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鹹豐南遊(1)


    鹹豐七年七月二十三,禦駕從正陽門出城,文武百官跪送,沿途除了禦前侍衛之外,另有從神機營選拔出來的精壯兵士,由佐齊統率,一路護持,浩浩蕩蕩,排出三五裏路遠。


    皇帝早有南巡之意,故此沿途各省更是早早的就做好了接駕的準備,皇帝命肅順先期沿途觀風察吏,把那些繁文縟節一概蠲免,從通州登舟,順水而放,第三天就到了德州碼頭。


    德州本來有聖祖、高宗南巡時修建的行宮,不過百十年下來,早已經破敗不堪,腐朽鏽濁,觸目可見。椿壽聽肅順帶來的皇上的口諭,不敢大肆鋪張,隻得命人加以粉飾一番,聊以備用。


    不論是走陸路還是走水路,德州府都是禦駕必經之地,他不敢、也不想學胡林翼當年在天津上演的那一出戲碼,將蹕道全數重新鋪墊、整飭一番。


    這還不算,趙守備回來之後,椿壽得知,禦駕會在七月中旬走運河出行,其時正是草木茂盛的時候,故此,他作出了一個前人從來沒有想過的決定:在蹕道兩側,種滿了草皮、花木。讓德州府每天派出人,定時護理,總要在禦駕到來的時候,呈現一番綠草如茵,花團錦簇的模樣,以博君父一笑。


    這種做法大為奏效,肅順領命出京,到了山東,由椿壽陪著,從德州碼頭到行宮走了一遍,心中大為滿意:“旁是不說,隻是子密老兄這番靈巧勁兒,怕就已經把桂燕山比下去嘍。”說完他問道:“這樣的滿目青綠,怕是花費不少吧?”


    椿壽在一邊作陪,一麵走,一麵給他講解:“卑職不敢,不過是百姓有孝心,下屬有忠君之念。職下計算了一番,這樣的一路鋪陳下來,不過幾千兩銀子。想來戔戔之數,能夠讓皇上滿意,又不會勞傷百姓民用。正契合了皇上愛民如子的聖意呢!”


    肅順點點頭,“就是這話嘍。”他說:“皇上顧念百姓,我等做奴才的,全力報效之外,也要上體天心,不可有需索情狀,否則的話,就是百姓不說話,我也不敢念及舊情了。”


    “是,是,是。子密萬萬不敢。”


    進到行宮,肅順到皇上的寢宮和給隨扈的妃嬪居住的房中一一看過,“嗯,不好。”


    椿壽知道,肅順是皇帝麵前的第一紅人,皇上的喜好無不知曉,聽他說不好,那就一定不好,忙問道:“大人,何處還有疏漏之處?請大人明示,卑職這就命人整改。”


    “給主子居住的寢宮不好。”肅順轉過身來,左右上下打量了一番:“主子生來怕熱,你看看我?”


    他摘下大帽子,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進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熱得通身是汗。到時候主子爺進來了,難道也要渾身大汗淋漓的召見臣工嗎?”


    椿壽難過的咧開了嘴巴,山東一地到了夏天本來就熱,而這一次皇帝南巡,又和聖祖、高宗時不同,前者都是選在四、五月間出行,到了最熱的時候,已經返駕回熱河或者圓明園了。所以在行宮暫住,還不會感覺什麽。現在,則不行了。“那,”椿壽是很慌亂的神色:“那怎麽辦呢?”


    肅順也沒有好的辦法,四時之變,非是人力所能更迭,隻能暫時放下此事,轉身到了外麵。椿壽和勞崇光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到了外麵樹蔭花影之地,早有人準備下了桌椅板凳,椿壽還特意找來幾個清閑篾片,都是見多識廣,無所不知,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尤其是人情熟透,善於揣摩心理的,在一旁作陪。


    聽居停大人把話說完,眾人也都是麵麵相覷:“大人所言在理,總要想個辦法,讓皇上避暑啊。”


    勞崇光渾身大汗,到了樹蔭下,微風拂體,方覺得舒爽了很多,聞言更增苦惱,“總不能讓皇上總在這樹蔭之下吧?”


    肅順突發其想:“怎麽不能?”


    眾人同時抬頭:“大人,您說什麽?”


    “我有個辦法,你們看看行不行?”


    肅順的辦法是這樣的,皇帝禦駕出行,總要是在過了七月,其時天氣已經過了中元節(就是鬼節),白天難免還會溽熱難熬,到了晚來,秋風驟起,羅衣生寒,就無礙了。


    所以,要擔心的,也隻有從禦舟到行宮的這一路上,進到行宮之後,由椿壽皇上請旨,請他在園子中觀臨民間百姓的獻藝――山東省內有的是這樣的民間藝人,認真挑選幾個,供皇上消遣,等到晚來,再請入宮休息。


    椿壽大喜:“大人果然好計!若說旁的,這山東省內還需搜羅,這種種民間手藝,俯拾即是。”


    勞崇光一皺眉,這等以方技邀寵,在他心中大不以為然,隻是肅順說的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皇帝是什麽樣的脾氣秉性全然不知,若真是因為細故而引致龍顏震怒,入仕三十餘年,辛辛苦苦,就全然付諸流水了。所以站在一邊,沒有說話。


    在坐的有個篾片,名叫張一義的,問道,“大人,隻是不知道皇上喜好什麽?”


    “少年天子,總以新奇熱鬧為主,最要緊的是,宮中從未有過的花樣。譬如,我昨天看見一班耍猴戲的,就很可以進奉。”


    “那似乎太褻慢了吧?”張一義有些不以為然。


    “不然,事先說明白了就不要緊了。隻要猴子不撒野,決無妨礙。”


    “好吧!要先跟耍猴戲的問清楚。”


    “我看,”另一個清客建議,“濼州的皮影戲倒不錯。”


    “不!”張一義立刻否決,“宮中有的,皮影戲稱為‘過錦’,皇上早就看得不要看了。”


    “不見得,”一個叫馬大隆又有獨特的見解,“要看演的是什麽?宮中的‘過錦’,當然是法雅音,大羅神仙之類,如果另外換一種皇上所沒有見過的題材,一樣會看得下去。”


    “那麽,請教,該當什麽題材呢?”


    “詼諧好笑即可。”


    “有一出戲很妙。”原來建議的那清客說,“可惜,太‘葷’了!”


    “葷的好,葷的好!”肅順急急問道:“戲名什麽?”


    “叫做‘瞎子捉奸’!”


    “妙極,妙極!”肅順撫掌稱善,“光聽這個戲名,皇上就非看不可。”


    “確是很妙!”另有人附和。


    這一下,張一義索性不開口了,隻聽馬大隆調度,和肅順商議了一番,一共選中四檔節目。他一麵派人去接頭,一麵用黃箋正楷寫好一張單子,上麵寫著:“進奉雜戲一堂,恭請宸賞。臣山東巡撫椿壽恭進。計開:猴戲、過錦、口技、上繩。”


    雖然戲碼和名目已經定了下來,不過卻不能就這樣貿貿然的進奉禦前,還要由椿壽、勞崇光作陪,肅順主審一番。審看之前,先要仔細商量演出的次序,椿壽問道:“皇上是一麵傳膳,一麵觀賞,還是膳罷進奉?”


    “一麵傳膳,一麵看。”


    “既如此,先看猴戲,次聽口技。”馬大隆接口說,“這兩個節目,拿出來就是,上繩要搭架子,得有些時候。看完繩技,再看‘瞎子捉奸’,哈哈一笑,替皇上消食。再說,‘過錦’必得天全黑了來看才夠味。”


    肅順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轉而問道:“馬先生貴處哪裏?”


    “不敢!”馬大隆謙恭地答說:“敝處江都。”


    “原來是揚州!自古繁華之地,好地方。”肅順又說:“馬先生可別走!回頭我們聊聊。”


    “是,是!”馬大隆心中大喜:“大隆待命。”


    接下來便是審看節目,雖說是江湖上常見的玩藝,卻確有與眾不同之處。平常的猴戲,無非猴子騎車、騎狗,這檔戲卻全是猴子,大小一共四隻,翻跟鬥、疊羅漢,花樣甚多,最妙的是雙演“過招”,打的是“太祖洪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極少露出毛手毛腳的猴相。收招的時候,恰好雙雙朝北,跪下磕頭。


    肅順也不說話,隻是坐著,椿壽擺擺手,示意退下,再喚上來一個,卻是先拉起一道錦幕,幕***來一個老者,幹癟瘦小,貌不驚人,穿一件海青色的小褂,是儒士打扮。走上前來,將手中折扇,塞入袖中,塵揚舞蹈地拜了下去,用嘶啞的聲音說道:“草野無知,見過大人。”


    椿壽在一旁代為介紹:“大人,這是治下小民,姓者,藝名叫萬年。”


    肅順覺得好笑,“怎麽,百家姓裏還有者姓的嗎?”


    “者萬年?”椿壽叫著老者的名字,對他說,“拿你名姓的來曆給大人說說,若是能逗得大人開懷一笑,有你的好處。”


    “是。”者萬年趴在地上碰了個響頭,這才說了起來。他是山東本地人,自幼父母雙亡,連個名姓都沒有,後來從軍,報名的時候,征兵官以他沒有名姓不收,者萬年沒有辦法,便請長官給他想一個,長官說:“之乎者也,都可以做名姓。”


    者萬年念叨幾句,以為就是這個‘者’字叫起來最響亮,便姓者了。至於萬年,是從軍之後,和軍營中的一個兵士學口技之術的時候,由師傅給他起的,寓大清萬年之意。


    聽他說完,肅順撲哧一笑:“好好的演,若是能夠雀屏中選的話,日後多加磨練,等到皇上禦駕到了,有你邀寵的機會。”


    “是,小的不敢不盡力伺候。”者萬年看肅順還很好說話,膽子大了起來,又說:“小的不敢期滿大人,小的同行知道小的能夠在軍前獻藝,不知道有多麽羨慕呢。”


    “少和我說嘴兒。”肅順笑著一擺手,“是騾子是馬,總要拉出來溜達溜達。”


    驗看過者萬年的口技,接下來是皮影,人在幕後,比劃得活靈活現,肅順看不大懂,也就不大上心,可是不久之後,注意力便為皮影所吸引了,實在因為題材太新奇,眼不見物的瞎子,單槍匹馬回家捉奸,好像是不可能的事,而這出皮影戲耍,居然將不可能化為可能,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原來瞎子目盲而耳聰,捉奸是用個拙法子,手持菜刀,堵住房門,奸夫一舉一動,聞聲辯形,比目明還要清楚。瞎子老婆幫著遮蓋,幫著聲東擊西,誰知徒勞無功,因為瞎子以逸待勞,心思極靜,能夠洞燭機先,剛有動作,便說破了她,以致左支右細,進退失據。這皮影戲是一個人在幕後耍,手中牽線,口中唱白,詞句雖俚,卻極為新鮮有趣!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一個戲碼,上繩了。所謂上繩,就是雜技。先是在抄手遊廊的兩側,離地兩丈六七尺高,懸上一根鋼弦,在黃昏的光線下看得清清楚楚,然後是由兩個姑娘,一個穿紅、一個穿綠;對襟袖子劄腳褲,腰係一條白綢汗巾,弓鞋纖小,而輕盈如燕,一左一右,翩然而至,拜倒在眾人麵前麵前。


    “小女子丹霞、碧霞叩見大人!”


    “你們是姊妹倆?”肅順說道:“抬起頭來我看看。”


    “是!”丹霞答說:“我們是同胞姊妹。”


    等她們姊妹抬起頭兒,肅順認真打量。同胞姊妹,相貌不同,姊姊是瓜子臉,妹妹是鵝蛋臉。談姿色是妹妹勝過姊姊,長眉入鬢,一雙鳳眼。但論韻致,碧遜於丹,丹霞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瞄來掃去,顯得分外妖嬈。


    肅順略有識女之才,在二女的臉上來回掃了幾眼,就看得出來,姐姐已非完璧,倒是那個妹子,還是室女。


    當即問道:“你們多大年紀?”


    姐妹兩個一個十八,一個十六,自幼隨養父走江湖,已經有八年了。肅順又問:“你們走這樣的鋼絲,有把握沒有?”


    “有把握,請大人放心。”丹霞有意獻技,連同平日裏要使用的網子也不要,帶著妹妹爬上鋼弦,表演了一番。


    二女獻藝完畢,肅順讓椿壽把她們帶下去,又將二女的師傅叫了上來――名為師傅,實際上便等若是養父。


    老者姓林,雖曆江湖,未見世麵,是極老實的樣子,跪倒在肅順麵前,隻叫:“老爺!”


    “那姊妹倆是你的養女?”


    “是的。不是親姊妹,不過從小在一起長大。”


    “都有婆家了沒有?”


    “都沒有。”


    “都沒有?”肅順不信,“大的像開過懷了?”


    “不敢瞞老爺。”林師傅囁嚅著說,“去年八月裏到山東東昌府荏平縣八裏莊,有個王七公子――”


    “好了,好了!”椿壽在一邊朱寧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讓姓王的破了你女兒的身子,是不是?”


    “是。”


    “這就不去說它了――”椿壽猶豫了一下,突然問道,“慢點!走江湖的什麽都不在乎。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自己享用過沒有?”


    林師傅愣了一下,方始會意,指天發誓:“老天爺在上頭,小的拿兩個孩子都是當親生女兒一樣,哪能做那種沒天日的事!”


    椿壽很滿意地點點頭,肅順又問道:“小的呢?”


    “小的可是規規矩矩的姑娘。”


    肅順做到心中有數,這才不再多問,擺擺手,讓林師傅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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