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這次為小姐選中的目標充分顯示了她的老謀深算。在選大姐夫二姐夫時,母親還充分考慮了女兒的審美情趣和男方家庭的城市背景,把工作重點放在了德、才、貌上。隨著幹部製度要年輕化的吵吵嚷嚷,母親感到了父親年齡上的危機。她不能不考慮在父親下台之後誰來支撐這個家庭這個門戶的大問題。靠大姐夫二姐夫那樣的瞎參謀爛幹事顯然是杯水車薪遠水解不了近渴的。


    那個目標是在全要塞區召開的一次要求幹部戰士職工家厲都要參加的批林批孔大會上被母親的慧眼捕捉到的。


    這是個陝西塬上農村籍的五短身材的漢子,才二十八歲就從連隊指導員直接提拔為團政治處主任,是那種三級跳遠的火箭式幹部。母親的喜出望外是有充分理由的:現在能三級跳,誰能保證他將來不來它個五級七級跳?


    陝西籍的政治處主任邁著堅強有力的大步走向舞台中央的麥克風前,一個剛勁有力的軍禮差點把他的軍帽掀翻。他從容不迫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遝發言稿,把嘴湊近有點失真的麥克風前“東風勁吹紅旗飄,戰鼓齊鳴雷聲揚”地大聲吼叫起來。他一口一個“餓們!”“餓們!”地講了二十多分鍾,台下的大部分人還沒有聽清他揭露聲討了**和孔老二的一些什麽罪行,就先被他惹得眼冒虛光腸子咕咕直叫喚。


    三姐回家過星期天,母親把她叫到院子當中,在頭頂曖暖的太陽下,像當年那個穿雙排扣列寧裝的寇同誌和盤托出我父親那樣,把那個“餓”主任和盤托給了我那位名叫亞瓊的最小的姐姐。


    小姐當場就愣在那兒,像當年的母親怔怔地望著寇同誌那樣怔怔地望著母親。此時的母親把右手搭在小姐肩膀上,一臉的這事就這麽定了的表情。


    小姐看出母親根本就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見,而像是黨組織通知她讓她上哪兒報到一樣。於是小姐的蔫勁上來了,她先搖了搖肩膀,想把母親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七搖下來。但母親像當年的寇同誌那樣,固執地不肯鬆手。小姐比當年的母親多了一份勇敢,她抬起手把母親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扒拉下來。小姐乜斜著眼睛問母親,媽,你沒發燒吧?


    母親的臉登時就沉了下來,盯住小姐問,你這說的什麽話?小姐一點也不懼母親那張變長了的細臉,反問,你都說了些什麽?


    母親冷著腔問,你沒聽明白?小姐也冷著聲答,沒聽明白。母親再冷腔問,你是白癡嗎?


    小姐又冷聲答,是白癡。白癡就一定要找個白癡做丈夫嗎?母親直起眼珠子品著小姐的話,品了半天才品出味來,不禁生著氣說,人家怎麽成白癡了?人家年紀輕輕就進了團領導班子,啊,人家怎麽白癡了?


    小姐繞過母親徑直往屋裏走,邊走邊說,他不是白癡我是白癡,我白癡配不上人家團領導。


    母親出師不利首戰敗北,她受到的打擊單看那張一直吊到胸前的長臉就可以了。


    第二天下午,母親給小姐打了個電話,讓她晚飯回來吃餃子。聽筒裏母親的聲調輕鬆愉快,好像壓根就沒有昨天那場爭吵。小姐想可能是母親讓步了,就很髙興地跑回了家。但進了家門一看,小姐的頭一下子就大了:那個“餓”主任正把雙手乖乖地放在雙膝上,老老實實地坐在客廳的藤椅裏。


    母親很親切地走過來,像介紹一個普通客人那樣給他們兩人做了介紹。


    “餓”主任衝小姐點頭微笑,小姐一看那被劣質水源侵燭了的黃門牙,眼珠子就翻到頭頂上去了。


    確實是吃餃子,但小姐把自己關在房間就是不出來。母親笑眯眯地對“餓”主任說,這丫頭還不好意思害臊呢,咱們先吃吧。


    一個桌子上兒大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就我父親、母親和“餓”主任三人吃。飯桌上除了母親的客氣聲再就是上下嘴唇的“吧嗒”聲。這毛病我父親早就被他的鄉下親戚們給治過來了,我母親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這動靜的,聲源因此就很單純也很明確了。我父親停下筷子看了一眼“餓”主任的嘴,又把眼光落在母親臉七。母親神態安詳見怪不怪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父親就納悶,想我母親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平易近人這樣沒毛病了?


    “餓”主任走後,母親推開小姐的房間發現她早不知什麽時候走掉了。我父親說我母親,我看這事就算了吧,亞瓊不樂意你就別再強迫她了,俗話說強擰的瓜不甜。再說我看他跟咱們亞瓊也不般配,你聽他吃飯那動靜,吧塔吧嗒的聽著難受。


    嗬!母親拖著長腔瞪起了眼睛,你這嘴才不吧嗒了幾天?就嫌人家吧嗒嘴?什麽強擰的瓜不甜?咱倆不甜嗎?咱倆不是強擰的瓜嗎?!父親自然是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小姐同母親進人了冷戰時期,索性連家也不問了。小姐不回家我母親就隔三差五地往她的單身宿舍跑,一坐就是大半天,給小姐絮絮叨叨地添頭疼。母親絕對相信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古訓。有一天小姐實在對母親磨針的毅力忍無可忍了,她對母親說,媽,你別再費這個心思了,告訴你吧,我有對象了。


    母親大吃一驚,怎麽想也想不出小姐在這方麵的蛛絲馬跡。母親疑疑惑惑地問,誰?


    小姐像個大義凜然的女共黨,一字一句地說出一個人的名字:王——海——洋!


    這個王海洋可不是個新鮮人物,我前邊順帶著提到過他的,就是那個老翻我們家牆頭的隔壁王司令的獨生兒子,那個幾乎跟我們一起長大的小瘦猴。他同我們家的七個孩子哪個都可以用青梅竹馬這個詞兒。


    王海洋那時在島上是個比較紮眼的人物,除了他是司令公子這條外,還有就是他二十好幾了既不去當兵也不去參加工作,整天晃著一身的瘦骨頭架子滿處閑逛。那時島上還沒有待業青年這個詞,但街頭痞子這個詞卻是人人都知道的,島七的人們一般都認為他跟這個詞比較貼近。


    我母親自然是不會答應的,王海洋跟母親的戰略目標簡直是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就連父親也不答應,他氣憤地說,執絝子弟!簡直是個執綺子弟嘛!父親一激動,又念白了一個字。


    這事把隔壁鄰居也攪和進去,王海洋那個脾氣暴躁的爹對傳舌者說,操!有幾個臭丫頭就燒得他們不知姓什麽了。看不上我們?我們還看不上他們呢!


    這話又被舌頭們搬到一牆之隔的我的母親耳朵裏。我母親一聲冷笑,說了句完全可以貼到大門口當對聯的相當對仗的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狐狸吃不到甜葡萄。


    王海洋被我母親那個癩蛤蟆和狐狸的比喻傷了自尊心,小子一甩袖子跑到南京他姨家躲清靜去了,把我小姐一人扔在緊急狀態中孤軍奮戰。


    第一個發現我小姐吃安眠藥尋短見的是我的母親。這天好久不登家門的小姐突然回來了,她見了母親不理不睬的樣子母親倒沒覺得怎麽樣。自從娘倆中間出現了那個“餓”主任,小姐就經常是這種目中無母的樣子。倒是她的眼神把母親搞得心驚膽戰。小姐的眼神遊遊離離地老也固定不到一個地方,母親因此就多了一個心眼。後來我們才認識到母親這個心眼多得實在是太好了,這個心眼救了小姐一命。


    母親叫人來撞開小姐的房門時,小姐已經睡得很香很香了,她的兩個鼻翼在均勻地出著氣。若不是發現床頭櫃上一個空了的安定瓶子,小姐就會永遠這樣很香很香地睡下去了。


    大家七手八腳抱著小姐向衛生所跑的時候,我的母親披散著頭發跟在後邊大呼小叫。母親的叫聲同急救車上閃著藍燈尖聲鳴叫的喇叭的作用是一樣的,我小姐還躺在手術台上冼賈,全島的軍民差不多都知道了政委家的千金自殺未遂。


    當在軍區開會的父親晝夜兼程趕到小姐住的病房時,小姐已經能坐起來喝粥了。小姐一見氣喘籲籲的父親,眼裏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地掉到手裏捧著的碗裏稀釋著小米粥。


    父親坐在床邊默默地望著哭成淚人兒的小姐,心中有一股很不好受的滋味在彌漫。父親覺得簡直沒什麽語言能夠闡述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聽足了小姐淒愴的泣聲,父親走出住院部,揮揮手打發走了小車,一個人倒背著雙手腦袋沉甸甸地往家走。天邊一簇將落未落的晚霞,紅得淒惻,一如剛才病**淚流滿麵的女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父母愛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靜並收藏父母愛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