,聽到的隱秘分量太沉,根本不是她所能負擔起的。她更害怕院子裏說完話的兩人會推開院門,然後看見她。


    想到這,子虞心驚膽戰,她輕手輕腳地往旁邊的屋舍走過去,希望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可等她走近,更加嚇了一跳:牆根處有個人,因為躲在沒有陽光的陰影處,所以根本讓人無法察覺。


    那是一個穿著最初等的灰衣宦官,十多歲的年紀,他也看見了子虞。兩人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驚恐。子虞瞬間明白,他也聽見了所有。


    小宦官的反應比子虞更要老練成熟,他手放在唇邊,示意不要出聲,一邊用眼神告訴子虞離開的方向。院子裏的人沒有走出來,他們兩個迅速離開。


    子虞和小宦官分開時挑了不同的方向,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也許兩人明白,今日的事應該爛在肚子裏,最好將對方的臉都從記憶中抹幹淨。


    子虞路上遇到僧人,問路回到欣妃所住的院舍,一直急跳的心才稍稍安定。她從鏡中看到自己,雙目無神,唇色發白。害怕的情緒一下子湧了出來,心底卻恍惚有一處平靜了:神秘宮廷的帷幕似乎掀起了一角,讓她稍稍窺視到其中的深幽。


    子虞天真以為,這是她今後會深藏的一個秘密,並沒有料到,這件事不過才剛剛開始。


    穆雪陪著欣妃誦經回來,子虞正領著宮人煮茶,清淡帶著些許澀意的香氣飄出很遠。宮人們個個舉止閑適,隻有子虞心不在焉,還有幾次出了差錯。可穆雪沒有發現這些,因為她自己也心事重重。


    趁欣妃換衣的空閑,穆雪拉著子虞說話,“我總覺得不對,好像要發生什麽大事。”


    子虞怔住,以為是自己的事,“什……什麽大事?”


    穆雪蹙著眉道:“我也不清楚,可我看得出,皇後那裏的人,調動的有些不太尋常。”


    這已不能讓子虞驚奇,她隻是鬆了口氣,淡淡答道:“也不是什麽大事。”


    穆雪微訝,“你的樣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了。”


    子虞張了張嘴,突然有種衝動,把自己所知的全部說出來,好讓沉重的擔子也分去一半,可她終於還是沒有說,隻提了些其他事將話題岔開。那一霎她突然警惕,眼前人離推心置腹的程度還差了些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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