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家鄉小鎮教書。這時大哥已經在縣裏一個重要局委擔任了副職,成了頗有頭臉的人物。姐姐已經出嫁到離楊莊四十多裏的一個村莊,二哥在鄭州讀財經大學。偌大的院子裏,隻有我、媽媽和她三個女人常住。父親生病期間,母親信了基督教。此時也已經退休,整天在信徒和教堂之間奔走忙碌,把充裕的時間奉獻給了主。家裏剩下的,常常隻有我和她——不,我早出晚歸地去上班,家裏隻有她。


    至今我仍然想象不出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光是怎麽度過的。隻知道她一天天地老了下去。不,不是一天天,而是半天半天地老下去。每當我早上去上班,中午回來的時候,就覺得她比早上要老一些。而當我黃昏歸來,又覺得她比中午時分更老。本來就不愛笑的她,更不笑了。我們兩個默默相對地吃完飯,我看電視,她也坐在一邊,但是手裏不閑著。總要幹點兒什麽:剝點兒花生,或者玉米。坐一會兒,我們就去睡覺。她睡堂屋西裏間,我睡堂屋東裏間。母親回來睡東廂房。


    每當看到她更老的樣子,我就會想:照這樣的速度老下去,她最終會變成什麽樣呢?一個人,每天每天都會老,最終會老到什麽地步呢?


    她的性情比以往也有了很大改變。不再串門聊天,也不允許街坊鄰居們在我家久坐。但凡有客,她都是一副木木的樣子,說不上冷淡,但絕對也談不上歡迎。於是客人們就很快訕訕地走了。我當然知道這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就勸解她,說她應該多去和人聊聊,轉移轉移情緒。再想有什麽用?反正父親已經不在了。她拒絕了。她說:“我沒養好兒子,兒子走到了我前邊兒,白發人送黑發人,老敗興。他不在了,我還在。兒子死了,當娘的還到人跟前舉頭豎臉,我沒那心勁兒。”


    她硬硬地說著。哭了。我也哭了。我擦幹淚,看見淚水流在她皺紋交錯的臉上,如雨落在旱地裏。這是我第一次那麽仔細地看著她哭。我想找塊毛巾給她擦擦淚,卻始終沒有動。即使手邊有毛巾,我想我也做不出來。我和她之間,從沒有這麽柔軟的表達。如果做了,對彼此也許都是一種驚嚇。


    父親的遺像,一直朝下扣在桌子上。


    有一天,我下班早了些,一進門就看見她在摸著父親那張扣著的遺像。她說:“上頭我命硬,下頭二妞命硬。我們兩頭都克著你,你怎麽能受得住呢?是受不住。是受不住。”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又難過,又委屈。原來她一直是這麽認為的!原來她還是一直這麽在意我的命硬,就像在意她的——後來我才知道,她生於正月十五。青年喪夫,老年喪子,她的命是夠硬的。但我不服氣。我怎麽能服氣呢?父親得的是胃癌,和我和她有什麽關係?我們並沒有偷了父親的壽,為什麽要自己給自己栽贓?我不明白她這麽做隻是因為無法疏導過於濃鬱的悲痛,隻好自己給自己一個說法。那時我才十八歲,我怎麽可能明白呢?不過,值得安慰的是,我當時什麽都沒說。我知道我的委屈和她的悲傷相比,沒有發作的比重。


    工資每月九十八元,隻要發了我就買各種各樣的吃食和玩意兒,大包小包地往回拿。我買了一把星海牌吉他,月光很好的晚上就在大門口的石板上練指法。還買了錄音機,洗衣服做飯的時候一定要聽著費翔和鄧麗君的歌聲。第一個春節來臨之前,我給她和媽媽各買了一件毛衣。每件四十元。媽媽沒說什麽,喜滋滋地穿上了,她卻勃然大怒——我樂了。這是父親去世後,她第一次發怒。


    “敗家子兒!就這麽會花錢!我不穿這毛衣!”


    “你不穿我送別人穿。”我說,“我還不信沒人要。”


    “貴巴巴的你送誰?你敢送?”她說著就把毛衣藏到了箱子裏。那是件帶花的深紅色對襟毛衣。領子和袖口都鑲著很古典的圖案。


    九十八元的工資在當時已經很讓鄉裏人眼紅了,卻很快就讓我失去了新鮮感。孩子王的身份更讓我覺得無趣。第二個學期,我開始遲到,早退,應付差事。校長見我太不成體統,就試圖對我因材施教。他每天早上都站在學校門口,一見我遲到就讓我和遲到的學生站在一起。我哪能受得了這個,掉頭就回家睡回籠覺。最典型的一次,是連著遲到了兩周,也就曠課了兩周。所有的人都拿我無可奈何,而我卻不自知——最過分的任性大約就是這種狀況了:別人都知道你的過分,隻有你不自知。


    每次看到我回家睡回籠覺她都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一個放著人民教師這樣光榮的職業卻不好好幹的女孩子,她在鬧騰什麽呢?她顯然不明白,似乎也沒有興致去弄明白。她隻是一到周末就等在村頭,等她的兩個孫子從縣城和省城回來看她——她的注意力終於在不知不覺間從父親身上分散到了孫子們身上。每到周末,我們家的飯菜就格外好:豬頭肉切得細細的,烙餅攤得薄薄的,粥熬得濃濃的。然而隻要兩個哥哥不回來,我就都不能動。直到過了飯時,確定他們不會回來了,她才會說:“吃吧。”


    我才不吃呢。假裝看電視,不理她。


    “死丫頭,這麽好的飯你不吃,不糟蹋東西?”


    “又不是給我做的,我不吃。”


    “不是給你做的,給狗做的?”


    “可不是給狗做的麽?”我伶牙俐齒,一點兒也不饒她,“可惜你那兩隻狗跑得太遠,把家門兒都忘了。”


    有時候,實在閑極無聊,她也會和我講一些家常話。話題還是離不開她的兩個寶貝孫子:大哥如何從小就愛吃糖,所以外號叫李糖迷。二哥小時候如何胖,給他擦屁股的時候半天都掰不開屁股縫兒……也會有一些關於姐姐的片段,如何乖巧,如何懂事。卻沒有我的。


    “奶奶,”我故意說,“講講我的唄。”


    “你?”她猶豫了一下,“沒有。”


    “好的沒有,壞的還沒有?”


    “壞的麽,倒是有的。”她笑了。講我如何把她的鞋放在蒸饃鍋裏和饅頭一起蒸,隻因她說她的鞋子幹淨我的鞋子髒。我如何故意用竹竿打東廂房門口的那棵棗樹,隻因她說過這樣會把棗樹打死。我如何隔三差五地偷個雞蛋去小賣店換糯米糕吃,還仔細叮囑老板不要跟她講。其中有一件最有趣:一次,她在門口買涼粉,我幫她算賬,故意多算了兩毛錢。等她回家後,我才追了兩條街跟那賣涼粉的人把兩毛錢要了回來。她左思右想覺得錢不夠數,也去追那賣涼粉的人,等她終於明白真相時,我已經把兩毛錢的瓜子嗑完了。


    我們哈哈大笑。沒有猜忌,沒有成見,沒有不滿。的的確確是一家人在一起拉家常的樣子。她嘴裏的我是如此頑劣,如此可愛。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但這種和諧甚至是溫馨的時光是不多的。總的來說,我和她的關係還相當冷漠。有時會吵架,有時會客氣——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獲得某種自然而然的程度加深的尊重,她對我的客氣顯然是基於這點。


    我的工作狀態越來越糟糕。學年終考,我的學生考試成績在全鎮排名中倒數第一。平日的邋遢和成績的恥辱構成了無可辯駁的因果關係,作為誤人子弟的敗類我不容原諒。終於在一次全校例行的象征性的應聘選舉中,我成了實質性落聘的第一人。懲罰的結果是把我發配到一個偏遠的村小教書。我當然不肯去,也不能再在鎮裏待下去,短暫的考慮之後我決定停薪留職。之前一些和我一樣不安分當老師的師範同學已經有好幾個南下打工,我和他們一直保持著聯係。


    正猶豫著怎麽和她們開口,一件事加速了我的進程。那天,我起得早,走到廚房門口,聽見媽媽正在低聲埋怨她:“……你要是當時叫大寶給她跑跑關係,留到縣裏,隻怕她現在也不會弄得這麽拾不起來。”


    “她拾不起來是她自己軟。能怨我?”


    “絲瓜要長還得搭個架呢。一個孩子,放著關係不讓用,非留在身邊。你看她是個翅膀小的?”


    “那幾個白眼狼都跑得八竿子打不著,不留一個,有個病的災的去指靠誰?”


    ——一切全明白了。原來還是奶奶作祟,在清晨明媚的陽光中,我氣得腦門發漲。我推開廚房的門,目光如炬,聲音如鐵,鏗鏘有力地向她們宣言:“我也是個白眼狼!別指靠我!我也要走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最慢的是活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喬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喬葉並收藏最慢的是活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