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喜訟,其時史料中載:“今人往往於荒山閑地,任其棄廢。至於兄弟析產。或因一根荄之微,忿爭失歡。比鄰山地偶有竹木在兩界之間,則興訟連年。”(注1)


    兩浙之地地狹人稠商旅如鯽,百姓之間的爭端極多,因此訟師也便多了起來,他們組成業嘴社,傳授技藝交遊拉攏,憑此一技竟能生財乃至富甲一方,霍佐予便是其中佼佼者。


    能於百人之中稱尊,必有其所長。霍佐予原本是個秀才,屢科不第便尋了這個行當謀生,他平生最自負者,便是自己的目光敏銳,往往能見人之所不能見。他早知道鬱樟山莊有位神童,也從兒子霍重城口中聽說過趙與莒智斷偷瓜案之事,因此頗想來見見這個年方七歲的孩童。冬至節次日,趙與莒便令老管家趙喜奉重金來見,請他勾通羅村之事,他滿口應允下來,原因無它,不過是覺得這位鬱樟山莊的少主人行事老練,象是有高人在指點。


    今日一大早來鬱樟山莊,他便是將自己了結此事的計策告知趙與莒,順便也見見這位聞名已久的人物。之所以大早便來,也是因為從羅村人的口中聽說了鬱樟山莊晨跑之事,想來看個究竟罷了。


    “趙大郎深謀遠慮,便是大人也遠遠不及啊。”被迎入正堂,霍佐予也不寒喧,直截了當地說道。


    趙與莒心中一顫,抬起臉看了霍佐予一眼,心中突然想起《三國演義》中那段情節,曹操衝著劉備說他“做得好大事”時,劉備心中所想,便與他此時頗有相類之處。


    霍佐予此時不過四十出頭,因為勞心傷神,頭發已經變白稀疏了,額頭之上也有極深的紋路。看上去,這人其貌不揚,與他相處,並不覺得鋒芒,可他言語之中,又隱有深意,此次前來,究竟是友是敵?


    想到自己將羅村之事托付給這個人,趙與莒開始有些後悔自己過於孟浪了。


    “我與令郎重城結交,霍四叔便是我長輩。”趙與莒沒有用“小子”稱自己,雖是尊對方為長輩,卻未將自己視為孩童:“我年幼識淺,能做得甚麽大事?”


    “嗬嗬……”


    霍佐予笑了笑,未曾就此深言下去,他此行前來是結交而非樹敵,若是因失言而交惡,那便是愚蠢之極了。他看了看自己兒子霍重城,自己替人訴訟樹敵過多,雖說這個兒子頗有些小聰明,卻因為生性浮浪,日後恐怕會有大難,眼前這孩童絕非池中之物,能與之結交,或許能成為日後臂助。


    “趙大郎,今日前來是為羅村之事。”正是想到這一點,霍佐予才不遺餘力為鬱樟山莊奔波:“羅氏族長羅大有受了臨安府豐餘堂指使,要占貴莊磨坊,羅大有上次前來铩羽而歸,心有不甘,便又尋了司紹寧。”


    他一邊說一邊細細打量著趙與莒,如果趙與莒露出驚慌或疑惑之色,他心中都會對趙與莒看輕幾分。不過趙與莒始終隻是凝神聽他說話,臉上無驚無怒平靜如昔,這讓霍佐予心中不猶猶疑,為何這七歲孩童,竟然象那七十歲的老狐狸一般深沉?


    再仔細打量這孩童,霍佐予甚至懷疑,自己麵前坐的孩童,是否得了麵癱,根本無法露出神情。


    “我與司紹寧談了,他說此事不難了結,那羅大有在羅村之中雖有威信,卻不能一手遮天,若是大郎願意,他可說動羅村幾個長老,令羅大有後院起火。”


    趙與莒輕輕揚了一下眉,這些訟師果然專業,在此事中上竄下跳最起勁的便是那個羅大有,逼得他無暇顧及此事,既不必得罪羅大有身後的豐餘堂,又可完成自己的委托,還在事情上留了個尾巴,日後要是羅大有緩過勁來再欲生事,他們便可以再收一次錢。


    霍佐予緊緊盯著趙與莒,除了最初那一下揚眉之外,這孩童隻是沉思,半晌之後才聽得他道:“以霍四叔之見,我當如何?”


    “要看趙大郎舍不舍得錢財了。”霍佐予笑道。


    “霍四叔請直言。”雖是猜到霍佐予會說些什麽,趙與莒還是出語相問,他甚至微微前傾身體,做出迫不及待要得知的神情。


    霍佐予心中稍稍緩了些,與這孩童說話,比起同那些業嘴社的同行對簿公堂時還要難難些,若是這孩童連他言下之意都猜得出來,那霍佐予真要懷疑,這孩童是否便是傳聞中的野狐仙了(注2)。


    霍佐予的計策很簡單,那便是邀名。


    “不過是些許錢財罷了,既可造福鄉裏,又可為我銷災,何樂而不為?”聽了霍佐予之語後,趙與莒微笑道:“多謝指點,此事還需霍四叔多多相助。”


    霍佐予聽他答得爽快,心中禁不住再度一跳,他提出的邀名手段,包括挖渠修路建廟設義倉,每一樣都是須花不少錢的,他將要花多少錢也一一說給趙與莒聽,但趙與莒卻毫不在意——若他不是真的視錢財如糞土,那便是他有家財百萬不在乎。


    “這些義舉花費頗多,趙大郎手頭可是寬裕?”雖是知道趙家在臨安賣麵粉,但不過幾座磨坊,能有多少收益,霍佐予也曾細細算過,覺得與其花這麽多錢,倒不如拆了那些磨坊水壩。


    “錢財之事,我是不知曉的,老管家會與你說。”趙與莒笑了笑,將事情推給趙喜,他身旁侍候著的趙喜早是滿麵怒容,聽得他發話,憤憤地道:“俺們家雖是有些錢財,卻也不是如此花用的,小主人,不如拆了那些磨坊,看誰還能奈何俺們!”


    趙與莒皺起眉頭來:“既是如此,那便拆了三個,留一座自家用的便是。”


    他們主仆二人這番對話,讓霍佐予頗為尷尬,他雖是懷著與趙與莒結交之心而來,但若是說在這勾當中不曾中飽私囊,未免也太過抬舉他了。那些所謂義舉花銷,倒有一半會拐彎抹角地流入他的口袋之中,隻是他自覺做得隱秘,趙與莒再是聰明,在人情事故上終究有所欠缺,應當發現不了才是。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趙喜,這位老管家年老成精,卻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


    (且說霍佐予私心為趙與莒、老管家一唱一和所破,未免有些不尷不尬,遲疑著是否要告辭。卻見大郎展眉笑道:“要依著霍四叔倒也不難,隻須霍四叔一事相助。”霍佐予大喜,若是全依了他所言,他從中經手,不知能落得多少好處,便問道:“何事?”大郎微笑道:“還有何事,自是推薦票了,若是有票,何所不依,若是無票,提也休提!”)


    注1:南宋時人袁采《袁氏世範》。


    注2:狐仙之說,非聊齋蒲氏方有,宋時話本中便有許多狐仙逸事,宋人編之《太平廣記》中有十二卷記載狐仙,便是文人之間,也多有以狐仙喻人聰明的,如蘇軾讀了王安石詞《桂枝香》後讚之:此老真野狐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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