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雪花簌簌,安月雲竟不知何時已沉沉睡去。


    可是這一覺她睡的極為不安穩,仿佛被夢魘住一般。腦中各種畫麵交錯,直逼得她頭痛欲裂。


    火堆旁,一直守在她身側的慕雲凡,看著她一時蹙眉,一時痛苦的發出幾聲囈語。忍不住傾身向她貼近了些,他本想伸手替她撫平皺起的眉心,卻被她一把握住了手,她閉著眼,五指極用力,極用力的掐進了他的掌心,慕雲凡隻微微蹙了蹙眉,便由著她硬生生的將指尖掐進他的肉裏,直至掐出一道血印來。


    他聽見她口中不停在低低喊著:“夫君……救我!救救我!夫君……”


    慕雲凡被她喚的隻覺心頭一陣陣痛的發緊,仿佛整顆心都要撕裂了一般。


    “夫君,救我……”


    他隻覺自己如若再聽她喚出一聲,便要衝進夢裏揪住從前的自己,問他:“混賬,你聽不到嗎?你聽不到她在向你求救嗎?她是你最的女人,你怎麽可以眼睜睜看著她去死?”他胸口窒著一團火,那火卻不是衝著別人而燒的。


    他感受到她手在顫抖,他將那手舉到唇邊,用鼻尖輕輕的摩挲,他想給她一絲的溫暖,讓她至少得到片刻安寧。


    終於,她不再呼喊救命,隻是眉心還一直緊蹙著。


    他多想替她將眉心的皺痕,一點一點熨平。可那皺痕卻固執的一再隆起。


    似乎在夢中,她仍在經受痛苦。


    而他,又何嚐不知,此時她在夢中正受著怎樣的苦!


    她一定又看見他袖手站在刑台下,任憑旁人如何構陷她,卻始終一言不發。


    她一定在求他救她,他卻隻是冷眼旁觀,一句也不願聽她多講。


    他到底為何會那般無情?


    他到底為何會那般殘忍?


    他忍不住往回多想了想。


    天璽二十二年,江都密探來報,大司馬安秉廉意欲謀反。命安月雲帶了五千叛軍到雁門,手握安秉廉逼迫崇元帝寫下的詔書,以謀反之名前來擒他。那時他已然與胡人激戰了三個多月,手中五萬大軍,所剩不到一萬,如果安月雲真是安秉廉在他身邊布下的一顆棋,那麽安月雲和她那五千叛軍,無疑會在他最困頓的時候給他致命一擊,那時不僅整個雁門會失手,隻要叛軍與胡人勾結一氣,最終連整個盛朝也將不日覆滅。


    聽到她要來的消息,他在第一刻是不肯相信的。


    在多少個與她相對的日子,他已然放下了對她的仇恨,他存著一絲僥幸選擇相信她與安家那派謀國圖利的奸佞是不同的。


    他決意要護著她,決意要將她守在身邊不讓俗事**沾染她。


    所以在三個月前安秉廉有意慫恿皇上下旨,讓安月雲回江都領下她母親當年的平陽舊部,赴西北與右護軍一起,將南下作亂的胡人趕回胡地,並許下趁此一舉奪回中京的豪言時。


    慕雲凡已然覺察到那會是一個圈套,可那時,他並未想到安月雲也會是這個圈套的參與者。他隻想著,不管安秉廉是做著怎樣的打算,他一定要讓她從這場紛爭中避開。


    所以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他星夜兼程回到江都,懇求崇元帝將此戰交由他去打,可那時他的左護軍剛在北境與北胡打了一場硬戰。軍中雖有五萬人,但傷殘占去了三分之一。此戰他若再戰,能夠全身而退已然不易,如若還要按安秉廉所說攻取中京,那無異於自尋死路。


    可他自己要不自量力的尋死,安秉廉當然不會攔著他。


    苦戰了三個月,他果然深陷泥潭不得自拔。江都也傳出安秉廉有意謀反的消息。安秉廉謀反,胡人南下,如此明顯的內外勾結,慕雲凡怎麽會看不出來?當初如果他不去請戰,那安秉廉便可選擇在西北與胡人一起攻入江都。而他請了戰,至少可以在西北將胡人拖上一拖,也避免安月雲去做他的槍棒。


    他有此仗艱難的準備,可他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會反咬他謀反,而且連謀反的罪證都有。而更讓他無法相信的是,密告他謀反的人,與前來擒拿他的人,不是別人,恰巧都是安月雲。


    安家構陷人的手法,從來都是一樣,於蕭牆之中,內子為之。


    可笑的是,他居然明知這是圈套,還硬著頭皮往裏跳了。


    他見過許多大丈夫不敵美人心計,敗倒在美人裙下,他從來對這種拙劣的攻心計謀不屑一顧,也自認為有這個定力,不會受任何女人的蠱惑!


    可人真不該太過自信,他怎會料到,他慕雲凡也會有折在她安月雲手中的一天,還是這般為她失去理智,甘願替她成為砧板上的魚肉?


    那時,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傻子。他早聽說過情字最能毀人,卻不知那情字會將人毀到這副田地。


    他因為自己對她動了情,選岔了路,而讓自己腹背受敵處境艱難。可是他殞命也算了,更要命的是,因為他的一時不察,連他的左護軍,甚至整個盛朝都岌岌可危。


    他如何擔受得起這樣的罪責?


    情之一字,當真害人匪淺!


    她從江都來到雁門的那晚,他的左護軍為了守關,已與胡人在關外殊死抵抗了三個晝日,朝廷也已斷了娘草,她即便不來,他也要敗了。


    他連結局都替自己想好了。殘體堆積的廢墟上,血霧漫天飛舞,哀嚎遍地流淌,他拚盡全力與胡人廝殺到最後一口氣。然後他也成為那殘體廢墟上的一具屍體,在風卷黃沙的日日夜夜,終成一堆白骨!


    他從不懼怕死亡,他懼怕的是一想到死亡,他居然會有不舍,而且不舍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安月雲。多麽可笑的想法,一個陷他於絕境的女子,他居然會對她不舍!


    那晚,他久戰之後疲累的伏在幾案上,三天三夜未能合眼,他真的好累!本想那樣睡上一覺,一閉上眼,滿腦子竟然全是安月雲的影像!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握著劍鋒將他視做神仙,她靈透的雙眼清澈的沒有一絲雜質,更比天上的星辰還要耀眼,他心弦微微有些繚亂,他隻當那繚亂是被月光迷了心房。卻未想過他對她是否也是一見鍾情。


    然後她嫁來戍州,新婚之夜,他立於她的蓋頭前,幾次抬手想要將那蓋頭掀去,看看那眾人口中的狠毒女人,是否還是那屋頂之上一臉明媚的清麗女子。可是,他沒有那個勇氣,他想所有的蛇蠍女子都會有張蠱惑人心的皮相,他對她不能存著異念,趙王兄是他親眼所見死在她劍下的,他不能對她生出什麽好奇的心思。他厭惡她,他想,他隻能厭惡她。


    新婚之夜,他撇下她,她卻拖著一襲紅裝滿院找他。至今,他還記得她穿著一身紅裝在月光下有多奪目,她本是那種淡妝素服都覺嬌美的女子,那襲紅裝一穿竟讓她多出幾分攝人的美豔。他看著她,一時自私的想著,即便眼前的女子是懷著異心而來,他不該將她視作自己真正的新娘,可是她穿著紅裝的模樣,他真的,永遠都不願再讓別的男人窺了去。


    然後,他想到了那場煙火,那可能是上一世,他做的唯一一件令她開懷而笑的事情。他一直知道,她梨渦淺淺笑起來很美,可是那晚她的笑,竟讓天空中的煙花都黯了顏色。他想她那麽美好,他怎麽舍得一再委屈她,如果能讓她臉上日日都掛著那樣的笑容,他為她做什麽不可以?


    煙花盛放的夜空下,他看她看的入了迷,她握著他的手,手心的溫度讓他整個心都在灼燒。他試著動了動手,她卻以為他要離開,驀地投入了他的懷中,委屈的求他留下,她的體溫覆蓋著他的胸膛,讓他的心口更覺灼熱。他聽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沸騰的聲音,呼吸沉重的似乎要窒住了一般。


    他無措的不知如何回應,她卻以為他是在拒絕。她神色黯淡的轉身,他終於按捺不住一把將她摟入懷裏,他低頭親吻她,一點一點觸碰她那柔嫩的唇瓣,她身上的酒香蠱惑的他不由對她身體多了幾分癡迷。緋色薄紗的床帳中,他一次次對她貪婪的索求,那一夜,他終於讓自己徹底的放手去擁有她,他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失去她,他以為她真的會那般屬於了他。可是他,也許,從來沒有擁有過她!


    想到她的每個畫麵都讓他心房顫動,他無論如何都不願相信,她對他一切都是在逢場作戲。


    直到她真的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她在他幾案邊,俯身親吻著他的額頭,她身上的氣息,他不用抬頭也能分辨。


    他伏在幾案上五指緊握成拳,心中的痛苦與掙紮,直逼的他幾近崩潰。


    許久,他才說服自己抬起了頭。


    她還是那副清甜可人的模樣,她的笑仍然美的不可方物。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隻有他自己聽得出他聲音中,被強自按捺的顫抖。


    “想你,所以來了。”她眼神那樣陳懇,聲音那般溫柔。


    差一點,他相信了。


    他低頭冷笑出聲。


    這個時候,她竟然還在演戲!


    他叫人帶走了她,卻在關著她的營帳外,佇立了一整夜。那個時候他也想過放她走,可是她帶來的五千叛軍,已斷了他所有退路,他們拿出聖旨讓他交出兵權,可如果他交出兵權,放走安月雲,他知道一切都完了,盛朝覆滅便隻會在一夕之間。


    他不能放她走,可他,也未嚐想過要殺了她。


    他隻想讓她迷途知返,不要助紂為虐。


    他以為讓她麵對幾千士卒生出畏懼,便能有所退縮,答應與他結盟,暫且謀出一條生路。


    他以為女人都是膽小的,嚇嚇總歸都會怯懦的!


    可她一點都不悔改。她一口咬定自己什麽都沒有做!可是鐵證如山,光憑她的一麵之詞,他如何能夠信她的清白?


    他問她:“你一定要這樣執迷不悟嗎?”


    她沒有回答,卻似在暗笑!


    她笑的那般輕蔑,仿佛是在嘲笑他。


    該死!她是在嘲笑我蠢,甘心被她愚弄嗎?


    他頓時暗火中燒,隻覺自己又被她羞辱了一遭。所以之後他才會眼睜睜的看著她吃力的與眾人拚殺,而無動於衷!其實,那時他分明心疼的發緊。卻不願再像個傻子一般去護著她。可是現在他卻會想,即便那時他在她心中是個傻子又如何?誰在裏還能保持清醒?如果,她能活著,他把整個天下拿來給她又有何不可?


    可是人這種賤骨頭,擁有的時候怎麽會懂得這世上什麽才是屬於自己最可貴的東西?所以,才會不停的對著一些瑣事而生出計較。


    他一直那樣冷冷的看著她,他知道她身手有多好,應對十幾個士卒,她根本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她卻裝成那樣一副艱難的樣子,做戲!又在做戲!她在他麵前永遠都在做戲!


    可即便,他看出她在做戲,他還是不願再看著她那樣辛苦下去,他喝退所有人,走向她問:“你何苦要這樣?”


    她說:“我不允許他們傷害我……”


    他沒有心思聽她狡辯,他隻告訴她,她逃不掉的……


    她舉頭看向周圍,似乎最終認清了這一點,卻問他是不是要履行三年前那個賭約。


    賭約?他早把自己輸了個精光,他根本不該與她打那個賭。他在她手上早已敗的一塌糊塗。還提什麽賭約?


    她起身說她願賭服輸,他卻以為她隻是在說一句玩笑。


    他最後想再嚇唬她一句:“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如果你不是這般執迷不悟,我會……”原諒你做的所有事情,我會和你從頭開始。


    可是他後麵的話,生生被淹沒在了她的冷笑中。她隻對著頭頂的軍旗喃喃說了幾句什麽,便轉身舉劍向他刺了過來,那劍鋒沒有一絲偏簸,端端正正刺向他的心窩,他無意識的舉劍相迎,本以為會此與她同歸於盡。


    但最後,他隻看見她的胸口有鮮血湧出,而自己卻毫發無損。


    他眼睜睜的看著她胸口的鮮血點點滴落,那血跡在她胸口慢慢盛開了花。他呼吸驀的一窒,心髒似乎也停止了跳動。一切都靜了下來,他的耳邊隻有風嘯的鳴響。


    她沒有想要殺他,她在最後一刻轉了劍鋒,她一心求死,卻給他留了活路。


    真相,這是他想要的真相!


    這個女人拿命告訴了他真相:慕雲凡,我沒有害過你,即便我死,也不會舍得傷你一寸,隻是你從來都不肯信我。


    他接過她傾倒而下的身體,雙唇不住的哆嗦。他多想告訴她:


    我信,我相信,你說的話我都信。不要走,安月雲,活著,我要你活著!求你,不要走、、、、、、沒有輸,你從來都沒有輸,輸的那個人是我,是我!


    可是,沒有用,他留不住她了,她倒在他懷裏,胸口不停向外滲著血。他無論如何都留不住她了。


    他望著那鮮紅的血色,腦中隻餘下一片空白。


    她血流的很快,他惶急的緊緊抱住她,他不知還能對她說些什麽?他隻說她是個白癡!


    她明知道,他是劍法奇快的鐵麵少公,劍出劍鞘,殺人斃命隻要一瞬。她卻硬生生的要向他衝來。


    沒有哪個女人會像她這般傻,明知會死,卻不肯回頭。


    她說她本來傻,隻是傻子才會上他。


    是啊,她是傻子!他是混蛋!


    她手指從他臉頰劃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告訴他說,她有了他的孩子。


    孩子?他從未想過她會懷上她的孩子。原來,她剛才與士卒相拚時的吃力,不是因為做戲,而是因為她懷了他的孩子。


    他竟然讓她懷著他的孩子,與旁人去拚殺!他本該是這個世上最該保護他們的人,卻在一旁作壁上觀。


    甚至最後,還是由他親手殺死了他們。


    那是他最的女人,和唯一的骨肉。


    他親手將他們送上了黃泉。


    他已經無法用悲傷來形容他的當時心境了,他抱著他們跪在地上,一陣失笑,一陣悲哭。


    安月雲,你是這般在報複我嗎?


    你若要報複,起來一劍殺死我才好,為何要這般殘忍?


    安月雲,你知道什麽是不如死嗎?


    是像我現在這般,抱著你和孩子的屍體,求著每個人來給我一個痛快!


    然而,所有人都隻當我瘋了。


    由我擁著你們枯坐在漫漫黃沙中,從白日到夜晚,再從黑夜到天明、、、、、、(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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