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很多人無眠。


    羅雲翦也不例外。作為新封的雲麾將軍,他的營帳離禦營並不遠,一天下來,異常的動靜都看在眼裏,可惜外臣終究不便去探聽後宮動靜。等聽到三皇子的消息,他鬆了口氣,還好,不是他的妹妹。


    夜空滿是星辰,散亂的仿佛無解的棋局,他看了一會兒,正欲休息,帳前忽然來了不速之客。


    “還以為出了這等大事,將軍會夜不成眠。”殷榮踩著夜色前來。


    羅雲翦抱拳行禮,“相爺。”又因為他這話中的意思而提起警覺,“是三殿下的事?”


    殷榮嗬嗬一笑,他的相貌本就生得有些生硬,一笑之下,又顯得更加陰鶩。羅雲翦一抬手,請他入帳。


    殷榮草草看了營帳內的擺設,讚賞道:“簡潔樸實,一點無用的東西都沒有,果然和將軍的作風很像。”羅雲翦陪著微笑了一下。殷榮話鋒一轉,“充媛,蘭媛的兄長今日還為一副鞍韉而爭吵,玉嬪娘娘聖眷正濃,將軍何須如此自苦?”


    羅雲翦自然知道,充媛,蘭媛都是失寵的嬪妃,而她們各自的兄長,今日在擊鞠場為了一副鑲嵌寶石的鞍韉而鬥富。他自然不屑他們的作為,可話中被提及妹妹,他頓時感到有些不對勁,謹慎地應答道:“下官沒有家族蒙蔭,豈能和他們相比。”


    殷榮看了他一眼,“將軍還有玉嬪娘娘可以依靠。”


    聽他第二次提及妹妹,羅雲翦眼皮跳動了一下,說道:“她太年輕,不通世事,有些事,還需要相爺提點。”


    “她喊我一聲義父,我自然不能不管她,”殷榮一臉和藹地說道,“看來將軍的消息還不靈通。”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羅雲翦反而鎮定下來,淡淡說道:“請相爺指教。”


    殷榮的手指輕輕敲擊膝蓋,說道:“三殿下墜馬受傷,陛下震怒,一力催促徹查,我也是剛才得知,三殿下的馬,原是玉嬪娘娘的。”


    羅雲翦心頭一顫,“什麽?”話音才落已發覺失態,可這時已經掩飾不了,他急問:“此事當真?可有什麽憑證?”


    “太仆寺少卿,主事,有二人皆是宣王舉薦,有一人出身滄州趙氏,”殷榮眯起眼,沉沉一笑,“將軍還需要什麽憑證?”


    羅雲翦霍然起身,麵色鐵青,“後家已經是位極人臣,又有儲君在位,何必為難一個毫無威脅的嬪妃。”


    殷榮看著他,搖頭笑道:“毫無威脅的嬪妃?我可聽說,這次戰歸,延平郡王的舊部都說是將軍延誤戰機才致郡王重傷,玉嬪娘娘在宮中又阻撓皇後為三殿下預備的婚事。這樣的事接二連三,將軍莫非認為,皇後鳳儀天下多年,真有了包容天下的雅量。”


    羅雲翦慢慢坐下,僵直著身體一動不動。


    殷榮又道:“後家執掌權柄多年,手段跋扈,將軍出征時也領教了不少。玉嬪娘娘身嬌肉貴,可比不上將軍,宮中這些明槍暗箭,不知能躲過幾回。”


    出征時他處處受延平郡王刁難的事,他似乎了如指掌。羅雲翦苦笑了一下,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句句中的,每一句都說到了他的心上。


    “下官多謝相爺提醒。”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殷榮點到為止,笑容連連,拍了拍他的肩,“你們兄妹人才出眾,可惜做事總是太過謹慎,該出頭時不出頭,小心被人看輕了。”


    羅雲翦順勢說道:“下官惶恐,已失主意,還望相爺指點一二。”


    殷榮微微頷首,“彼之道自然可以還施彼身,隻要將軍下定決心,等待時機一到,不愁大事不成。”


    羅雲翦知道這是約定合作的暗示,可似乎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他固然忌憚殷榮利用之心,然而後家勢力強大,的確不是他們兄妹可以抵擋。他暗自歎息一聲,拱手為禮,“下官靜待這樣的時機了。”殷榮哈哈一笑,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回頭又看了他一眼,“你的妹妹行事謹慎,若是有你一半的爽快,今日的格局也會大不相同。”


    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晚間還涼風習習,翌日就豔陽高照,映著北苑的林木蔥榮茂盛,生機勃勃。宗親貴族們駐營林邊,一早就已有年輕的少年們聚集嬉鬧,場麵十分熱鬧。


    子虞被帳外的喧嘩給吵醒,起身梳洗,可惜她已經失去了前一天出宮時的興致。女官為她挑選了幾件騎裝都被否決,隻穿著平常的一件藕絲裙在帳內閑坐。


    羅雲翦進帳時,看見的就是他妹妹神情蕭索,端坐帳中,一手輕輕撥弄著玉連環的模樣。


    “娘娘,你還好吧?”他徑直問。


    子虞抬頭見是他,倒沒有很吃驚,宮女識得厲害,能不經通傳就入內的,隻有羅雲翦。她笑道:“怎麽這麽早來看我。”


    羅雲翦細細看了她一陣,才說道:“我擔心娘娘久未離宮,住不慣這裏。”子虞嘻笑了一下,“哥哥何時變得多愁善感。”


    羅雲翦神色肅然,端坐的姿勢有些緊繃。子虞見狀斂去笑容,屏退宮女後問道:“哥哥心裏有難事?”羅雲翦道:“昨夜相爺來找我,說昨日你若非與三殿下換馬,此刻起不了身的隻怕是你,而不是三殿下。”他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責備她出了這樣的事也不曾找他商量。


    “虛驚。”子虞蹙眉道,“殷相的消息倒是靈通。”


    羅雲翦淡然道:“他若非有這份能耐,怎能每次占事先機。”


    “讓我猜猜,”子虞用手指輕輕扣動玉連環,泠泠作響,“他定是想用你的手借題發揮,若能扳倒後家,同為臂助的倪相也將受損,就有他大長長才的餘地了。”


    羅雲翦皺起眉,“他的意圖並不難猜。可這有什麽關係,隻要目的一致,何必在乎是誰利用了誰?延平郡王已與我結下了仇,皇後與你又有嫌隙。後家一日不倒,昨日的虛驚終有一日變成真難。”見子虞垂頭不語,以為她還有所顧忌,又想起她的為人,最是溫善怯弱的,羅雲翦心生憐意,放低了聲音,“如果能平安度日,我們低一頭又有什麽關係。可現在的局麵,已不容我們後退。注定要與後家一搏,占得先機至關重要。”


    子虞聽著長長歎息了一聲,“舉步維艱,原以為開頭一步難,誰知每步都驚心。”羅雲翦拍了拍她的手,“開始的那一天就應該預料到今日。”


    子虞唇角略勾,笑了笑,“正是因為步步為營,才不容有一步走失。”不等羅雲翦回應,她提高了聲音,“來人。”宮女們應聲而入。子虞道:“昨夜我去看三殿下時他還未醒,不知情況如何了?”有兩個宮女退了出去。羅雲翦不明所以,但是見她一臉平靜坦然,便不多問。


    兄妹兩個默默喝了會茶,去打探消息的宮女折返,“娘娘,三殿下昨日下半夜已經醒了,精神還不錯。”子虞點點頭,“管馬的人呢?”宮女話語清晰地說道:“兩個挑馬的宮人都被杖斃了,主事被罷官,太仆寺少卿也被罰了俸祿。”


    子虞擺手,宮女們退下。


    羅雲翦眉頭攏起了深深地折痕,眼裏藏不住的驚訝,一個晚上,境況就變得難以掌握,牽連後家的線索被斬斷。


    “他並不想查下去。”子虞平靜地說道。


    羅雲翦苦笑,“聖心難測。”他看了看子虞,又說道:“你看起來並不失望,也不驚訝。”


    “昨天皇後去過他的營帳,”子虞說著,頓了一頓,睫毛輕輕一顫,“我從不指望因為差一點受傷,就能讓他去收拾後家,可想不到,連他兒子的受傷,都能草草了之。”


    口中雖然說著不失望,她的表情卻又是那麽落寞。羅雲翦安慰道:“帝王之心,自古難測。他對你,已經超過許多人,就是尋常的夫妻,誰又保證一定能夠心心相印。以後,還有機會。”


    這話難以讓人安心。


    兄妹皆知昨日就是後家的危機,卻又在他們所不知的角落被暗暗化解。


    以後,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會再有機會。


    子虞搖搖頭,將手邊的玉連環扔到了茵褥上,換了一種輕鬆的語調,“不說這些事了。哥哥這次歸來,可有什麽打算?”羅雲翦收拾了失望的心情,說道:“你若能晉升妃位,安樂度日,我也別無所求。”


    子虞輕輕一笑,“哥哥就不為自己打算嗎?”羅雲翦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反而添上一絲凝重。


    “哥哥,”子虞溫婉地說道,“成家立業是大丈夫立身的根本,如今你已建功業,是該考慮成家了。你的身邊多一個知冷知熱的人,我也會放心很多。”


    羅雲翦先是搖搖頭,想說什麽卻沒有張口,沉默了片刻後,他眉間的折痕慢慢放鬆了,問道:“你心裏已有人選了?”子虞睨了他一眼:“是有幾個人選,不過還是要等你來定。”


    “不是依附後家、倪相、殷相的家族,二、三品官家的小姐,就可以了。”


    子虞怔了一下,頃刻就明白了,他為自己挑選的妻室,是選擇一個姻親的同盟。


    “哥哥!”子虞微微埋怨,“一生相伴的人,當然要選一個自己喜歡的。”


    羅雲翦隨意地一笑,顯然誌不在此。


    子虞歎了口氣。


    兄妹兩人走出營帳,林間宮人往來不停,擊鞠場上更是熱鬧,鼓聲如雨,陽光灼灼照耀之下,貴族少年們奔馳來往,球杖揮舞如林。子虞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羅雲翦看到精彩處,也會對打球的人評點一番。聽他的口氣,有一些在戰場上結交的過命交情,子虞心裏暗暗高興,兄長也有了忠誠的朋友和部屬。


    正看得有趣,不遠處忽然有一群宮娥騎馬前來。直到她們走近,子虞才發現簇擁在當中的是玉城。她穿著胭脂紅的騎裝,神采飛揚,她的目光看了過來,在子虞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後打馬上前,開口說道:“娘娘怎麽不換衣服,下來比試一場?”


    她曆來直接又咄咄逼人,子虞卻不理會她的挑釁,淡淡說道:“我可不及公主球術精湛。”


    玉城笑笑,又將目光移向羅雲翦,“雲麾將軍也不下場一展身手?我聽說將軍的武功高超,常人難敵。”羅雲翦一鞠手,“公主過獎,不過是些謬讚。”


    玉城招手讓一個宮女上前,低聲說了什麽,宮女領命而去。她的唇角含著一抹蔑笑,“將軍不用過謙,駙馬也對將軍的身手傾慕不已。今日正是良機,將軍切勿推辭。”


    駙馬晁寅隨宮女前來,神情沉穩,對子虞見禮時也不見任何輕慢。


    玉城指著羅雲翦道:“駙馬不是常常誇獎雲麾將軍,趕日不如撞日,就以球技切磋一下吧。”晁寅皺了皺眉,轉身對羅雲翦拱手,“請將軍指教。”羅雲翦朗朗一笑,“不敢妄稱指教,還要駙馬手下留情。”


    兩人各自去召集隊友,子虞和玉城上了主台觀戰。可她們即使坐在一起,也顯得貌合神離,倒是讓擊鞠場外的宮人們好奇,時不時就往這裏觀望。


    羅雲翦和晁寅的身邊很快就聚集起一支隊伍,都是意氣風發的貴族少年,他們躍馬揚鞭,手執球杖,在場中耍鬧。直到鼓聲響起,少年們收起嬉戲,追逐起鞠球。


    子虞昨日就曾遠遠看過晁寅的擊鞠,知道他身手不凡,此刻就近觀察,更是驚歎,他精於馬術,性子沉穩,最難得的是有大局觀,並不一昧急於求成,對追隨他的隊友指揮的有條不紊。即使麵對老練矯健的羅雲翦,也不退卻。


    兩隊互有往來進球,羅雲翦領的隊伍有一半以上從疆場歸來,有股凜然的氣勢,進退有度,稍稍占了上風,領先兩球。


    眾人都被這場精彩的球賽所吸引。在主台觀戰的玉城卻有些不耐煩,她更關注的是結局,眼看駙馬久取不下,她霍然站起身,來到擊鼓人的身邊,不理會宮人的膽戰心驚,奪過了鼓棒,擊起鼓來。


    球場上的少年看見公主親自擊鼓,果然士氣大增,躍馬呼哨,很快扳回一球。


    眼看時間無多,往來更顯激烈。


    兩隊短兵相接,都往鞠球爭奪而來。不知是誰忙中出錯,球杖揮空,卻打到了晁寅的後馬蹄上。駿馬吃痛,揚蹄嘶叫,險些將晁寅掀下馬來。羅雲翦離地最近,此時也顧不上球,伸出手,將轡頭狠狠抓住,穩住了馬。


    不過電光火石的功夫,眾人都看得驚險,紛紛上前照看。晁寅安撫住馬,轉身對羅雲翦一躬,“多謝將軍出手搭救。”羅雲翦原先不過是怕他受傷,惹公主遷怒,做個順水人情,此刻見他情真意切,且剛經險境,又鎮定從容,心裏也增添了幾分敬重,擺手道:“駙馬過譽,不過是舉手之勞。”


    晁寅爽朗地一笑,“將軍的身手如此了得,我可不想再糾纏下去,就此認輸。”貴族少年們早已心服,又經曆這麽一件事,並不反對。反而有幾人呼喝道:“出了一場大汗,不如找個地方飲酒休息。”眾人皆說好。晁寅又招呼羅雲翦,“將軍何不一起去?”羅雲翦心道他是玉城的駙馬,有心推卻。旁的少年卻起哄道:“將軍可不能不近人情,擊鞠輸了,還不準我們從飲酒上贏過來麽?我等對將軍的身手都仰慕不已,將軍對我等卻不屑一顧,豈不叫人心傷。”


    羅雲翦笑道:“我實不擅飲酒,既然諸位有意,過會可要留我幾分薄麵。”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兩隊合在一處,浩浩蕩蕩地奔騰離去。


    玉城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令宮女去將駙馬攔下。宮女前去,在晁寅的馬前說了什麽,又沮喪著臉回來,玉城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也不和子虞打招呼,領著宮女就走了。


    子虞又坐了一會才回營帳。


    帳外站著一個讓她即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人。


    宮女勸她,“娘娘出去觀球了,穆側妃真要謁見,不如等午後再來。”穆雪對著那宮女溫婉地一笑,“不妨事,多等片刻更顯誠意。”這樣說著,忽然看見宮女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身後,她轉身,目光與子虞在空中交匯。


    子虞對她微笑,沒有一絲異色,穆雪忽然感到一陣害怕。


    “進來吧。”子虞說道,步入帳中,卻發現穆雪一動不動,回頭瞥了她一眼,“難道你不是來見我?”


    穆雪回過神,幾步趕了上來,一入帳就跪伏在地,額頭貼在地上。


    子虞恍若未見,在屏風後換了一身衣裙,又飲了半杯茶。秀蟬不欲這樣的場景被人瞧見,將宮女遣走,回頭又拉了拉子虞的衣袖。


    她曾經見過穆側妃一次,那還是在東明寺的時候。那樣的經曆,讓人一生也無法忘懷。有過這樣的恩怨,穆氏如今也能做出這樣低的姿態。她跪在地上的姿勢沒有一點猶豫,額發幾乎沾上灰塵。秀蟬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善於隱忍的人才會一鳴驚人。


    子虞放下茶盅,揮揮手,秀蟬自發地離去。


    “你來見我,就是為了跪在這裏一言不發?”子虞淡淡地問。


    穆雪叩首道:“妾自知得罪了娘娘,特來向娘娘請罪。”


    子虞輕輕笑出聲,在幽靜的帳內回蕩,“穆側妃,每次你向我低頭,等待我的都不是一個好的結局,這一次,你又想玩什麽花樣?”


    記憶中的子虞決不會用這樣的口氣說話,穆雪忍不住抬頭看去。子虞閑適地靠在倚塌上,穿著廣袖的煙紫襦裙,單純無一絲贅紋,卻襯得她膚美如玉,姿容豐澤,煙雨潤澤的芍藥一般。容顏絲毫未改,隻是眼神已經截然不同了。


    熟人變得陌生,這樣的認知足以讓穆雪感到無措,可她很快就恢複了鎮定,說道:“娘娘,我們原是從南國一起出來,雖然不說親如姐妹,到底也曾相依相偎。”說到這裏,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宮中風波詭譎,那時過得有多艱辛,娘娘心裏也很清楚。身份卑微之人,要想脫離宮廷,除了依托貴人,再沒有其他方法。我從未想過要阻礙娘娘的前程,不過是無根浮萍,身不由己。”


    子虞冷笑了一下。


    穆雪繼續說道:“當年欣妃娘娘小產,我被卷入其中,能保全性命是皇後興起的一個念頭。為了這個念頭,我的餘身隻能聽命行事。”


    “都是陳年舊事。”子虞打斷她,“其中的機關你留著自己品嚐,我不想聽,也沒什麽可聽的,推諉過失用的理由不外乎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穆側妃,直接說你的來由吧,不要拿虛言來搪塞我。”


    穆雪僵直了身體,抬頭時兩眼已含了淚水,“有些話不說,誤會隻會越深。若代價隻是落在我身上,今日絕不會厚顏來見娘娘。可憐的是我的孩子,娘娘是心善之人,就放過他一馬吧。”


    聽到這裏,子虞不怒反笑,冷冷道:“你的孩子和我有什麽關係?”


    穆雪啜泣道:“韓夫人最近和我家王妃走得很近,有幾次一起賞花飲宴。回來之後,常命婢女將韜玉抱走,娘娘,孩子正是認人的時候。”


    與子虞有關係的韓夫人,隻有殷陵。子虞絲毫不覺得意外:前一段時間,殷陵入宮來還曾對她說,“真要對付庶子,並非什麽難事,晉王妃眼下是沒有想明白,郎情妾意都是假,子嗣才是真正能依靠的。”話裏話外都藏著挑唆的意味,子虞默許了。


    效果與預想相差無幾。


    子虞輕輕搖頭,淡然說了一句,“命婦交際,深宮婦人豈可插手。”


    穆雪怔了一下,輕聲呢喃道:“娘娘對我成見太深。”心裏也沒有十分失望,進來之前,她已經設想了多種結果,這並不是最差的,她垂下頭,陷入了沉默。


    子虞神色平靜地等待。


    穆雪抬起頭,眼圈泛紅,神情卻平淡,她緩緩開口說:“娘娘送了一個香囊給韜玉,我有一份禮物想回贈娘娘。”


    她從衣襟裏拉出一根如發絲細的紅繩,上麵係著一個長頸玉瓶。


    子虞幾乎已經忘記了玉瓶的樣子,可是當它再次出現在眼前時,她才發現自己從未忘記,刹那間,身子不禁有些發涼。


    穆雪小心翼翼地拿著玉瓶,拔開塞口,動作輕柔細致,隨即就有一縷恬淡的桂花香氣飄浮在空氣中,將兩人包圍。


    子虞深深皺眉,穆雪輕聲說道:“聞多了會有幻覺,隻這麽片刻沒有關係。”她塞緊瓶口,揮揮衣袖,香氣頓時消弭。她將玉瓶放在身前,伏下身體,“我思來想去,沒有什麽珍貴的禮物,隻有此物,是南國來的,或許能入娘娘的法眼。”說著,將玉瓶高高舉起。


    子虞問道:“用過多少了?”


    “隻用過半滴。”


    子虞心頭一緊,立刻猜到那半滴正是用在自己的身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伸手接過。溫潤的瓶身還帶著一點餘溫,她輕輕地摩挲,心底卻有一種揮之難去的寒氣。


    “那個宮女呢?”她問。


    穆雪道:“那宮女隨我出宮後,在王府內犯了偷盜罪,打了幾十杖,身體虛弱,沒有挨過,死了。”


    “偷盜罪?”子虞嗤笑,“就這樣沒了?”


    穆雪默不作聲,表情堅定,分毫沒有猶疑。


    子虞沒有追問,一個宮女的死亡真相,已經不值得她深究,她想知道,“有留下配方嗎?”


    “沒有,”穆雪答道,表情不知是遺憾,還是可惜,“就算有,她也不會告訴我了。”


    子虞看著她,慢慢浮起微笑,換來穆雪詫異之極的神色。


    “離開宮廷的時候,你怎麽就選擇帶走了這個?”子虞問了疑惑了很久的問題。


    穆雪微愣,眼眸中晃過一絲回憶,喟歎道:“這並非是我選擇的。欣妃娘娘一直懷疑小產是由我動的手腳,命人賞賜我一滴玉瓶中的東西。妾僥幸逃脫,隻能帶著這個離開。”


    子虞很快就在腦中勾畫出一個大概,穆雪從宮正司逃脫性命。欣妃並不願饒她,派了宮人使用堇汁,欲除後患。誰知被穆雪看破先機,反而勸說了老宮女,在皇後娘娘指婚後,帶著宮女一起去了晉王府。


    “穆側妃有蘇秦張儀之才。”子虞看著她,讚歎了一句。


    “不是我有才,隻是欣妃娘娘太過輕視身邊的宮人,”穆雪道,“她們的家人都扣留在南國,孤身隨著欣妃來到這裏。以親人為質的忠心,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再那麽牢固。對於一輩子都將在宮廷中度過的人,親人並沒有欣妃想象中那麽重要。說服她們,也就不那麽艱難。”


    子虞以一種玩笑似的口吻說道:“看來,在欣妃動手之前,你已經發現了這個的存在。”


    穆雪看著她手中的玉瓶,輕聲說道:“一個孤身無靠的宮女,對身邊的事物總要多留心幾分的。”


    子虞張了張口,卻什麽都沒有說。心裏由衷地產生了讚歎,能以卑微的宮女身份,做到這一步,絕不是僥幸所能概括。


    “娘娘也許在心裏看不起我,”穆雪露出謙恭的笑容,“可我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晉王寬厚,是我僅能攀附的唯一高枝。與娘娘過去種種,也並非出自本心……”


    子虞一揮手,截去她後麵的話語,不冷不熱地說道:“並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不必一再提起。穆側妃今時已不同往日,以後做選擇時,可要慎重考慮。”


    穆雪還想說什麽,見子虞驀然閉上眼,一副送客的姿態,心有不甘,卻也隻能默然引退。


    子虞把玩手中的長頸玉瓶,心底浮起一種許久不曾感受的恐懼與渴望。這樣的毒藥,果然還是放在自己的身邊,才能安心。


    她的營帳中不設香爐,不用熏香,尤忌桂花的香味。


    可這一霎,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幽淡的,似有似無的類似桂花的香氣,彌漫在四周,將她束縛。翻來覆去將玉瓶口檢查了幾遍,沒有發現一絲縫隙。她失望又頹然,最後又感到一種惶然,這一縷香是她的錯覺,來源竟是在她的心底。


    一整天子虞都沒有什麽精神。


    晚膳後,禦前的宦官來請。子虞婉拒道:“告訴陛下,我身體有恙,理應避忌。”年輕的宦官大概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當看見子虞的臉色確實蒼白,隻能悻悻然領命而回。


    女官們都對子虞的做法感到不安。秀蟬勸道:“娘娘若真是身體不適,也該召太醫來看看。”


    這是提醒她,即使皇帝追究,也好有個憑證。子虞笑了笑,“太晚了,等明日吧。”


    她知道身邊的人在想什麽,以為她在持寵生嬌,難以長久。


    遣退了身邊神色各異的宮人,她伏在榻上,任由寂靜包裹。


    “累。”她喃喃吐出了一個字。在心底決定放鬆一個晚上,不必揣測別人的心思,也不用強顏歡笑,明明險些因馬受傷,還要做出寬容大量的樣子。


    隻是一個晚上,明日,也許就能將今日全部忘記。


    她醒來時,覺得周身一輕,精神爽利,轉身卻受到了驚嚇。


    懷灝躺在一旁,雙目微睞,專注地看著她。


    子虞心撲通撲通地急跳,難以平靜。他似乎看破了她的困窘,溫柔地撫摸了她的長發,順著肩膀,慢慢撫平她緊繃的身體,“是我讓宮女不要驚擾到你。”


    “陛下什麽時候來的?”她囈語似的問。隻有距離近了才能聽見,而他正在她的身側,“有段時間了,聽說你感到不舒服?”


    子虞不知道誰在他麵前稟報,這個模棱兩可的詞用的甚是高妙。


    她極輕地“嗯”一聲,一隻手蓋住了額角,把眼睛也遮了起來。


    “睿繹早上已經醒了過來,”他頗有談興地說道,“傍晚時我去看他,內侍卻回稟說他不舒服。”說到這裏,他笑了笑,聲音低沉又醇厚。


    子虞臉上有些羞赧,幸好遮住看不見。


    懷灝輕輕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帳內隻在床榻邊上有一盞宮燈,如豆一團的昏黃,她的手卻似溫膩的玉石,瑩瑩潤澤。


    他神情安閑,聲音在黑暗中尤其清晰,“我問他,是不是心有埋怨,他卻反問我,聖人舜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真是太巧了,在我幼時,也曾問過和他一樣的問題。”


    他微微闔眼,沉浸在遙遠的回憶裏。


    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他的答案,子虞懷疑他是否已經睡著了,抽了抽手。


    他握緊,睫毛輕輕一動,又說道:“當時我的母妃告訴我‘時間太久了,早已經無從考究。可誰又在乎那是不是真相呢,他是最後的勝利者,史書將由他來決定怎麽寫。如果將來同樣你能成為勝者,那麽這些波折會成為必經的磨礪,化為豐功偉績中濃重的一筆。”


    子虞揣測,睿繹聽了這個答案,表情會不會和她一樣無奈。


    在這個宮廷裏,隻有勝者的心情才會被重視。


    她的口氣有些失望,“那是勝者的結局,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勝者,另一個結局是什麽呢?”


    “會變成一場磨難。”懷灝這樣說道。


    子虞麵向他露出微笑,“陷入磨難的,險些就是我。”


    “不會的,”他靠近她,在她鬢發的臉頰上輕吻,“有人會保護你,不讓你受傷。”


    子虞的心猛然一抽,懷疑他是不是知道晉王的事。在回憶裏搜索了幾遍,確認當時隻有睿繹一人看見,她又悄悄鬆了口氣。


    也許他隻是隨口提及。想到這裏,她的心情又莫名地低落起來。


    他與她頸項相交,氣息交融,明明是最親近的人,可為什麽,她覺得依靠他,是世上最艱難的事。


    他俯覽眾生,有無人能及的權力,有寬厚堅實的胸懷,有深沉難測的心思。或許還有一顆堅硬冰冷的心。


    她在心裏默默給出了答案,身子輕輕哆嗦了一下。


    於是他伸手摟住她的腰,帶入懷抱。


    “保護我的人,有沒有你?”她有些哀傷地問。


    久久沒有得到回答,靜謐的夜讓她有些喘不過氣,她仰起頭,從他的表情裏發現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


    懷灝漆黑的眼眸裏倒映著她,隱隱帶了憐色,歎息道:“唉,你……”


    她連忙捂住他的嘴,靠在他的頸邊,“不要說,不要說。”他擰了擰眉,圈住她的身軀。


    帳中霎時寂靜如初。


    “也許下一次,我不會這麽幸運,”她自憐自艾地輕輕說,在最後語氣卻變得輕鬆,“就是放心不下兄長。”


    懷灝注視她許久,神色複雜,似乎對她突然的轉變感到疑惑,他伸手撥開散在她臉頰上的發,仔細看她的臉,白皙,明淨,剛才那短暫的怯懦已經煙消雲散。他心裏一動,拉下她的手,親吻她的額頭,“他已經是三品的雲麾將軍。以他的歲數,朝中沒有第二人。”


    子虞笑了一下,“可與他同歲的人,都已經做了父親。”


    她不再追究墜馬的真相,換了一種方式尋求補償。這比剛才那些問題讓他感到輕鬆許多,懷灝隨即微笑,“我會為他賜婚。”


    子虞鬧了一次脾氣,皇帝便親口允諾了雲麾將軍的賜婚,這仿佛又成了玉嬪當下盛寵的佐證。自北苑擊鞠場歸來,皇後一下子變得委頓起來。宮人們發現,皇帝也不再踏足交泰宮,人心思動,不由暗自揣測,難道是變天的前兆?


    宮中的風向多變,子虞無暇顧及,近來操心的隻有兩件事,一則是皇帝賜給羅雲翦一座府宅,位於慶城東北龍首原上,臨近皇城,高牆深院,氣象森嚴,素來就是世家貴族的居地。隻因為久無人居住,多處都需要修葺。雖然有皇帝厚賜,子虞擔心哥哥沒有家底,支持偌大一個家會捉襟見肘,於是將往常皇子饋贈的金銀拿出,又被羅雲翦婉拒“娘娘在宮中慎行謹步才有今日,豈能留下這樣的話柄”。


    有了宅子,自然應該有一位妻子。


    羅雲翦想要的婚姻,是能締結一個有力的同盟,借由婚事,編製一張能夠依靠的權網。翁婿,連襟,妻舅,都應該是網中的絲線,他們會成為他與妹妹的隱形力量,在需要的時候充當盾牌,丟棄的時候充當踏板。


    子虞為這個人選傷透了腦筋。私心裏,她希望未來的嫂子溫柔賢淑,不僅背景能在仕途上幫哥哥一把,在內院也能體貼照顧他。


    想要兩全其美,難度自然就不小。


    正好這段時間想要來步壽宮套交情的人不少。子虞與女官,命婦來往中打聽消息。一整個夏天,就在這樣交際中過去了。在這樣千挑萬選,細心琢磨中,這個人選終於初現端倪。


    那是郇國公的蔣崇義的六女,蔣玉菁。


    郇國公雖然有爵無官,但子女卻個個有出息。兩個二子,分別在兵部和國子監任職,餘下三個女兒都已出嫁,處境極好。唯一未嫁的女兒,據說蛾眉皓齒,德行佳美。


    眼看中秋將至,正好趁宮中賜宴,可以請郇國公夫人前來,子虞拿定主意。


    等她從瑣事中脫身出來,才發現,秋色已經很濃了,淨空遼闊,草木蕭索。隻有她去年精心移栽的幾盆玉堂金馬、芳溪秋雨猶自盛開,她起了興致,帶著宮女們到禦花園中賞花。


    一路順著漫石甬道走,姹紫嫣紅也開了不少的花朵。往西,走過竹橋,有一曲延清溪,零落的樹葉順溪流走,夾岸怪石嶙峋,萱草叢叢。


    子虞覺得景色極好,擇了一塊清淨的地方閑坐。


    坐了沒多久,竹橋對麵的石山後麵轉出一個人來,一身灰撲撲的衣服,遠遠看去是一個年輕的宦官。他躲在石山後張望,行跡鬼祟。


    子虞命宮女前去查看。


    宮女一臉倉皇地領著人走回來,待看清對方,子虞驚訝不已,“殿下怎麽這樣打扮?”


    睿繹穿的並不是宦官的衣服,隻是一件灰色的圓領袍衫。不仔細看,便容易混淆過去。他泰然自若地笑道:“娘娘今日好興致。”


    子虞好笑地瞅著他,“殿下是在躲人吧?”


    沒有繞過這個話題,睿繹搖頭笑了笑,索性就坐在子虞對麵的石上,籲了口氣,“原來娘娘都知道了。”


    子虞自然知道,宮裏早已傳遍,那還是發生在六月時,鎮軍大將軍竇衍奉旨攜女進京。原本就是帶著女兒前來相看,竇衍進京後第一件事就是入宮覲見。當時睿繹墜馬受傷未愈,整日躺在榻上。竇衍請求皇帝要求見三殿下一麵,皇帝允了。


    這一麵並不愉快。竇衍行武出生,見到睿繹病懨懨的樣子,深為女兒未來擔憂。


    睿繹也感到煩惱,未來的嶽丈性子魯直,剛正不阿,講起道理來長篇大論,讓人生厭。


    竇衍回家後思索了一夜,第二日向皇帝自薦為三皇子師,教授武藝健體。他態度堅決,大有皇帝不答應,就長跪在永延宮外的架勢。這種性子是帝王都會感到頭疼的那種。於?


    ??他隔三差五就要入宮一次教授睿繹武藝。


    “冷落未來嶽丈不是明智之舉。”子虞取笑道。


    睿繹聞言,滿不在乎的臉上也不由有些悵歎。子虞連忙轉移話題,“竇家的小姐如何?”


    “見過一麵。”睿繹平靜無波地回道。


    沒有讚譽,就是不滿意。子虞有些同情地看著他,費盡心思得來的,也許並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抬頭看了一眼,隻覺得她眸含秋水,柔欲醉人,心頭不禁顫了一顫,脫口說道:“我不喜歡她那樣的。”


    子虞笑道:“哪樣的?”


    睿繹接不上話,是模樣不好,還是性格不好,他心裏也沒有具體印象,隻是第一次見麵時,心裏隱約浮現一個念頭,不是他想的那樣。可具體是什麽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第一次在壽安殿,宮女為她奉茶,她摔了茶甌。”他說了另一件讓他不滿的事。


    子虞怔了怔,“怎麽會?”


    睿繹漫不經心地說:“誰知道她是怎麽想。”他的表情平靜如水,子虞微微不安,有心開解,又找不到好的說辭。


    竹橋那邊遠遠傳來尋人的呼聲。睿繹倏然站起身,捋捋袍角,急匆匆告辭離去。


    子虞回宮後總放心不下這件事。


    婚事是她幫睿繹從皇帝那裏求來,若是得個淒涼的結局,不知會落下什麽樣的埋怨。


    宮女很快打聽來前因後果。


    是一個在宮中並不稀奇的故事,睿繹的宮中有一個宮女,叫知怡。是文媛在世時就安排在睿繹身邊照顧飲食起居,深受母子兩人的寵信。竇衍帶女兒入宮的那日,她也隨睿繹一起去了壽安殿,並為自己未來的女主人奉茶。


    竇小姐興許在入宮前就打聽了睿繹的情況,沒有給這個最親近睿繹的宮女好臉色,故意打翻了她奉的茶。


    子虞聽了之後,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記得,三殿下因為寵信一個宮女,被皇後娘娘責罰?”


    歆兒道:“正是這個知怡。宮裏都說,三殿下開府後,後苑必有她一席之地。”


    子虞又問,“為人如何?”


    “是文媛娘娘留下的舊人,殿下的宮中大都聽她調度,井井有條,宮人大都說她賢能。”


    子虞沉默不語。


    秀蟬見了,揣摩起她的心思,“難道娘娘覺得有什麽不對?”


    子虞緩緩說道:“隻是覺得不合常理,竇家的小姐,第一次入宮就對殿下親近的人發難,會不會太著急了些?”


    歆兒聞言不由笑了,“或許和竇將軍一樣,是個火爆的直性子。”


    子虞斂容道:“這麽多入宮覲見的命婦,還真沒見過一個行事如此恣意的。”


    秀蟬和歆兒對視了一眼,大約有點明白子虞的意思,“娘娘是說,並非是竇小姐蓄意立威?”


    對於沒有把握的事,子虞從不把話說滿,緩緩一笑道:“再看看吧。”


    過了幾天,殷美人來子虞的宮中閑話。子虞知道她另有消息來源,仔細打聽了知怡和竇小姐的為人。與歆兒猜想的截然相反,大概是因為父親性子太過厲害,竇小姐是個文靜靦腆的人,在京中顯貴中交往,極容易羞澀臉紅。


    子虞心中有了底,過了兩日將睿繹請來。


    “有一場好戲請殿下來觀賞,可無論演得好還是演砸了,殿下都不可出聲。”子虞笑著同他說。


    睿繹不知她的意圖,乖覺地回道:“一切都聽娘娘的吩咐。”子虞不放心,再三和他確認,“無論發生了什麽情況,殿下不能現身出聲,事後我會和你交代明白。”睿繹笑著點頭,“好,好,娘娘說了算。”


    宮人們擺出漆畫屏風,睿繹就坐在後麵。


    子虞在胡床上坐了沒有多久,秀蟬就引著一個穿淺綠衣裙的宮女進殿來。


    那宮女臉龐白淨,秀麗端莊,一邊跪地行禮一邊說:“含元宮知怡叩見娘娘。”


    子虞道:“你就是知怡?聽說含元宮由你打理得很好?”


    知怡謙恭道:“本是奴婢的本分,娘娘過獎了。”


    子虞淺笑道:“抬起頭,我不喜歡和看不到表情的人說話。”


    知怡立刻聽話地抬頭,正好是讓子虞能看到的角度,舉止有度,大方利落。子虞看著她覺得眼熟,想了片刻,開口說道:“聽說竇家小姐入宮時,打翻了你獻的茶?”


    知怡怔忪了一下,立刻說:“不,不,那茶是我打翻的。”


    “可我聽說的不是這樣,”子虞道,“都說是竇小姐故意這麽做。”


    “他人穿鑿附會,不明詳情才會這麽說,都是奴婢的錯,頭一次見竇小姐,一時緊張才會手足無措。”知怡急忙辯駁,臉色雪白,眼中有盈盈淚澤。


    子虞看著她可憐的樣子,慢慢說道:“婚事已定,日後完婚後三殿下要離宮開府,身邊需要妥帖服侍的人,我聽說竇將軍對你不滿,以後你就不用跟隨三殿下了,留在宮中任職吧。”


    知怡愣了一霎,猛地仰頭,目光滿是不可置信,哆嗦道:“可……可是殿下的身邊一直是我打理的,開府之後,身邊若是沒有用慣的人……”


    “偌大的皇宮,難道還找不出一個能服侍的?”子虞輕慢地一笑,“好了,你下去吧。”


    秀蟬上前欲扶起知怡,卻被她一把推開,高聲喊道:“娘娘,我有隱情。”


    子虞聞言,蹙了下眉頭,“哦?”


    “確有隱情,”知怡跪行兩步,落下眼淚,顫著聲音說道:“若不是竇小姐突然把手鬆了,奴婢決不會打翻茶甌,請娘娘明鑒。”說完,她開始小聲地哭泣。


    幽靜的大殿裏回蕩著她的哭聲,清晰而分明,她哭了好一陣,不見任何回應,心裏急得如擂鼓一般,不禁抬頭看去。


    子虞高坐殿上,姿態安適,目光居高臨下,仿佛看戲一般。她頓時覺得兩頰不受控製地臊紅,雙唇抖索,“娘娘……”


    “你一定覺得很委屈,”子虞輕言細語地說道,“你剛才說是自己打翻,現在又說是竇小姐的錯,我該信哪一種?”


    知怡心慌意亂,伏低了身體,“竇小姐是未來王妃,奴婢卑賤之身,豈能在背後排揎。請娘娘體諒奴婢的苦衷。”


    子虞哂道:“這麽說來,宮人那些穿鑿附會的言論,並非空穴來風了?”


    “絕不是奴婢說的。”知怡泣道。


    子虞冷冷哼聲:“莫非你把別人都當成了傻子?還是你覺得自己的手段足夠高明?”知怡驚恐地瞪大眼,鼻翼翕動。子虞坐直了身體,臉色冰冷,“你自己打翻茶甌,回頭來對宮人說是竇小姐故意為之,宮人人雲亦雲,傳到殿下的耳中,對新王妃心添嫌隙。這麽做,到底為了什麽,你還要我說出來嗎?”


    知怡如遭雷亟,連連叩首,“我沒有說過,確實沒有說過, 娘娘若是不信,可召宮人前來問詢。”


    子虞嗤之以鼻,“何必需要你說出口,隻需要透露些許暗示,故事就會自然成形。宮中生活了多年,恐怕這個方法你已經駕輕就熟。”


    “啊……”知怡滿眼驚惶,喉中擠壓出不明所以的悲鳴,整個身體癱軟在地,“我,我不是……”


    子虞見狀冷笑,“多說多錯,你要想清楚了再開口。”


    知怡已經神魂失守,掙紮著跪直身體,哀聲哭泣,“娘娘,是我錯了,求娘娘責罰。”砰砰砰地叩頭,不過片刻,額頭已經一片紅紫。


    子虞轉頭向屏風後望了一眼,睿繹的半張側臉,線條生硬,唇抿成一條線,麵色冷峻。她不由歎了口氣,看著知怡狼狽的模樣,生出憐憫,冷淡地笑了一下,“責罰什麽,說到底不過一碗茶,回去吧。”


    知怡不敢置信,還要叩頭,被秀蟬一把拉住,“娘娘都許你走了,還留著做什麽?”知怡茫然地應聲,腳步跌跌撞撞地往外而去,全無來時的風度,一直走到步壽宮外,感到死裏逃生,微微緩過氣,這才發現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宮女們撤去屏風,窗格上透入一縷縷金色的日光,映在他的臉上,淡淡黑色琥珀般的雙眸,顯得有些無神,隱藏著震驚,失望,疑惑等沉沉的思緒。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睿繹側過臉,不可置信地問。


    子虞柔聲說:“她是你身邊最親信的人,她不想失去這個地位。”


    睿繹神色漠然,“所以就對我撒了謊?”


    “她沒有對你說過謊話,不是嗎?”子虞笑笑,“由始至終,將事情告訴你的都是別人。她做得很高明,無人可以指責,也沒有證據可以驗證,如果她能再堅強一些,剛才咬牙不認,我也拿她沒有辦法。”


    “娘娘,”睿繹黯然道,“為什麽你能把背叛說地如此輕鬆?”


    “我已經曆了太多,殿下。比較起來,這樣一個小小的謊言,唯一被傷害的,是你的新王妃,又怎麽能稱之為背叛呢?”子虞平靜地說道。


    睿繹定定地看著她,忽然諷刺地一笑,“看來,娘娘比我更了解她。”


    “知事難,知人更難,”子虞道,“尤其是宮中的人,要想了解他們,就不能相信他們的言辭,因為他們的言辭,即使是刀劍上也含著蜜糖,你要看他們周圍的事,發生了什麽,一目了然。”


    “我曾經以為,”睿繹失望地說,“她是我母親留下的人,會對我忠心耿耿。”


    “他們都是人。”子虞略帶憐意地看著他,這一刻讓她感到一種懷念,仿佛是她第一次窺視宮廷麵紗下真相的心情,她轉過頭,目光透過他,看向皇宮更遠的地方,“是人都會有私心,不僅是私心,還有野心、壞心、真心,殿下,人的心是很寬廣的,到底藏了多少心,恐怕連自己都無法知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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