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虞回宮時,已是上燈了。


    風忽地就大了起來,隱隱有嘯聲,仿佛遠處跟著千軍萬馬,簷頭鐵馬叮叮當當地亂響一氣。宮前掛著八寶琉璃燈,微黃的一盞,也在風中搖晃,燈光中像蒙著一層輕薄的紗,被風刮地猛了,燈火就從寂靜的殿宇琉璃上一掠而過,真真是浮光掠影,變幻莫測。


    子虞看那宮燈,就知道今夜皇帝來了,她避開正殿回到住所,房裏點起了燈火,朦朧地在窗上泛成一團光影,穆雪托腮坐在桌前,專心地想著心思,竟連她回來了都不知道。


    等穆雪發現房裏多了個人影,輕輕“呀”了一聲,“你回來了?”複又嗔怪她,“到底去了哪裏,等你好半天了。”


    子虞看著桌上的燭蠟,累累地堆起,看起來倒真是時間不短,微微笑道:“什麽事呀?”


    穆雪又突然沉思起來,神色複雜,過了好半晌才開口道:“我今天也不知是……唉,你知道今天我遇見誰了?是晉王殿下,在交泰宮吹了一首笛子,真是好聽極了。世上竟有這種人,文武雙全,模樣又好,還出身皇族,真是挑不出一點差的來。”


    她這樣的嘀噥,不像是說給子虞聽,像說給自己聽的,說完臉上已是紅雲一片。子虞自己心裏頭也是亂成一片,沒有細聽,隨口應和兩句。兩人相對而坐,卻是各想各的心思。所幸穆雪也隻是需要一個傾聽的,她說了一會兒,自覺盡興了,又勾起了無限的心事,層層地壓在心頭,側過臉來對子虞歎息,“想這麽多其實也無用,我們不是能自己做主的人。”


    子虞見她又喜又哀,勸著她去休息。


    第二日起來梳洗時,有宮女來傳,說穆雪病倒了,下不了床。子虞微詫,不等她去探病,絳萼急匆匆地趕過來,把一個手掌大的香木匣子給她,說道:“她啊,病的真不是時候,這是她今天要送去給交泰宮的,我這裏脫不開身,隻好勞駕你啦。”


    子虞問:“這是什麽?”絳萼笑道:“我哪知道,平日做這個的,不都是穆雪。”子虞心想左右無事,應承了下來。


    子虞來往交泰宮也不是第一次,接引宮女都是認識的,輕車熟路地將她引到後園。交泰宮的前麵開闊而宏大,種著槐花,此時已經謝光了。後園修著一片竹,依舊碧綠青翠,在這萬物凋謝的季節很是顯眼。


    子虞張望了一下,說道:“今日娘娘真有雅興。”接引宮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唧地笑了一聲,不答話就走開了。


    子虞從南國到北國,在宮裏也待了快兩年,察言觀色的本事今非昔比。一瞧著宮女的神色,便覺得不對,心裏突地就竄起一絲不詳。竹林中不見人影,越發顯得寂靜,風過竹林,沙沙地響,層層疊疊的像波浪。


    子虞隻覺得不對勁,皇後的宮中哪有這樣無影無聲的時候。她心慌了一陣,想起手上還有一個匣子,心思一動,索性打開匣子看個究竟。匣子裏墊著一方絲帕,上頭擱著一塊玉佩。色澤近白,觸手生溫,花紋細膩卻瞧不出路數。她又拿起絲帕,上麵用金絲銀線繡著一句“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字體娟秀,出自女人之手。


    子虞如遭雷亟,這分明是定情的信物,要來竹林的不是皇後。


    她的心撲撲地亂跳,慌忙把東西扔進匣子,一看周圍沒人,轉身就走。今日交泰宮人跡稀少,她走地又急又快,繞出竹林,環廊,一路上隻碰見幾個宮人,倒沒有人上來查問。直走到眼前豁然開朗,已來到偏殿前。她一口氣都未歇地走來,這才鬆了口氣。


    子虞拿著這個匣子,猶如捧著一塊烙鐵,恨不能將它遠遠地扔了。舉目一顧,就瞧見有個人影向後園竹林走去,身材魁梧,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宮人,她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延平郡王。


    心裏又是驚又是冷,子虞恨恨道:在一起也有兩年了,不能說是情同姐妹,可萬沒想到被利用的一天這麽早就到來了。


    她來不及多想,隻求快離開這裏,心裏盤算著遇到外麵接引的宮女該怎麽找個借口。低著頭邊走邊想,又覺得什麽借口都有破綻。


    “回避!”前麵有人尖嗓子嚷了一聲,把她驚醒,猛地一抬頭,不期然撞進一雙幽深如夜的眼眸裏。


    晉王睿定帶著一個隨侍的宦官站在偏殿外,剛才呼回避的正是那個宦官。眼看子虞愣著不動,那宦官眉一豎,就要說什麽,被睿定攔住。


    “女史,”睿定笑著瞧她,“出了什麽事?”


    子虞本來是滿心的為難,看到他的一瞬間,不由地就心裏一鬆,對著他深深一拜,“殿下,奴婢今日本來替娘娘來送一樣東西,可到了這裏才發現隻帶了空匣子,怕皇後娘娘責罰,所以趕著離開。”


    睿定一聽就心領神會了,蹙眉道,“皇後娘娘正在休息,不便打擾,我也正要離開,女史,你為我帶路吧。”


    子虞聽到“為我帶路”這句話,就想起在東明寺時的情形,心裏一暖,看向睿定,恰巧睿定也看了過來,目光稍一碰到,子虞腦子一片糊塗,心跳亂了章法,忙垂下頭去。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臉紅了,剛才那些忿然氣惱消散了大半,心裏隱約想到,有再多的不如意,碰上了他,總是一大幸!


    晉王是成年皇子,不能在宮中隨意走動,子虞領著一路走到九華廊,宮門已近在眼前,她望了望,轉身對睿定一拜,這就要告辭。


    睿定卻突然攔住她,溫和地說:“陪我說說話。”說完也不等她答應,就走到一棵桂樹下的青石旁。隨侍的宦官已經機靈地走遠幾步,背過身子,似乎為兩人把風。子虞看見這情形,心跳又加速了幾分,走到睿定的身後幾步站定。


    “幹什麽,”睿定眸子裏藏著促狹,“怕我吃了你嗎,站這麽遠。”他作勢要去拉她,子虞忙走上兩步,輕輕提醒,“殿下,宮中最是人多口雜的。”


    睿定看著她,慢慢斂去笑容,“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子虞道:“記得,還是在南國,殿下為我姐妹帶來了兄長的消息。”睿定眉峰微挑,聲音放緩道:“那次見你就覺得不是宮裏的人,什麽表情都寫在臉上了,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藏不住心情的人。這事已經過去近兩年了。可今日的你,又讓我想起當時的模樣了。”


    子虞承受不住他眼中的專注,微微別過臉,說道:“奴婢也記得,當時又驚又慌的。”


    睿定仿佛想起了什麽,唇角的微笑變得溫柔起來,“雖然慌亂,可總叫我事後回想起那個場景。你大概是不知道,當時我以為樹上開了一朵花,這才尋過去的。這之後,又在欣妃娘娘的陪嫁隨行中見到你,那次行刺,慌亂中帶著你逃走,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在昏過去時就聽見你在哭,腦子很沉,卻被你的哭聲吵得不能安睡,心裏想著,醒來後要躲得遠遠地,省的讓你的大嗓門給攪得沒有安寧……”


    子虞也想起那個情景,當時的六神無主,此時竟覺得別有一番滋味,臉上紅彤彤的,忍不住露出微笑。


    “子虞,”他輕喚她一聲,聲音低沉而溫柔,仿佛怕驚跑樹枝上的小鳥。可子虞依然被驚到了,她睜大眼,心像鑼鼓一樣地捶著,神色慌亂一點不亞於當年,“殿……殿下。”


    睿定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著一片暈紅慢慢蔓延到她的脖根處,襯得肌膚越發白皙,猶如雪上紅梅初展。她微微低著頭,從下顎到眉眼,線條柔和,像是丹青名手用筆墨勾勒出的畫中人。他心中砰然一動,握住她的手。


    子虞惶然想抽開,手上捧著盒子,卻怎麽也避不開,臉頰上的紅幾乎就要透出皮膚來了。


    睿定不容她掙紮,突然問:“難道你在南國定了親了?”


    “當然沒有,”子虞心慌意亂時脫口而出,又道,“就算有文定,現在也不能作數了。”可添了一句又覺得自己畫蛇添足,有欲蓋彌彰之嫌。


    睿定笑道:“那你擇夫可有什麽要求?”


    子虞已是羞無可羞了,反而生出勇氣,抬起頭瞪他一眼,心裏原本有那麽多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睿定沒等她細想,又說,“我的姓名身份你都是知道的,四年前,我府中原是有王妃的,她身子不好,嫁過來沒到一年都歿了。府裏上下都懶散慣了,正是缺個主子管教他們。”


    他的詳細情況子虞其實都是知道的,在南國學習時就了解清楚了,可聽他親口說出來,心裏禁不住有些甜意,聽到他最後一句,她佯裝惱道:“那和我有什麽關係。”


    睿定笑了笑,一雙狹長的鳳眸裏仿佛盛進了日光千鬥,灼灼地看著她,“我在東明寺的時候就想和你說,這宮裏不適合你,如果有機會,我帶你離開這裏,走出這宮牆外,讓你無所顧忌地哭笑,有不如意可以說出來,即使心思被別人猜中了,也不必提心吊膽,就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子虞簡直懷疑這是一個夢。即使是身在夢中,隻怕也沒有這般美好。她的煩惱,她身為下人的為難,在這個提議前都消散得一幹二淨,在她還沒有反應時,淚珠已經先一步流了下來。睿定心疼地看著她,輕輕撫過她的臉,受傷的厚繭摩挲著她的肌膚,卻讓她覺得格外溫暖,她憋住了一口氣,鎮定地說:“我當然是願意的。”


    睿定顯然鬆了口氣,眉眼間都是笑,“看你哭得……我還以為自己太唐突,惹你不高興了。”


    子虞卻又想起另一重困難,“可我還是欣妃娘娘的……”睿定打斷她,目光堅定,給了子虞無限信心,“怎麽說,我已封了王,你耐心等一等,我總有辦法讓你光明正大嫁給我。”


    子虞點點頭,這才發現他近得幾乎咫尺能感覺到呼吸,她滿麵羞紅,往後退了一步,手一鬆,手中的匣子砸落在地上。睿定動作搶先一步撿起來,看到那塊絲帕和玉佩,看到上麵的詩句,神色稍怔,問道:“這是要送誰的?”


    子虞連連擺手,“哎……不是。”睿定複又一笑,不再細問,拿過帕子道:“繡工真是不錯。”他把絲帕放入袖中,又掂量起玉佩來。子虞神色複雜,有心解釋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玉質不錯,可就是不太襯你,”睿定目光癡迷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從佩玉的垂穗上摘下一顆珍珠,這顆珠子渾圓而帶有光澤,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睿定將它放入子虞的手心,“看,這才襯你。”


    子虞慎重地將珠子收起,這才想起那方絲帕是穆雪的,心裏有點不舒服,可見睿定這樣高興,她就忍著沒說,心裏盤算著,等以後親自繡一塊,好換下那塊。


    睿定見左右無人,輕輕摟住她,情真意切地道:“我們這就算是定親了,等我來接你。”子虞心裏歡喜,軟語道:“嗯,我等你。”


    這夜月色分明,清華如水,殿宇樓閣如披清霜。


    子虞拿著匣子來到穆雪的房間,六格扇窗開了四麵,月色泄了一地,皎潔地映著披衣而坐的穆雪。她抬頭看向子虞,微微笑道:“怎麽有閑空來我這裏來了。”


    子虞也露出笑意,把匣子擱在桌上,“拿人東西哪有不歸還的道理。”


    穆雪卻看也不看匣子一眼,淡淡說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問罪,你想著這件事一定是我擺弄出來的,對了,這招叫什麽,應該是叫禍水東引。最好的結果是,郡王轉眼看上了你。最差的結果是郡王大發脾氣,這事就此作罷,娘娘要怪也是怪你,是你把事辦砸了,我就擺脫了關係。這聽起來倒真是不錯,與我百利無一害,難怪你要怪罪到我頭上。倘若真是我做的,你要責怪,我絕不會躲避,任你說什麽罰我都認了。可你也該想一想:這事如果是我做的,怎麽會這麽明顯,還要托他人之手。”


    子虞見她侃侃而談,臉上無半分病容,心裏歎息一聲,緩聲道:“是真是假,沒有人比你自己更有數了。”穆雪臉色一沉,唇畔微啟,想說什麽,子虞視而不見,繼續說道,“你今日是真病也好,假病也好,總要找個人替你去做這件事,也許你原先選的不是我,可最後這件事卻落在我身上了。大概是因為我笨,最容易欺負,所以落得這種下場,這也不關你的事,我憑什麽來問罪你。”


    穆雪被她說得動容,神色間露出傷感,“這宮裏那麽多人,就隻有你和我最親近了,我怎麽會主動來害你。”


    “你是聰明人,該明白的,”子虞正色道。大約是今夜月色明亮,平日不怎麽看得清的東西一下子就變得清晰起來,她坐在穆雪的身邊,喟歎,“我因為蠢笨,被人利用了。可你呢,不是也被人看破計策了嗎,做姐妹也有兩年了,我今天想勸你幾句。你自持聰明,鋒芒畢露,可要知道,在這個宮廷裏找個不聰明的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的聰明隻落在明處,還有那麽多的‘聰明’在暗處。哪一個更有利,你心裏應該比我明白。”


    穆雪臉色越發蒼白,沐著月色,直如一尊玉人,她想了想,說道:“也不是我故意要顯露聰明,再允我些時日,我也想韜光養晦,再尋時機。可是娘娘那裏還能等我嗎?我看她的身子都快要顯露出來,過些日子就瞞不住了。”


    子虞蹙起眉,“她待你倒比待我坦誠。”


    穆雪冷笑,“這哪是她說的,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她以為靠那兩個粗使宮女瞞得住,我看這宮裏上下稍有眼色的,都已猜出七八分了。”


    子虞厭倦談這個話題,起身就要告辭。穆雪突然喊住她,“今日的事,你不怪我了吧?”子虞回頭笑了笑,“怪你有什麽用,隻能怪我自己太沒用了,別人設個圈就往裏麵跳。”


    穆雪神色關切,“你目前的處境太險了。那位有了孕身的,從不擺個無用的人在身邊。早晚要算計到你頭上。”子虞反去勸她,“別胡思亂想了,你休息吧。”


    “唉,”穆雪等她走到門口時,又補了一句,“你也小心吧。就是絳萼,你千萬別輕信她。”


    子虞懷著疑惑走回自己的房間,路過長廊時又碰見當值的絳萼,她麵色自如,停下來和子虞閑聊了幾句,並沒有提到白天的事,如平日一般無二。子虞心裏複雜了許多,猶如沸水一般翻滾,她認定穆雪的話半真半假,又覺得絳萼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可見她也行事鬼祟,不能相信。


    突然一陣寒風竄進廊間,讓子虞打了個哆嗦,遍體生涼,偏偏背脊處又滲出薄薄一層冷汗,黏著貼身衣裳,讓她覺得似乎有小蛇遊動在背後,一陣膽寒。等絳萼帶著兩個宮女走遠,手裏提著的紗燈也越來越遠,慢慢地就糊成了一團光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長瘦而怪異的影子。子虞怔怔地瞧著,隻覺得森森然,叫人驚悚。


    真真假假,越發叫人看不清楚了。


    等那一團光火終於消失在黑暗中,子虞不自禁鬆了口氣,剛剛那一些又仿佛是她的錯覺,都是她的杯弓蛇影。


    她急忙回到自己房間,茶水都是涼的,喝了一大口,冷意直透進心肺,子虞的心裏才平靜了些,是呀,管它真的假的,她一概不信就是了。


    子虞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


    當她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荒野時,便察覺到這是夢境。


    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夢,天空暮靄沉沉,荒野無邊無際,隻有她孤立在當中。雖然在夢裏,子虞也不敢氣餒,認定一個方向不停地走,走了許久,她頹然發現四周絲毫未變,前方依舊沒有道路,她心生退意,回頭望,來時的道路已經記不清了。


    她頓時感到一種無言的疲憊困住了自己。


    醒來時,子虞訝然發現臉上帶著淚痕,想到夢中暗示的場景,她無限惆悵,幸而這時看到了枕邊的明珠,她握在手中,便覺得湧起一股溫意,那些不安和煩惱都可以暫拋腦後了。


    十一月的北國已經是草木蕭瑟,宮牆再高再厚,也無法將寒冬拒之門外。這個時節該是各宮為過冬添置物品,司衣,司設,司工的人往來繁忙。子虞也重新被召回內殿。欣妃待她仿佛依舊,她待欣妃卻是謹慎恭敬更甚從前。


    穆雪病好後,心情好了許多。正逢這換衣迎冬的時候,與交泰宮的往來沒有那麽勤了,也不見宮女像以前那樣,以各種借口召穆雪過去幫忙。


    子虞曾猜測過很多種結局,其中最壞的不過是延平郡王一惱之下皇後會有所表示,卻沒有想到這樣的風平浪靜。可再細細一考慮,又覺得以郡王的身份,這種事的確不宜張揚。大約是擺脫了這件事的關係,穆雪心裏輕鬆了許多,又對子虞有些愧疚,便對她更加親近。


    “一輩子就和這樣一個男人共處,怎麽能不細心挑選,”穆雪陪著子虞挑選衣料時,無意間袒露心跡,“郡王的身世背景都是上上之選,可就是家中妻子太過凶悍,若隻是如此,我也不怕,可他妻子的娘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我一個孤女,可不想去受罪。”


    子虞被她這樣一提,就想起睿定來,稍稍一比較,也覺得睿定無論人品樣貌家世背景,無一處不勝郡王。可這樣一想,又覺得忐忑不安,他既然沒有什麽不好,為什麽不選一個娘家有權勢的女子為妻呢。她不是個愚人,想到這一點就不能不往深處考慮,以皇子之身娶一個有實力的王妃,會為他的前程添上多少光彩,而她不過是南國降臣的妹妹。


    她心裏存疑,翻來覆去地將他們相識相遇的過程回憶著。又想起多次受他幫助,而自己身上又沒有什麽值得圖謀的地方,心下才稍定,暗想,如果連他都不相信,還有誰值得相信。


    穆雪見她臉色乍青乍白,擔心道:“你這是怎麽了,不是病了吧?”


    “沒有,”子虞擺擺手,“這麽忙的時候,想病也不是時候。”穆雪笑道:“病哪是看時候才病的……”她說這個話的時候臉上帶有異彩,子虞猜她是有話要說。


    在宮人們都離開時,穆雪壓低了聲音說:“娘娘的肚子已經快瞞不住了,照理說,這是最容易出錯的時候,所以最近已經稱病了,不然陛下來了……不好交代。”


    子虞知道妃嬪懷孕時,為保龍胎是不能侍寢的,這事說起來也不是什麽隱秘。隻是子虞穆雪都是未出閣的年紀,說到這裏已覺得難堪,臉皮都快燒起來了。


    子虞埋怨穆雪,“這事也是能拿來開玩笑的嗎?”


    穆雪嘻嘻一笑,“我每次看到娘娘那謹慎的樣子就覺得有趣。照我看,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岔子。”


    子虞付之一笑,怎麽也沒有想到,穆雪的話會一語成讖。


    十一月十九日,欣妃換上冬衣坐在胡床上,雪白的衣裳上繡著冬梅,襯得她烏發如瀑,明眸皓齒,大約是心情好的緣故,眉目間多添了一絲平常沒有的溫順。她手中拿著一份冊子,照例在冬節來臨前給宮中上下一份賞賜。


    賞賜是慣例,賞賜多少又要看親厚程度,其中門道多,很是費腦筋。欣妃專心致誌地做這件事,打理完也花費了近兩個時辰,她感到疲倦後,絳萼立刻取了繡褥墊在她的身後。


    子虞看去,便覺得欣妃的腹部似乎已經有些微微隆起。欣妃也看見她的目光,微笑道:“不知怎麽,我這幾日晚上睡不安寧,又覺得沒有食欲,膻的東西,隻聞到一點就覺得渾身不適。子虞,你帶人去請太醫來為我診診脈吧。”


    子虞應了一聲後退出殿外,猜想欣妃知道瞞不過去,又覺得胎安穩了,這才要報太醫。她自然不敢怠慢,帶著兩個宮女前去太醫院請診。


    太醫院原以為是小病,可在子虞的暗示下頓時明白是大事,由資曆最高的衛太醫和吳太醫一起出診。一行人走到瑞祥宮的時候,都愣住了。瑞祥宮的宮人們往來地慌慌張張,亂成一團,與往常的動靜大不一樣。


    一個內殿侍奉的宮女看到子虞哭哭啼啼地跑了上來道:“女史……出大事了……娘娘……娘娘不好了!”


    子虞一驚,“什麽不好了?”宮女撲簌簌地顫抖著,“出血……娘娘出了好多血。”


    兩位太醫乍然變色,不等宮女招呼,肅然道:“快帶我們去。”宮女連淚水都顧不上抹,帶著一行人匆匆來到欣妃的寢殿。


    殿內已豎起了屏風,來往的人穿梭在屏風前後,個個神情驚惶。太醫見事情緊急,也來不及擺垂簾聽診的慣例,直接走入屏風後。


    子虞也跟著進去,卻被絳萼拉了出來。子虞忙問:“這才多長時間,怎麽就這樣了?”絳萼眉頭緊鎖,搖了搖頭。不過片刻功夫,瑞祥宮門前的人越來越多,連交泰宮茞若宮都驚動了,紛紛派人來打聽情況。


    “越是忙,他們越來添亂。”絳萼心頭煩悶,憤然道。


    子虞也覺得人多雜亂,容易惹出事端,便命人將其他宮的請去偏殿,宮人們也識趣地離開。


    絳萼突然轉過頭對著靠門的一個宦官厲聲道:“給我放下。”這一聲尖銳刺人,叫得殿中眾人都是一驚。那個宦官嚇得不輕,訥訥道:“殿內,殿內淩亂,所以給收拾一下。”


    “放下,”絳萼麵色鐵青道,“這殿裏一絲一毫都不許動,等娘娘醒來自有論斷。”


    連子虞都是第一見到這樣聲色俱厲的絳萼,其他人就更別提了,一個個都聽話照做。


    這時屏風後麵傳來穆雪的聲音,“子虞,絳萼,快進來。”


    子虞走進去,聞到一種腥味,腳步不由得一緩。屏風後並不淩亂,幾個宮女依次守在欣妃的床前,兩位太醫湊在桌上低聲議論,似乎在為藥方爭執。子虞眼光一轉,終於看到了血腥味的來源。欣妃的衣袍上有血,床上有血,甚至連帷簾上都沾上血跡,可這一切都比不過床腳上的一個金色圓盤,那上麵擺著一塊血淋淋的肉。


    看那個形狀,似乎是……子虞別過臉,抑住想吐的衝動,眼神再也不敢望向那一處。


    絳萼也臉色刷白,上前詢問太醫。


    衛太醫臉色為難地搖著頭:“這……這都快要成形了,照理說都快安穩了,怎麽會……”


    絳萼臉色變了變,又問:“依大人看,怎麽會弄成這樣的。”


    “這……”這位太醫顯然服侍皇家多年,從這樣簡單的句子裏就敏感地察覺到一種別有隱情的意味,他撫了撫胡子,謹慎地說道,“原因很多,這可就難判斷了。也許是吃了什麽涼血活血的東西,損人陽氣才招致,也許是……”


    子虞見太醫言辭閃爍推搪,就知道問不出個結果。絳萼失望至極,看了看太醫,讓他們留下藥方,再打發人將他們送走。


    欣妃依舊昏迷不醒,宮人們都退開了。留著她們也無用,隻會流淚哭泣,徒勞讓人心煩。


    欣妃的床前隻留下子虞三人,還有那兩個粗使宮女。子虞不知她們兩個是什麽時候進來的,當絳萼把太醫的藥方拿給她們看時,子虞就知道,在欣妃的心中,這兩個宮女比太醫可靠的多了。


    穆雪悄悄拉她的袖子,低聲說:“看看,在娘娘心中,你我都是外人,她們才是自己人。” 她們倆站在床尾,說話聲音一低,正好絳萼三人也在低聲議論什麽,根本沒有注意。


    子虞皺起眉,瞪她一眼,責怪她說話的時機不對。可穆雪卻似乎沒有察覺,依舊說:“你猜我剛才見到誰了?”子虞不理她,她口氣一變,陰森森地說道,“還記得我們剛來宮裏時,娘娘摔碎吉牌的事嗎?你提到過的那個宮女,剛才我見到了。”


    子虞大吃一驚道:“怎麽會?”穆雪歇了口氣,道:“那時你在殿裏麵,我在外麵等你,曾經和那個宮女有過一麵之緣。剛才我張望了幾眼,覺得有個宮女眼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來,就是她。”子虞這就要起身去尋,穆雪一把拉住她,“別急,我已經讓人打聽了。”


    子虞咬了咬唇,低聲問:“到底是哪個宮的。”穆雪道:“茞若宮。”


    明妃!


    子虞微訝,心不斷往下沉。那些帶血的事物都已經被清理出了寢殿,可她依舊聞到一股血腥彌漫在空氣裏,甚至越來越濃稠,空氣膠著,讓人呼吸也覺得困難了。


    穆雪拍拍她的手,“這件事先別張揚。”


    絳萼和兩個宮女說完了,朝兩人走來,臉色蒼白,眼圈微紅,一看就覺得傷悲。她挽住穆雪子虞的手,手指有些哆嗦,子虞被她感染到,想起欣妃往日待她的好處來,鼻子一酸,泫然欲泣。


    “娘娘是被人害的,”絳萼幾乎是從胸腔裏擠出這句話,說地又重又狠,“查!一定要找出這個人!”


    欣妃昏睡了許久,就連皇帝來探看時都沒有清醒。子虞守在欣妃的床前,皇帝詢問了幾句欣妃的情況,她一一詳細作答,可偷眼觀察皇帝的神情,是有些悲傷悵惘,可顯然很淡,似乎還比不上瑞祥宮的宮人。她悄悄為欣妃惋惜,這不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更何況他沒有親眼看見那一團血肉,自然不會如何痛心。


    子虞的神色又哀又戚,讓皇帝察覺出一絲異樣,朝她看去,似乎認出她來,眸裏閃過一絲詫異,又轉過頭去看望欣妃了。


    皇帝留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有等到欣妃轉醒,他還有許多需要處理的事物,吩咐宮中上下細心照料後,禦駕離開了。


    絳萼下決心徹查這件事,不等欣妃醒來就開始雷厲風行。穆雪又忙著宮裏宮外打點。隻有子虞守候在欣妃的身側,寸步不離。欣妃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臉色如雪。子虞看著她的模樣,幾乎懷疑她將永遠這樣沉睡下去。


    夜深了,殿內一燈如豆,四下寂靜無聲。子虞靠在床邊,耐不住疲勞,輕闔眼皮,淺淺地入睡。


    欣妃卻慢慢張開了眼。


    她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腹部——什麽也沒有。


    昏沉的頭腦驟然間驚醒,她忽然想起了剛才的劇痛和難受,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似乎就要跌落到深淵中。而她的身體也跟著沉重起來,仿佛有千金重的東西壓著她,讓她不能動彈,滿眼都是無盡的黑暗,隻有眼角瞥到一抹微光,她用盡力氣想要呼救,卻隻從喉中吐出一個含糊的音。


    子虞被這微小的動靜弄醒了,很快發現欣妃的異狀,她急忙撩起床帳,扶起欣妃,這一下又是一驚,欣妃的綾衣已全被汗水打濕。她轉身要命人去拿衣物,手突然被欣妃一把攥緊,力量大的像鐵箍,而欣妃的指甲已經摳進子虞的肉裏。一刹那,子虞痛得低呼出聲,情不自禁甩開手。


    她轉頭向欣妃看去,映入眼中的情景讓其一生都無法忘懷,欣妃的臉上毫無血色,在朦朧燈火下,慘白如紙,一雙黑丸般的眸子仿佛被夜浸透了,幽深暗沉。子虞見過她許多美麗的時刻,無論是笑,是嗔,是顰,唯獨眼前這個樣子,讓子虞從心裏感到害怕,尤其是她的眼神,在絕望中似乎還透出怨恨來。


    子虞被欣妃注視地萬分不自在,她柔聲勸道:“娘娘小心身體。隻要身體養好了,以後還有機會。”


    欣妃慘然一笑,神色說不出的森然:,“機會?哼,我的機會就在剛才失去了。”


    “娘娘是在說泄氣話,”子虞低下頭去為她整理淩亂的床褥,借此避開她的眼神,“隻要養好身體,機會還會來的,娘娘如果自棄了,豈不是仇者快而親者痛了。”


    欣妃咯咯一笑,笑聲在空曠的殿內傳出回音,子虞的心跟著一顫。


    “親者痛?”欣妃死死盯住她,“子虞,你是仇者還是親者?”


    子虞想退一步,可她的手腕被欣妃緊緊抓牢,這一次,她沒有甩開的勇氣,隻是溫順地說:“子虞自然是站在娘娘……”


    “啪——”欣妃一巴掌摑在她臉上,將她的聲音扼斷。


    “我才不信你,”欣妃眼神冰冷地看著她,“不要以為表麵上對我恭敬順從,我就不知道你們的小算盤了。你以為我被你們蒙在鼓裏,什麽都不清楚呢!穆雪那件事,不就是你給弄沒的嗎,還有你那個做了叛臣的兄長,你們想要做什麽以為我心裏沒有數嗎?歩壽宮前的菊花開得挺不錯吧?”


    子虞目瞪口呆,惶惶然看著欣妃,心裏湧上恐慌,就像黑夜一般,無處不在。


    欣妃的神色卻突然平緩下來,冷笑著說:“有些姿色和小聰明,就以為能在這裏謀一席之地。我本來以為,你和穆雪的最大不同,是不會自作聰明,現在看來是高估你了。”


    子虞呆呆站著不能動彈,忽然想起哥哥說過的話,被人看透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她驀地甩開欣妃的手,而欣妃笑著看著她,仿佛看著一隻困獸的掙紮。


    子虞隻能落荒而逃。奔出殿外,寒風襲來,她狠狠呼吸了一口,並不覺得寒冷。有宮女前來詢問,她按捺住不安,隻說娘娘需要休息,讓人不要去驚擾。


    回到房間,臉上火辣辣地開始疼,子虞輕輕撫著臉,咬緊嘴唇,直到嚐到血腥的味道,她才驚覺。


    淚水已經湧到了眼眶裏,子虞用手一抹,暗罵自己沒出息,從南國到北國,這一巴掌不過把她最後一念的幻想打散了。


    這沒什麽不好,宮廷並不是能讓人幻想的地方。


    子虞坐到整個身子發麻,心才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窗欞漸漸泛白,她輕推開窗,更深霧散,天色快亮了。


    十一月的二十日注定是個多事的日子。


    天色還未亮透,子虞的住所已經來了訪客,當采穎神色焦急,眼圈微紅地上門時,子虞就猜到她和自己一樣達旦未眠。


    兩人坐了一會兒,采穎心不在焉地寒暄幾句,眉間憂慮,想要說什麽又不敢說的樣子。子虞心裏疲倦,不願和她繞下去,神色平靜地說道:“說吧,大清早你不會就是來和我閑聊的吧。”


    “女史,”采穎低低喚了一聲,淚水就大顆大顆地滾落,哭著說,“今天女史要是不救我,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子虞微驚,蹙起眉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采穎身子顫抖,低下頭去一個勁地哭,直哭得氣都喘不過來,她抹抹淚水,緩過了氣才慢慢說道:“昨天娘娘累了,是我給娘娘送的茶水,之後……就出事了。”


    子虞挑起眉,神色微變,“難道你在茶水裏加了什麽?”


    “沒有,沒有。”采穎連忙擺手,啞著嗓子哭道,“給個天做的膽子,我也不敢做這樣的事。”


    子虞勸解道:“既然如此,就沒有什麽好怕的,絳萼雖然嚴厲,卻不是不講理的人?


    ?”


    采穎搖了搖頭,神情淒婉,依舊啜泣著。子虞見她一言不發,隻是哭個不停,心裏煩躁,說道:“你哭給我看有什麽用,哭就能解決問題了?”


    采穎被她少見的厲色驚了一下,哭聲略止,她吞吞吐吐道:“女史不知,我和交泰宮茞若宮的幾個宮女交好,前些日子她們送了些禮給我,又打聽了宮裏的情況,我就……”


    子虞一聽就明白了,冷眼看著她,“你收了禮,就把娘娘的情況全說了?”


    采穎撲通一聲跪倒在子虞麵前,“我不過是一時口快,沒有想過要對娘娘不利。女史,你是知道我的,我沒有壞心,你在娘娘麵前幫我求求情,救救我吧。”


    子虞看著她的樣子,心神不由恍惚,這樣的場景,她似乎見過,是了,還在不久前,有個從池塘裏爬出來的小宦官,也曾用哀求的表情看著她,求她救他。子虞的心似乎猛然被捆住了,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無奈地看著采穎,緩緩地說道:“不是我不想幫你,我是沒有能力,娘娘才經曆喪子之痛,現在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就算娘娘現在清醒著,隻怕也不會聽我的勸了。”


    采穎睜大眼睛,似乎根本不信她的話,口中苦苦哀求,“女史,你一向在娘娘麵前說話最有用的。日後,我一定記得女史對我的恩德……”


    子虞搖頭,“我自身難保,怎麽救你。何況……”她話鋒一轉道,“如果隻是收了禮,說了幾句閑話,你會這樣擔心丟了性命?采穎,你沒有說真話,剛才的那些說辭,並不是最主要的。事到臨頭,你連句真話都不肯講,能讓人放心幫你嗎?”


    采穎突兀地止住了哭,她定定地看著子虞,眼神陌生,仿佛第一次認識,臉色又是驚疑又是猶豫。子虞看到她的眼色,歎道:“你也不用多想,回去吧,我不想聽你的真話,也沒有能力聽你的真話。跟你說實話,現在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也難以保全。這渾水,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趟。”


    采穎聞言,眼神呆愣,猶如燃盡了所有火光的死灰,她踉蹌地站起身,看著子虞的目光也漸漸變得冰冷,她忽然開口道:“這宮裏的人果然都是一樣的。”


    子虞黯然道:“自然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人隻有兩條路,一個是變,一個是死。”


    采穎渾身顫抖了一下,眼裏的悲色更加濃鬱了,哀聲說道:“女史告誡過我,多嘴惹事,看來真是有先見之明。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終究要栽在這張嘴上。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對不住女史,前些日子,我路過歩壽宮,看到女史格外打扮過,心裏好奇就跟了一路,看到聖上也去了那裏。這本來也算不得什麽大事,隻是回來忍不住多嘴說了出來,我知道,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女史肯救我,我有辦法為女史扭轉形勢。”


    子虞心裏一陣忿然,看她的眼神也由同情轉變為惋惜,“你這麽神通廣大都救不了自己,我又有什麽辦法救你。”


    采穎的眼眸驟然晦暗,神色複雜,她看了子虞一眼,默不作聲地轉身走了。(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斛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朵朵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朵朵舞並收藏一斛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