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後,子虞就收到女官送來的玉冊金狀,瑞祥宮的宦官宮女紛紛來道賀。那些熟識的,陌生的麵孔都變成了同一張笑臉,人情反複向來如此,等全部應付完,子虞已感疲憊。秀蟬在獻茶時趁空對她耳語,“陛下還未下朝。”


    子虞一驚,暗忖與自己脫不了關係。她在後宮尚且感到四方敵意,不難想象朝堂會鬧成什麽樣子。


    如此棘手的事,幸好是由皇帝去麵對朝臣,不是她。


    一杯茶了,還未歇過一口氣。交泰宮又過來請她。子虞換上朝裝,匆匆趕去。皇後身著儒裙坐在胡床上,見宮女領著子虞進殿,卻沒有給什麽好臉色,“晉王因為你而難堪,陛下因為你飽受非議,以後還會有誰為你出頭,你好自為之吧。”


    她的口氣鄙夷而冷淡,仿佛嗬斥的是一位女官,子虞悻悻退下。


    明妃從殿後踅入,向外望了望,轉頭對皇後說:“如此輕易放過她,她未必會領娘娘的情,反而越發狂妄放肆。”


    皇後皺眉冷笑,“還有什麽比現在的情況更放肆的。陛下要抬舉她,難道我能攔著。”


    “隻要娘娘願意,有些事不用親力親為,”明妃笑道,聲音更加嘶啞,“不過是個微末的婢女,成為王妃已是幾世修來的福氣,現在竟想染指宮廷,這樣的人不稍加懲戒,隻怕日後妄想一步登天的人會越來越多。”


    “若她還隻是個微末婢女,要想斷她念想是輕而易舉的事,可現在她大不同,”皇後幽幽道,“是陛下親封的玉嬪……”


    明妃哂道:“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比對付宮女費事些。”


    皇後沒有應聲,倚著錦團休憩。明妃已明白她不願插手的意思,暗自思忖了半晌,怏怏告退。她早就猜到皇後自持身份不屑動手,今日來不過試探她的意思,既然皇後已經默許,後麵的事就容易不過。


    蘭嬪也是新晉不久,如果被人壓過一頭,日後都要被宮人輕視,明妃這樣想道,淡然笑了笑,就往春錦宮走去。


    朝堂中果然亂成一團,大臣們曾經準備了規勸說辭,並且有自信,子虞的身份見不得光,要將她送去妙應寺容易不過。


    事態發展往往出人意料,在他們還來不及提及,欣妃已經出麵將她接入宮來。大臣們都心道不好。欣妃作為內宮妃嬪命婦,要想阻攔她也是不能。文武百官趕緊準備另一套說辭,想要阻止子虞晉位。今日一早,宮中就傳來了消息,皇帝親封玉嬪。


    這一來,朝臣們又晚了一步。


    禦史們憤憤不滿,子虞本就出身不正,來自南國,兄長是降臣,又曾嫁為人婦,夫婿不是別人,是皇帝長子晉王,如今竟然要再嫁帝王,此等荒謬之事發生在一人身上,讓他們心頭怵惕。曆史上不乏因女色誤事的君王,如今的事不就暗合此兆。


    於是大臣們以倪相為首,紛紛勸諫皇帝遠離新晉的玉嬪。


    朝堂中還從未如此整齊一致,皇帝大感頭疼。


    子虞認殷相為父早也朝野盡知,大臣們勸諫時,殷相便一言不發,仿佛事不關己。皇帝幾次想結束朝會,都被攔了下來。他們引經論點,高談闊論,無不暗指玉嬪出身不正,淪為天下笑柄,無意中就捎帶了皇帝。


    皇帝忍受了半日,耐心盡失,當發現大半個朝堂都跟隨倪相一黨的說辭,冷笑了一下,拂袖離去,留下群臣麵麵相覷。


    朝堂上爭吵不休,皇帝剛回到內宮,玉城公主求見。她的說法皇帝早已聽過多遍,煩不勝煩,便說不見。誰知過了半日,宦官又來報,說玉城在宮外等了半日,滴水未進。秋日曬人,皇帝想了想,還是召她進殿。


    玉城這次卻不再提及玉嬪之事,飲水後笑著說要為父皇解憂。


    皇帝知道她的秉性,自幼嬌寵,不添憂已是萬幸,可看她臉色真誠,不禁來了興趣,“你往常出的主意,十個有九個讓我頭疼,嫁人之後倒懂事了許多,莫非是駙馬教了你?”


    玉城笑道:“駙馬的性子父皇也清楚,要等他出什麽主意,隻怕頭發都要愁白了。”


    皇帝笑了笑,“這麽說,你是自己有了主意,來解什麽憂呢?”


    “聽說父皇受臣子非難,”玉城嬌憨地微笑,一如她出嫁前的樣子,“兒想了許久,要讓朝臣閉嘴的方法。”


    皇帝默默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晉王留在京中,所以朝臣們總是提及此事。人們的常性能有多久,隻要晉王離京,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消淡……”玉城說著,抬頭看向皇帝,卻在他深沉平靜的麵容前徒然暗驚,後麵的說辭偃旗息鼓。


    皇帝道:“你要說的我已明白,下去吧。”


    玉城起身要走,又有些不甘,“父皇……”


    “玉城,”皇帝的神色有些疲憊,說道,“今天的話不要讓別人知道,以後管住自己,什麽時候說什麽樣的話,你應該好好學學。”


    玉城出嫁前,未曾聽人說過一句重話,尤其帝後二人,即使她有什麽犯禁之語,也當成孩童亂語,笑過便罷。今日皇帝一番教誨,在她聽來已覺嚴厲之極。鼻子一酸,眼中已經有淚懸懸欲墜。


    皇帝皺起眉,語重心長地說道:“有我在一日,你自是萬人寵愛的公主,若我不在,你因為今日失言得罪的人還會拿你當一回事嗎?回去仔細想想,該如何處世。”玉城低低哀戚,“父皇……”


    皇帝一擺手,讓她告退。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宮中更不例外,第二日玉城公主求見被皇帝嗬斥的事就已經傳遍。


    宮人都是善於捕風捉影的,在這件事中感覺皇帝態度堅強,都謹慎起來,不敢在宮中肆意議論,對新晉玉嬪的態度也不再輕慢。


    欣妃聽聞後撫掌相慶,“玉城以往倨傲不群,這次可給了她一個好看。”


    子虞道:“聖上也沒有說什麽,卻被宮人傳的有鼻子有眼。”


    欣妃道:“任誰都覺得,一個已經出嫁的公主,整日到宮中指指點點不是樁美事。”


    子虞笑了笑,心中另有計較。玉城公主果然深受皇恩。隻有不受寵的孩子才會被父母棄之不理,皇帝已經先行嗬斥公主,以後不再會有人再向公主發難,此舉保護的意味更甚於責難。她低下頭,頗有些感慨的歎了口氣。


    朝臣們和皇帝相持了幾日,殷相始終不發一語,旁人不知他意圖,隻當他知難而退,遂以為勝券在握,勸諫的折子在禦案上高高堆起。皇帝對這些非議置之不理,在永延宮對兩相說:“後宮有皇後打理,如今群臣異議,插手後宮事務,莫非對皇後不滿?”倪相一驚,連稱不是。如此一來,非議的聲音也漸漸平息。


    皇帝忙於朝政,幾日未曾宣召。子虞在宮中無所事事,宮人知情識趣地為她出點子尋樂。這日有宮女提及,“娘娘要入主步壽宮,何不去看看如今的模樣。”步壽宮空置已有四年,雖然有宮人灑掃修葺,畢竟沒有主位妃嬪,失去了用心,植被自然凋謝。在子虞入住前,移栽花木成了首要。宮人們早已打聽到子虞喜愛栽種花木,紛紛投其所好。


    子虞沒有格外注意這個伶俐的宮女,但首肯了她的主意,帶著秀蟬歆兒靜悄悄地來到步壽宮。


    庭院前幾個宮人正為石榴樹填土。火紅的花開得正豔,花瓣下已藏著龍眼大小的果實,那沉實的紅和花紅又有了細微的區別,絢麗得像錦繡堆成,將一色灰暗的壁牆都掩蓋下去。子虞來來去去看了幾步,宮人們都沒有發覺。子虞卻注意到牆角石邊坐著一對年輕的男女,雙手緊握,竊竊私語。


    直到子虞走近了,宮女模樣的少女首先發現,受驚一般抽回了手,站起身,局促不安地向子虞行禮。少年卻慢慢轉過頭,眉目秀雅,唇畔含著一抹恬淡的笑意,仿佛含情脈脈,又仿佛漫不經心,殷紅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隨著他站起的動作又飄落到地上,衣袖拂動時有一絲純淨的暗香,和著泥土的一息清爽,清雅過人。


    子虞看到他衣襟上還有一點紅痕,淡淡不似花瓣,細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宮女,頓時領悟那是胭脂。她素知皇室子弟比尋常人家的孩子早熟,但瞧見如今模樣,不知該做如何反應。


    睿繹先笑了笑,“娘娘。”子虞輕輕哎了一聲,看她撞破他人略有局促的樣子,再看睿繹氣定神閑,兩人狀況似乎完全顛倒。細想了下,子虞也覺好笑。


    睿繹對那宮女說:“看見沒有,娘娘大度心慈,不會計較。”宮女臉上仍有驚色,睿繹揮手讓她告退。


    子虞看了他一眼,“私相授受,若被人發現,殿下無礙,她隻怕要吃苦頭。”


    “若連這點準備都沒有,又豈會有膽子私相授受,”睿繹嘿嘿一笑,“娘娘隻看到她怯怯可憐,沒有看到她在宮中已有七年,還能穩步晉升,手段圓滑可不同一般呢。”


    子虞淺淺笑了笑,不置可否。睿繹的目光越過她直穿庭院,提起另一件事,“他們把牆垣外的石榴樹都移進來了。”他蹙眉斂笑,子虞以為他不喜石榴,問道:“你不喜歡?”


    “我的母親很喜歡,”睿繹口氣清淡,可神色有些凝重,“她說石榴是富貴花,最懂審時度勢,夏日酷暑,它花開正豔,等到秋風一起,躲過了炎熱,它結出果實,果實外表堅韌厚實,不怕風雨侵襲,內裏卻多汁多籽,正是符合子孫繁盛的意喻。”


    “說得真好。”


    “我也覺得說得極好,”睿繹緩緩道,“可惜那年的果實還沒有在秋風裏長成,就已經枯萎。”


    他臉上含著笑,子虞反而更生憐意。


    秀蟬過來問:“娘娘,要不要去內殿看看?”子虞本不想麻煩,可這一刻還是有些心軟,點頭應允,走到正殿口,回頭一看,睿繹果然跟了過來。


    宮殿寬闊深宏,幽靜地落針可聞。殿內的擺設與子虞當年所見的已大有不同,她轉頭對睿繹說:“殿下,妾當年是在這裏第一次見你。”睿繹四處張望,臉上難掩一絲惆悵,聽見子虞的話,思索了一下,說道:“我不記得了。”


    “殿下當年還是童子,已像大人般侃侃而談,見解讓女官們讚歎。”子虞含笑回憶。


    睿繹怔忪了片刻,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該,不該。”


    子虞詫異,“不該?”


    “像娘娘這樣的美人,第一次見麵我不該會忘記才是。”他促狹道。


    他一句真一句假,性情極多變,子虞摸不透他真實想法,心中知道他是言行不羈,並無惡意,狠狠嗔視了他一眼。睿繹笑嘻嘻隻做不知。


    睿繹環顧四周,連棟檬梁柱都細細看了一遍,眼神漸漸有一絲迷茫,似乎陷入無法自拔的回憶中。子虞知道日後他未必有這樣追憶的機會,帶著秀蟬悄悄離開,將這一刻留給他獨處。


    填土移栽的宮人已經離去,子虞走到樹下,抬頭去看石榴花,想要驗證花下是否已偷偷藏起了果實,赤紅的顏色烙在她的眼中,鮮活地仿佛一團火。


    有人走到她的身後,步伐極輕,又突兀得停住。


    子虞頭也不回,“殿下看完了麽?”


    半天未聽見回應,她回過頭,睿定站在樹叢的另一邊,身著蟹殼青的大袖衣,日光勾勒出他俊美無暇的麵容,神情冷漠肅然。


    風裏依稀有樹木清香,牽起他的衣袖。他立在那裏,數步之遙,可他的表情眼神,讓子虞感到兩人之間的距離早已千仞鴻溝,再難觸及。


    沒有想到會這樣相見,以至於曾經在夢中預想的場景話語都沒有了用處,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腦中思潮起伏,仿佛一鍋難平的沸水。


    秀蟬咳嗽一聲,子虞一震,睫毛在風中微微顫抖,轉身就要離開。


    “何不耐心聽我把話說完?”睿定緩緩開口。


    子虞倏地轉過身子,凝視他,“我們之間還有什麽是可以說的呢?”


    睿定紋絲不動,口氣輕軟,“也許比娘娘想的要多。”


    子虞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男人竟然麵目表情地如此稱呼她。


    記憶裏那個隔牆擲花給她,溫柔提點宮廷之道。因為思鄉情重,徹夜摟著她安慰的男人,真的是這副麵孔嗎?


    秀蟬和歆兒背過身,裝作擷花的樣子,一前一後地看著庭院的來路。


    “我們的婚姻就是這樣一場鬧劇?”子虞冷笑道,“你需要無權無勢的女人裝點門麵,又要暗自和殷榮結為同盟,那時候出現的我,就成了你的選擇?”


    睿定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娘娘又是如何選擇我的呢?孤苦無助地遊走在宮廷之中,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嫁給我,不正是擺脫宮廷的捷徑。懷著這樣的想法,又怎麽可以責怪我單方麵地利用了你。”


    子虞麵色蒼白,心髒怦怦地跳動,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曾經總感覺婚姻中缺少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現在終於明悟,那是信任。他不願意對她和盤托出他的抱負理想,她也不敢全然依靠這個總是有所隱瞞的男人。


    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太遲了吧?


    她垂下眼瞼,神色黯然。


    他也一時無話,微風從兩人之間穿梭而過,草木清雅的氣息在沉默中分明起來,甚至漸漸濃重,空氣沉重地仿佛要膠凝。秋日澄淨的日光穿過枝葉的縫隙,零碎地灑在他的眉眼,溫暖的一點光彩,讓他的神情慢慢柔和起來。


    “我是一個狠心的人吧?”他開口。


    子虞不吭聲。他又自嘲一般笑了笑,“在你心裏,我自然是一個狠心的丈夫,狠心的……父親。”


    深藏在心底某處的傷痕又被揭開了舊痂,子虞一瞬感到痛徹心扉,冷冷地看向他,“我現在為他慶幸,不必出世麵對虛偽的嘴臉。”


    “是呀,是該慶幸,”睿定似乎沒有聽出她話裏的夾槍帶棒,語調依然低柔,“一個在寺院出身的皇室子孫,終生都將活在無法正名的惡果中,這樣的悲劇不會發生,是該慶幸。”


    “不要說了。”子虞難過地想要捂住雙耳。


    睿定緩慢地說:“他不應該出生在那個環境,因為已經有一個人受過同樣的苦。”


    他停了停,抬手拾起樹叢上一朵零落的花朵,神情惋惜又傷感,“很多年前,雲光殿裏住著一個孩子,一直到了開始懂事的歲數,都不明白為何不能走出那道灰牆,直到有一天,他的母親帶著他來到交泰宮,胡床邊站著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母親要他行跪禮,他不懂,問那是誰,母親說,那是皇後和你的弟弟,他又不懂,為何哥哥要對弟弟行跪禮。母親當時抓著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掌心,輕輕說,你的母親是宮婢,他的母親是皇後,你的一生都將匍匐在他的腳下。”


    子虞皺眉看著他,他低頭專心致誌地看著手中的花,露出些微的笑容,猶帶苦澀,“過去的日子無法再篡改,未來的事還能有所選擇,我怎麽能讓他再去受這樣的苦。即使他是我等待很久衷心期待的孩子。”


    子虞心裏一酸,低下頭去,“現在和我說這些有什麽用?”


    睿定轉過臉來直視她,“這個世上,除了你,我還能和誰說這樣話?”


    子虞心底有所警覺,從那須臾的柔情中回過神來,臉色重又冷漠,“晉王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不然今日也不會精心準備了故事。”


    “不要把我當做你的敵人。”他不緊不慢地說,“從始至終,我都不會是你的敵人。”


    子虞嗤笑了一聲,“在你已經向我下手之後?”


    睿定愣了一下,皺眉反問:“下什麽手?”


    他的神態真摯誠懇,子虞唇畔含著一絲冰冷的微笑看他。


    “不管你是否相信,”睿定說道,“無論遇到什麽情況,我都不會對你下手。”


    子虞嘴唇翕動,還未出聲。秀蟬已走了過來,“娘娘,時辰不早了。”子虞知道她是提醒自己有人接近,就若無其事退後一步,召來歆兒,徑直離開。


    走了一段,歆兒道:“晉王還未離開。”子虞回頭望了一眼,他果然還站在樹下,身影寂冷,仿佛收斂羽翼的青色孤鶴。


    子虞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她心裏清楚,如果不是已經有了玉嬪的封號,他也不會特地來說這一番話,這樣一想,他話裏的真假又值得質疑。


    這個問題一直困惑她到了夜裏。


    來人腳下無聲,一雙溫暖的大手扶住她的肩膀。


    子虞轉過臉來,一看是皇帝,急忙想要行禮。他按住她,柔聲說:“在想什麽這麽入神?”


    子虞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實話實說,“在想過去。”


    “過去?”他勾起一絲笑,並不在意,左手一翻,像是憑空變出一朵紅花,輕輕插在她的發髻上。子虞笑了笑,轉身顧鏡時才發現那是一朵殷紅的石榴花,怔了一下,笑容頓時就掛不住了。


    皇帝坐在她的身旁,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緩緩道:“玉城請求我讓晉王之藩,平息朝野的議論。”他轉頭看子虞,看樣子想聽她的意見。


    子虞心下惴惴,思忖片刻才道:“若是有心人,無論晉王到了哪裏,都無法平息。”


    皇帝笑了起來,“這一次我不會讓步。若是因為幾句流言就退縮,日後就會有更多的讓步,臣子也會養成插手宮闈的先例。”


    心裏一陣安心,子虞主動握住他的雙手,幽幽地問道:“陛下,為了妾值得嗎?”


    皇帝輕輕蹙了一下眉,笑容淡去。子虞見狀慢慢把手縮了回來。他沉默了一會才道:“你要證明這一切都是值得。”


    子虞淺淺含笑,突然想起吳元菲教她的一個道理。宮廷裏任何的好處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他對她的好也不例外。


    秋分剛過,涼風就掠過了宮牆。宮苑裏草木搖落,蒼苔泠泠,被那秋風拂過,一洗翠色繁華。


    子虞挑了一個天清氣朗的日子搬入步壽宮,她入宮時也沒有攜帶什麽,遷宮時就簡便了許多,除了宦官宮女內外整理,女官們都陪著她閑聊。幾位女官都是二十出頭的歲數,容貌齊整,也沒有特別出挑的。子虞言談間就問及她們的來曆,女官們都知道這是考校的時刻,不敢掉以輕心,回答地都盡詳盡細,子虞一一記下。


    楊都監又領人走了進來。他是禦前的人,自然沒有人阻攔,徑直來到子虞的麵前,拿出一捧冊子呈給子虞,原來是皇帝禦賜的古玩珍物,還有為她下令趕製的翟衣宮飾,無不精美華麗,撩人耳目。


    女官們紛紛奉承,“陛下對娘娘真是用心,這樣的寵遇宮中少有。”子虞聞言挑了挑眉,用心這兩個字用的真是恰如其分。


    到了傍晚時分,天氣驟然陰霾,鉛雲垂垂欲雨。曲台宮忽然來人請子虞過去一敘,讓子虞大為驚異。自入宮來,因為她身份尷尬,除了欣妃,還沒有妃嬪宮眷願意與她交好。曲台宮的充媛是什麽樣貌,她搜腸刮肚都沒有想出個大概來。


    子虞要換身衣裳,曲台宮的女官笑著攔住道:“玉嬪娘娘不必大張旗鼓,我家娘娘的意思是話話家常。”


    子虞更加猜不透這其中的用意,就著一身廣袖襦裙去了。


    曲台宮不及步壽宮那般廣闊宏偉,擺設也不見珍稀,瞧著樣子就知道聖眷不深。充媛雙十年華,樣貌不錯,正和宮女談笑,見到子虞來了,和另一位身著青衣的女子迎了出來。子虞的品級比兩人都高,攔住她們行禮後,好奇地打量兩人,依稀有些印象,是那日在交泰宮外對她微笑的。


    充媛拉著青衣女子介紹,“玉嬪娘娘,這是殷美人。”


    她的姓氏讓子虞明白了一些關鍵。


    殷美人鵝蛋臉形,雖稱不上是天姿國色,但另有一股嬌豔動人,對子虞盈盈拜道:“若以私論,妾應該稱呼娘娘一聲姐姐。”


    子虞心道,果然是殷家的人。含笑連稱不敢。


    三人依次在殿中落座。充媛笑道:“這次請娘娘來是受人所托,娘娘莫怪我莽撞。”宮女都被支到殿外,有一個女官轉到殿後,領著一個身著朝服的外命婦走了進來,徐徐向子虞拜倒。子虞一看是殷夫人徐氏,隻受了她半禮,“義母不可如此。”徐氏含笑道:“宮禮不可廢。”


    殷美人道:“嬸母大可放心,此中都是自家人了。”徐氏和藹地微笑,態度謙恭平和,一如普通婦人。子虞卻不敢小視她,仔細問了殷府一些瑣事以示親熱,徐氏配合作答。其間也沒有冷落充媛和殷美人。


    原來兩人都是出身殷家,是殷相的子侄輩。殷家人丁不旺,姑娘家更少。其中樣貌才智都過人的殷陵是殷相嫡女,早已許配了人家。充媛本名殷玫,早兩年就入了宮,隻因各方麵都不出眾,也沒什麽大本事,在宮中碌碌無為。


    殷美人入宮時間短,隻有大半年的日子,那正是子虞被誣與皇帝有私情之後,大臣們驚覺後宮妃位空虛,趁機往後宮中送人。殷府也挑了三個女孩送入宮中做女官,隻有殷美人得蒙聖寵。殷府還想再挑選適合人選,這一輩的姑娘中卻沒有更出色的,從民間挑選,又是小門小戶,匆忙*也上不得台麵。最後沒有辦法,這才又想到了子虞。


    閑談了幾句,子虞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充媛和殷美人名義上是姐妹,兩人對子虞都是親熱地籠絡,不落痕跡的奉承,子虞自然不能沒有表示,興致濃厚地陪著她們東拉西扯。徐氏見狀笑道:“宮中人情哪及親情厚重,如今你們姐妹能在宮中攜手相助,也不怕受人欺負。”充媛一看就知道徐氏有私話要和子虞說,找了一個空隙就和殷美人避開。


    徐氏轉過臉來仔細看子虞道:“今日見娘娘,氣色果然好了許多。剛才我入宮時就聽說陛下待娘娘極好,果然不假。”子虞微微臉紅,徐氏又道,“如今正在風頭勁上,娘娘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子虞道:“我理會的。”


    徐氏見她態度從容,連連點頭,說道:“娘娘可知前些日子朝堂的一些事。”子虞道:“深宮婦人,隻聞得一二。”徐氏道,“娘娘必是聽說了,大臣們都針對娘娘,我家相爺卻一言不發,未曾為娘娘辯駁。”


    子虞笑眼看她,“哦?有這事?”徐氏緩緩道:“確是有其事。你可知,皇後當年能入主宮廷,並非完全靠母親惠順長公主的威勢,對她幫助最大的人就是倪相,這些年,後宮為皇後一人所掌,外朝又以倪相為群臣之首,互為依助很久了。要想在他們麵前占到上風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家相爺這次一言不發,也是想讓陛下看一看,後黨的勢力有多大。”


    子虞已想到這一層,並不吃驚,淡淡道:“相爺用心良苦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徐氏道,“娘娘在宮中有所成就,才是相爺想看到的。若是覺得宮中無人倒也不必害怕,自家人還是有一兩個的。方才充媛和殷美人都是娘娘的姐妹,有什麽事盡可吩咐的。”


    子虞一笑置之,談話時就已發現,殷美人失之於輕浮淺薄,充媛為人畏畏縮縮,難有大誌,真要有什麽事,這兩人是決計靠不住的。徐氏也是想到這一點,笑道:“有用之人自有有用之處,無用之人也別有妙處。退一萬步來說,大用處使不上,棄車保帥難道也用不上嗎?”子虞一陣心涼,看著她道:“到底也是殷家的小姐。”徐氏笑含深意,“若是隻能有一人成功,有所犧牲也在所難免。”


    子虞默默想了一會兒,點頭應了。


    茶水漸涼,徐氏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子虞以為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不知其用意。徐氏想了許久,才又開口,“有一件事,想給娘娘提個醒。”


    子虞問:“什麽事?”徐氏道:“四月時聖上禦苑試馬,險些受傷娘娘可知。”子虞略有耳聞,蹙眉道:“好像是有這麽件事。”徐氏忽然湊到她耳邊,輕聲說:“有人在禦馬草料中灑了使馬發狂的藥汁。”


    子虞“啊”地掩住了口,“是什麽人做的。”徐氏陰陰一笑,“敢於做這件事的人,早已經想好萬全的脫身之法,飼馬的宮人自盡了,未留線索。”子虞覺得手心已沁出冷汗,“難道……”後麵半句湮熄在這猜測的無盡恐懼中。


    “是誰做得,是不是她?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呢?”徐氏道,“娘娘隻要知道聖上的意思。他已經不想後宮隻掌握在皇後一人的手中了。娘娘,這才是你的機會啊!”


    回到步壽宮天色已晚,窗格上透出一團朦朧的光,恍惚是月光,走進了才發現是宮中點上了燈。子虞走到寢殿外,守在門外的是禦前的周公公。見他想出聲,子虞拿手在唇邊示意噤聲,然後躡手躡腳走入殿中。


    皇帝躺在臥榻上似乎睡著了,麵容平和安詳。子虞仔細端詳他,心裏莫名的生出酸楚,還未等她發覺,這一絲感覺已經彌漫全身,疲憊又酸軟。她跪在榻前,輕輕將臉靠在床沿。


    他的呼吸綿長而平穩,隻在安靜的夜裏,才能聽得清楚。她細細地聽著,混合著自己的心跳,漸漸有了一絲困意。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忽然開口道:“這樣會傷身。”


    子虞含糊地應了一聲,緩緩抬起頭。他已經睜開了眼,雙目幽深而寧靜。子虞想,這是世上最深沉最難揣度的一雙眼。麵對它,最鋒芒犀利的寶劍也會相形失色。


    他也看著她,伸手溫柔地在她臉上撫摸了一下,“你是個不會隱藏心事的女人。”子虞笑了一下,想要站起來,腳下一麻,又重新跪倒。他舒臂在她肘間一撐,順勢將她抱到臥榻上。子虞靠在他的胸口,聽到的是強勁有力的一聲心跳,又生出一點勇氣,說道:“我今日見了義母。”


    她習慣和他談心事,暢談所思所想,像是對丈夫的開誠布公,至少要讓他有這種感覺。


    “哦?”皇帝微笑,沒有一點意外也沒有一點探究,淡淡說,“如果你喜歡,可以讓親眷常到宮中探你。”


    子虞低低一笑,“若是如此,別人又要指指點點,我就難做人啦。”皇帝笑著垂目養神,說道:“有我在。”


    有我在——子虞聽到這話,睫毛顫動,把臉埋進他的胸膛。不是高興,不是感動,僅僅是有些傷感,她再也無法把這句話當成簡單的體貼。


    這一夜,子虞心事重重,皇帝大概也有所察覺,格外繾慻溫柔。溫存之後,皇帝撫摸她的頭發,手指從如緞滑膩的發絲中穿過,他露出微笑,“在想什麽?”


    子虞垂下眼瞼,想的有很多。帝後是年少夫妻,在太子時期就已相伴。情深彌篤。皇後先後產下三個皇嗣,兩個夭折,剩下唯一一個兒子就是現在的太子。無論皇帝有多少寵妃,皇後的地位都穩如泰山。殷相卻暗示她對付皇後。子虞感到一陣荒謬,她被當做一顆棋子,借以打擊皇後一黨的棋子。她卻不敢自視甚高,皇後在交泰宮一句話能辦到的事,她就是費盡心力也未必能達到。何必要急於以卵擊石。


    她自顧想著,沒有回答。皇帝也不逼問,兩相依偎沉默以對。過了許久,子虞抬眼注視他,“陛下還記得瑉山上說的那個故事?”皇帝不妨她提起這個,略思索了一下,笑道:“你就在想這個?”


    “陛下當時到底回答了什麽呢?”


    皇帝轉過臉,留給子虞一個模糊的側麵,他想了片刻,語調慵懶而輕緩,“先帝征兵十年,國力衰竭,心中已有悔意,問山的那邊有什麽是一種試探。我就回答,眼前已有河山,無暇他顧。”子虞問:“陛下是真的這麽想的嗎?”


    “大約是吧,”皇帝唇角勾起,“不是每一個出題的人都真心想得到答案。也許隻想借回答的人說出他們想要的答案。這個時候,答題人怎麽想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出題人怎麽想。”


    子虞歎了口氣,“可是也有這種情況,即使費心猜測,答題人還是可能會猜錯出題人的心思。那應該怎麽辦呢?”


    皇帝朗朗一笑,愛憐地在她額邊輕輕一吻,“那就盡量不要讓自己答錯。”


    即使依靠著他溫暖的身體,子虞還是感到一種戰栗從脊椎後慢慢竄進了身體,她固執地問,“答題的人未必有那樣聰明,萬一還是答錯了呢?”


    皇帝悠悠說道:“他會失去出題人的歡心。”


    子虞打了一個寒戰,神態也變得傷感。皇帝後知後覺,過了一會兒才摟住她,溫言安撫道:“這裏不會有人教你應該怎麽做,怎麽做才是對的,可是不用多久,你就自然會明白應該怎麽做。”


    子虞苦笑了一下,蜷起身體。皇帝道:“多想無益,睡吧。”


    重陽將至,宮中氣氛驟然變得熱鬧起來。各宮賞賜新衣。子虞趁此機會,將宮中好好整理了一番。秀蟬升為秉義,歆兒為女史,另有承儀,令人等等,依次而下。子虞挑選了一批麵生的女官,填滿了步壽宮所有的女官名額。下麵的宮人見玉嬪提拔不拘一格,各自生了希望,上下倒顯得一心。


    倒是秀蟬老成,有時提醒子虞,輕易提拔不知深淺的宮人,隻怕會混入宵小之徒。子虞含笑不提,世上豈有萬全之法,她從不忌諱宮中有他人的眼線,日久自然會見人心,她要做的,是在這份日久的歲月裏,慢慢剔除沙子,留下真正可留之人。


    重陽秋獮本是傳統,皇帝也欣然欲往,隻是今年許多功爵子弟隨軍南征,又經皇後竭力勸阻,重陽慶典最後定在了宮中菊宴。


    宮中最高的一處宮殿是廣明殿,依山而建,起地四丈餘,香木棟檬,杏木梁柱,登殿扶欄而遠,半個京城都在眼下,最適合重陽登高。


    子虞來到時,妃嬪們正聚在一起宴飲。殷美人見了她,立刻招呼她坐在一處。今日宴慶本是應節,沒有那麽多規矩,子虞就拜見皇後後就坐到殷美人身邊,隨口問道:“我在外麵就聽見了熱鬧,在說什麽呢?”殷美人朝前努努嘴,“聽蘭嬪娘娘說故事呢?”子虞問:“什麽故事?”充媛也在一旁聽著,笑道:“是南國出了異象,一直波及到我朝南邊,金河以北河水漲紅,像血一樣,死了無數魚蝦。又聽說燕子結群南飛時,遇到大風,掉落無數。這等異象百年少見,不知預示什麽。”


    其他妃嬪也都議論紛紛,明妃聞言嘿嘿一笑,“南國兄弟鬩牆,戰伐不斷,難怪天象示警。”蘭嬪接口道:“未必也隻是這一樁,自古皇嗣爭位也不少見,這等異象卻是少聞,定別有緣故。”


    提到這個話題,最難受的就是欣妃,她充耳不聞,召來侍婢斟酒。今日飲酒隻有一味,?


    ??是菊花酒,在菊花開時取莖葉,雜黍釀之,到了重九正熟。欣妃喝了兩杯,殿中已布滿菊酒的清香,眾妃嬪都紛紛舉杯。


    皇後見狀熱鬧,令宮人將一早采摘的菊花呈上宴席,給眾妃嬪賞玩。


    過了一會兒,典讚報與皇後“諸王妃來賀”。皇後方才已讓人去請,此刻聽見來了,露出笑顏,“讓她們進來。”太子妃和兩位側妃先走了進來,未見其人,已聽見笑語,“母後真是挑了一處好地方。”


    隻有太子妃才可以如此隨意,她未嫁時是皇後的侄女,嫁了後又是媳婦。皇後向來縱容她,擺手讓她坐到身邊。兩位側妃各有妙處,但神態卻唯唯諾諾,隻撿了個角落入宴。在這之後又有一個身著羅衣的女子到席前拜賀。皇後擺手道:“晉王妃也坐到我身旁來。”


    子虞微怔,這三個字奇異地讓她陷入一瞬的恍惚,她往來人看去,晉王妃麵目端正,於殿中一站已顯得婷婷嫋嫋。


    明妃似笑未笑,不等晉王妃坐定就說:“為何側妃未來?”眾妃嬪皆知晉王側妃穆氏懷孕已有六月足,行動不便,隻當是明妃有意取笑,個個拿眼瞅著晉王妃。


    晉王妃麵色不變,中規中矩地說道:“她行動不便,已托妾代為拜賀諸位娘娘。”


    明妃一笑,又故意逗她,“都說我們宮裏有兩個玉樣的美人,晉王妃你瞧瞧說的是誰?”晉王妃魏薔原是左武侯家的小姐,也並非深閨不知事的,未嫁之前就已經知道晉王府前前後後的事,一聽明妃的話,已覺得不懷好意,隻因輩分有別,隻好強打精神應付。南國盛產美玉,為北國人所喜,這玉樣美人指的就是宮中兩位來自南國的妃嬪,欣妃早已經見過,剩下的一位……她眼光流轉,看到子虞時愣了一下,麵色微微泛白,說道:“妾是後輩,豈敢品評長輩。”


    眾妃嬪瞧足了好戲,互覷之間神色曖昧,掩口哄笑不停。


    晉王妃魏薔感到麵上無光,子虞更覺得尷尬難堪,轉頭喝了兩口酒,任由滾燙的酒液平複翻滾的心緒。


    嬉笑驀然一停,皇帝宴罷朝臣,從殿外緩緩踱了進來,眾妃嬪紛紛起身見禮。皇帝環顧四周,打趣道:“牆外也聞笑聲,朕進來卻沒有了,難道是朕擾了你們的興致。”眾人皆說不敢。


    皇帝含笑走入宴席,走過子虞身前時緩了緩,從宦官捧著的托盤中取了一株茱萸,遞到她手中,雖一言不發,但神態款款溫情,足以讓眾妃嬪眼熱。


    皇後神態自若地請皇帝入席,帝後居高位,妃嬪依次而下。因為皇帝的加入,氣氛更加熱絡,眾妃或有言語伶俐的,或有性格乖巧的,卻都不及皇後才情出眾,猶如眾星拱月一般鮮明。


    皇後主持的宴會從不叫人生厭,她氣度雍容優雅,又擅詞曲詩句,以“菊”為題,能即興賦詩,才華讓人為之側目,皇帝也連連讚賞。


    宮女斟酒時不慎將酒液灑到皇帝的衣袖,皇後見了,用羅帕輕輕為他拭去,皇帝麵含溫柔笑意,“皇後有心了。”皇後笑笑不提。


    這一幕子虞看得分明,剛才入腹的酒不知不覺變了些味道,似乎是有些苦,她低頭喝了一口,將胸口翻湧的酸澀苦楚壓了下去,這一低頭,又看見桌上的茱萸,紫紅的果實在燈火下越發幽亮,幾乎要灼傷她的眼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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