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周兆基三個人為救劉鳳誥的性命,也是為了全阮元臉麵,在複奏的文稿中故意隱去了受賄一節,剩下的內容則照實而錄,結論是‘劉鳳誥未經得受財物,無贓可計,照例擬流,請發伊犁,。這就是要充軍到新疆伊犁。


    嘉慶皇帝不同意,認為劉鳳誥‘受高皇帝特加賞拔,,及‘朕親政後,也是‘錫以宮銜,屢畀衡文,極為優渥,,本該‘潔己奉公,勉圖報效,,誰知道竟然敢於在‘科場大典,有心舞弊,,可見劉鳳誥‘昧良辜恩,莫以為甚,!托津等照例擬流,請發伊犁,尚覺稍輕,劉鳳誥‘革職拿問,交刑部嚴審具奏。,


    刑部重新審理此案,認為以托津等人所比照的‘官吏未按財務枉法,杖一百,流三千裏,,加重為發往伊犁贖罪,已經就是加重過了的,再要加重,便成死罪;而大清律有‘加罪不入於死,的規定,所以刑部商議之後,仍然以原議奏上。


    嘉慶是清朝諸帝中很少有的一個真正懂得和通曉大清律例的皇帝,他也知道‘加重不入於死,的明文規定,所以在刑部複奏後朱批,把劉鳳誥發往黑龍江效力贖罪。另外阮元也革職,但另外賞了編修職銜,等於從頭做起,其他科場舞弊案的眾人一概發邊充軍,但總算是沒有死人。


    劉鳳誥到了黑龍江,很得黑龍江將軍的重視,嘉慶十八年,他為黑龍江將軍撰元旦賀表,皇帝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文筆,對周圍人說,“這是劉鳳誥的手筆,文章比以前更好了,莫非窮而後工?”


    因為存了這個念頭,將其赦免回鄉?到嘉慶二十三年又賞給編修,命其進京供職;但在翰林院中,連掌院學士也是他的後輩,他不好和那些比自己年紀小二十幾歲編修、檢討做文字上的競爭?同時,掌院也不敢派他的差事,自然也不必上衙門,帶著一個仆人,住在江西會館,交遊極稀,益覺無聊?不斷在做告病回鄉的打算。


    此時已經是道光初年,這一天突然來了一個人,竟是曹振鏞。


    曹振鏞是文華殿大學士,道光帝當年在上書房讀書時候的老師,也是新君眼前的第一紅人。他的到訪,讓劉鳳誥又驚又喜,恭恭敬敬的請到上房,一問才知道?是為了要新開實錄館的事,向他請教來的。


    這在劉鳳誥確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談鋒本就甚健?所以將修實錄的過程自開館至書成為出力的人請獎,所有該留意的地方,巨細無遺的講了一遍。


    曹振鏞聽得非常仔細,聽完發問,也問得很是詳細,最後問用人,“館中頂頂要緊的人除了提調之外,應該是誰?”


    “是稿本的總纂官。”劉鳳誥說,“實錄是分年月日的,由好多的纂修管編纂?雖有凡例可以遵循,但各人的看法難免有出入,如何消除分歧,以期整齊劃一,就靠總看稿本的人了。”


    “這個人要怎麽樣才夠資格呢?”


    “第一要熟悉朝章典故,第二要在文字上不肯馬虎?一字一句不妥,要反複推敲,斟酌得盡善盡美才算定稿。不過最要緊的是要有史識,帝皇的實錄,不是家乘,而是國史,出入關係甚大,所以書法很要緊。”


    他停頓下來,回憶了一會兒,“記得我看乾隆實錄稿本的時候,遇見一個在我看來是難過的疑問,那就是高宗純皇帝,到底出生在哪裏


    這是一個令人好奇的疑問,已經存在數十年了,曹振鏞也很感興趣,但他為人非常深沉,隻是淡淡的應了一聲,不肯多做表態,有意等他自己說下去。


    “為了實錄,必須仔細翻閱高宗的文集、詩集,《樂善堂詩集》定本雖然隻有三十卷,不過高宗生前所印的詩集,自始至終共有六個,總數不下五百卷之多,我從頭到尾全部看過,其中提到高宗生於雍和宮的共有三處,而仁宗(也就是嘉慶)的製集中,有兩首是恭紀太上皇萬萬壽的詩,詩注是高宗辛卯誕生於‘山莊都福之庭,,請問,實錄中怎麽寫?是聽高宗的,還是聽仁宗的?”


    “高宗也好,仁宗也好,總得以事實為根據。”


    “若是那樣的話,就應該以仁宗的詩注為主,可那樣一來的話,就會引起後世很多疑問。姑且不論皇子扈駕到熱河能不能攜眷,以高宗八月十三日生日來計算,當康熙五十五年五月初,皇四子雍親王福晉隨扈到熱河時,至少已經有了六個多月的身孕,如何能夠長途跋涉?隻怕未到熱河,就已小產。如果說高宗生於熱河,則生母必另有其人,不是終年安居雍和宮的聖孝賢皇後。那麽,另外之人又是誰呢?若是這樣一層一層追下去,隻怕高宗在天之靈,亦將為之不安了。”


    “然則你是用了高宗自己的說法?”


    “是。”劉鳳誥這樣說道,“這就是史法中所謂的書法。前一陣子,我讀大行遺詔,末尾說高宗皇帝誕生於避暑山莊,不知是誰執筆,何以不加檢點?此非尋常疏忽可比,核稿的人,咎無可辭。”


    曹振鏞將他的話一字不差的記在心裏,但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又換了個話題問道,“實錄要等稿本看完,毫無不妥之處成為定本,才算正式完成?”


    “是。”


    “那得多長時間?”


    “不一定,乾隆實錄費時十一年,是因為高宗壽享九十,六次南巡,十大武功,上論奏章,卷帙浩繁,勾稽頗費時日,仁宗實錄,照我看來,三年可以告成。”劉鳳誥瞄了一眼曹振鏞,又再說道,“三年也很快,像我在黑龍江四年,回想起來,不過一晃眼的功夫。”


    曹振鏞何等聰明,立刻聽他語氣中流露出一絲修仁宗實錄,也希望讓他擔任看稿本的重任的話。這一次來拜訪劉鳳誥,緣來有自,若是能夠得他的助力,完成自己的目標?自然是要給一番酬庸,但編實錄一事責任重大,輕許不得,所以說了些受教良多的話?便告辭而去了。


    曹振鏞一去沒有了消息,劉鳳誥難免失望,他是窮翰林,又不可能再做考差,所以日子過得很緊張。全靠同鄉同年的幫助、接濟,勉強度日。●他的同年中除了兩廣總督阮元外,京中還有兩個人?叫那成和劉之。這兩個人都是大有來頭,其中那彥成是阿桂之孫;劉之是劉統勳的孫子;但他們分屬同年,身份上卻是判若雲泥,所以雖然有所接濟,但劉鳳誥和他們的來往卻不是很多。


    他經常來往的一個叫盧蔭文,這個人是山東德州人,祖上有一個做過兩淮鹽運使的盧見曾,和紀曉嵐是兒女親家?後來因為盧見曾的連累,害得他也被充軍烏魯木齊,受了四年苦累。


    盧見曾為虧空案被判了斬監侯?瘐斃獄中,家產全部抄沒,子孫連坐,有個小孫子年僅九歲,隨母親依靠外家,後來苦學成名,中了乾隆四十六年的進士,和曹振鏞是一榜同年,這個人就是現在以戶部尚書做到軍機大臣的盧蔭溥。


    盧蔭文與盧蔭溥是同族兄弟,而且科名很早?但他的名士氣很重,不為上官所喜,所以至今隻是個四品的通政司副使,但為人很熱心,愛劉鳳誥才氣過人,每每攜酒相訪?快飲長談,一坐就是大半天。


    這一天盧蔭文到訪,說了一件哄傳朝野的大事!道光皇帝派大學士曹振鏞、協辦大學士伯麟、禮部尚書英和、黃鉞到軍機處傳旨,說大行遺詔,末尾有高宗皇帝降生於熱河避暑山莊之語,此話是從何而來?命恭擬遺詔的軍機大臣明白回奏。


    一聽這話,劉鳳誥立刻手腳發涼,知道自己的一番話被曹振鏞利用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誠然是曹振鏞搞的鬼!這是因為高宗的出生地和生母始終是一團謎案,而且高宗為人極其仔細,把關於自己身世的文字泯滅得非常徹底,後人隻好從一些蛛絲馬跡中去尋找痕跡,終於不得其詳,反而會因為一語疏忽,給自己惹下禍事來。


    自然,這其中也有道光皇帝師心自用之處。


    原來,嘉慶皇帝離開北京,啟行前往熱河避暑山莊,除智親王寧――他本叫綿寧,因為‘綿,是常用字,避諱不易,所以在高宗的時候,就改為‘,寧――隨行之外,還有軍機大臣戴均元和托津,皇帝不及到達,突然發病,偏偏盛放傳位詔書的匣不在身邊,戴均元和托津不免驚慌失措。


    寧當時不覺,事後回想起來,不免認為這兩個人有顧命嫌疑之故――他以嫡長子居長,又因為林清之變護宮之功而首封親王,則必然繼承大位,不待啟匣而可知;但這兩個人的張皇不禁讓他心中疑惑:難道在你們兩個人看來,還有人比我更夠資格嗎?


    殊不知帝位遞嬗是何等萬千至重的大事?明知道毫無疑問,亦須根據嘉慶的禦筆行事,在程序上才是正大光明,如果先擁立而後啟匣,便有既成事實之嫌,反成疑案。


    但皇帝是不須講道理的,因為道光皇帝有了這樣的心思,一直耿耿於懷,借曹振鏞指發之事大作文章,最後的結果是托津、戴均元逐出軍機處,另外兩個軍機大臣是盧蔭溥和文孚,因為年紀尚輕,與前二人行走有間,因此仍得暫留軍機大臣之位,位在曹振鏞之後。


    劉鳳誥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話會掀起這麽大的政海波濤,深悔此次做了出岫之雲,為人家做了貓腳爪,又痛又悔之下,淒淒惶惶的尋路回鄉去了。


    李慈銘說到這裏,告一段落,陶然引杯,微有醺意,又夾了一筷子的炙烤爭香,放進嘴裏大嚼起來,“唔,在京外可吃不到天家珍饈,中堂大人,這同惠樓的手藝,真是不凡!”


    肅順知道他久任外官,京中的事暌違已久,有些內情不知道,同惠樓的掌廚手藝固然是好,但更主要的是,這裏的幕後東家正是在座的載!


    宮中有禦膳房為皇帝準備禦膳,實際上,禦膳房早已成贅疣,皇帝和後妃的日常飲饌由各自宮中的小廚房伺候,禦膳房所做的,都是拿來擺樣子的,不過內務府人辦差從來是無例不興,有例不減,兼以有禦膳房在,還能夠多出一條撈錢的門道,所以保留至今。


    各自宮中的小廚房自有掌廚,皇後的鍾粹宮便常年有一個叫魏大海的掌廚,後來因為年紀大了,辭官歸去,但還不及出京,就給載派人截了下來,許以豐資厚帑,留在京中,做同惠樓的掌廚。至於菜品,自然不能打著禦膳的名頭,但內情無人不知。


    魏大海也著實了不起,把宮中禦膳的名字改換,堂而皇之的加入到樓中菜單之內,其中如炙烤爭香,本來應該叫壽字炙烤爭香,其餘還有什麽(萬字)海鮮雞絲、(疆字)鴨品集萃、(無字)菌素什錦等,無一不是出自宮中。


    這樣的事情自然很犯忌諱,不過名稱不同,即便有人風聞言事的意圖參劾,也要顧及載皇子之尊的身份,惹不惹得起?因此同惠樓開業半年有餘,客似雲來,生意冠絕北京,甚至連外省也有人慕名而來了。


    眼見自己弟兄日進鬥金,載瀅不提,載澧眼紅得不得了,卻自問沒有他這樣的勇氣,隻好在皇帝麵前告狀,皇帝派人去查,又多次沒有下文,也隻好聽之任之了。


    肅順給李慈銘使了個眼色,後者一愣,不知道是哪一句話說錯了,又不好詢問,隻得閉口不言,低頭大吃起來。


    因為李慈銘的一句話,載瀅故意笑眯眯的拿眼睛瞄向三弟,載也覺得有些尷尬,場麵一時冷清了下來,“是了,”肅順裝出剛剛發現的樣子,詫聲問道,“五阿哥今天怎麽沒有來?年前有一次在朝堂道左偶遇,他還說初三到我府上來呢,怎麽沒有來?”


    “老師還不知道呢?五弟今天到英國使館去了。”


    “有正事?”


    “啊,聽說是英國公使亨德遜先生的壽誕之日,這不,他受邀到訪去了。”


    “喔。”肅順長長的‘喔,了一聲,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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