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歡顏從山上幽徑走下來,為免不必要麻煩,她已經用鮫綃紗蒙住臉龐,饒是如此,還是吸引了許許多多形形□□的目光。柳歡顏並不在意那些目光,思緒依然沉浸在方才見到太後的那短短一麵中,情況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太後對她,為甚麽沒有絲毫見到故人的歡喜或激動,反而似乎是非常的恐懼,乃至暗暗生出敵意?聞晦大師勸她今日不必急著露臉相見,果然有他的理由,然而她一向是個固執的人,沒有聽從勸告,這一麵和期待中的故人重逢、真相大白,真是相差太遠太遠了,以至於她這麽冷靜的人,也有點不知所措了。


    不是歡喜,是憎厭,沒有激動,唯恐懼,這究竟是什麽道理?往事沉澱太久,柳歡顏也隻有聽別人回憶的份,但是她想回憶給她聽的人總不至於騙她的,顏妃在宮中受陷害,幫助她的人寥寥無幾,那時太後尚是顏妃侍婢,便曾義氣相助,那麽何以今天看到她會是這種反映,倒底是哪裏出了差錯?也許歲月如梭人心易變,太後在後宮二十多年,早就煉就一副鐵石心腸,過去的顏妃,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了,當初的忠勇義嘉,思之棄如無知魯莽。不,不是這樣,太後現今貴為太後,母儀天下至貴至高,想必最忌諱最遺憾的就是當年微賤時,自己的出現,如同是一記匕首把她紮得血淋淋體無完膚,因為羞於往事,因此極力淡忘出身,才會這麽下意識如此抗拒吧?


    時光晝永,氣序清和,她卻有著說不出的煩惱,尋思著種種理由,每一種理由都有其立足之處,但又總是差了那麽一點。如果說太後隻是見到她想起當年出身,那麽聞晦僅是提了一句,聽聞晦說來,她幾乎是表現得怒不可遏,又是為了什麽?


    觀音誕辰,浴佛齋會,兩個盛會鬧在一起,大相國寺前真可謂人山人海,多有成群結伴、或者舉家前往的,人堆人,人擠人,柳歡顏滿懷心事,一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她微微一驚,立時抬頭來看,她一向用以保護自己的辦法便是冷若冰霜,尤其是感覺撞到的是一個男人,那眼光冷漠如三九肅殺的寒風,凜凜的向那人掃了過去。不料那個人似乎比她還要緊張,略退半步,電光火石般伸手一格。


    這人很明顯的身懷武功,那半步退得若開若闔,接下來是逃遁還是攻擊,姿勢都無懈可擊,右手格,左手擋,攻守自如門衛森嚴,隻是柳歡顏看得雖準,身體的反映遠遠比不上腦子轉得快,瞬間就被對方拿住了手腕。


    這一記凶狠的擒拿並未留情,柳歡顏痛得手腕如裂,險些叫出聲來,那人退讓、自衛、出招一氣嗬成,幾乎全是出於自然而然的反映,等他拿到了柳歡顏的手腕,才發現對方似乎隻是沒有武功的普通人,微微一怔,但並沒立刻放開她。


    柳歡顏生得太美,常常是走到哪裏都有麻煩,所以在鬧市區半掩其麵,這個人明明是個身形偉岸的大男人,可是一支鬥笠壓到眼睛,一張臉完全藏在陰影底下,身著灰衣,倒有些似苦行僧的模樣,這副打扮不太象中原人。柳歡顏微微生嗔,低聲道:“放手。”


    那人另外一隻手把帽沿略抬一線,帽子底下還有一層黑紗輕飄,陽光下他的下巴在她眼前飛掠而過,似乎是有著極其堅硬剛毅的線條。待細看,他把帽子壓得更低,但是冷硬如鐵的大手,緩緩鬆了開來。


    柳歡顏餘怒未消,悻悻然瞪了他一眼,回身便走。那人站在陽光底下,望著她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dd那雙亮如星、冷於冰的眸子,肯定曾見。


    人來人往,摩肩擦踵,他不知不覺順著人流走了起來,走向那座寺廟。宏大的殿宇在陽光底下生出燦然而莊嚴的金光,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好象那鮮黃的牆、大紅的瓦變成了宮裏頭的景致dd也是一樣的高大,一樣的莊嚴,和深不可測。然而終歸不是,他知道自己離開宮殿已經太遠,這一輩子還能不能回去?隻恐夢裏依稀。


    人群裏夾雜著一些特別的人,他輕易分辨出來。在邊關守了幾年,打了幾個光彩照人的大勝仗,軍隊裏的威望上升至無可複加,讓父皇無端端起了戒心,所以特地把他調回京來,封為定王,風光無限,卻沒什麽實權,不過有幾次宮中貴人的出行,他都負責安全。皇帝、皇妃、皇子和公主們的出行,一概安全需要由他來保障,該如何操作,每一流程,每一細節,他都清清楚楚,所以那些特別的人安排在哪裏、起什麽作用,如何瞞得過他的眼睛。


    他輕輕地吐了口氣,讓心裏的滯悶和疼痛略舒,而後繼續壓低帽簷,向著目的地行進。通過大殿,八寶琉璃閣後麵有一個園子,通往玉身千手觀音閣。這個偏殿並不是每常開放,所以這園子相對一直也很僻靜,僧侶們在這裏麵種種菜蔬。不過今天這樣的日子,這裏也免不了挨挨擠擠。這個世上總歸有一些人消息來得特別靈敏,打探到了準信,在千手觀音閣裏禮佛的並非尋常官宦誥命等,而是母後皇太後。悄悄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了開來,很多人在這個菜園子裏晃來晃去,借故不肯離開,是希望有幸得見當今太後一麵dd是三生修到的福澤。


    穆澈微微冷笑,挑了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站著,他是苦行僧侶的裝束,在今天這個有無數香客、但也擠著很多遊方僧侶的廟宇裏並不出奇,他站在那裏,微微垂著頭,如在苦參。太後儀仗自然是不可能打從菜園子裏經過,但是在這個地方,透過他鬥笠上設置的暗眼,任一角度有些風吹草動,都瞞不了他。


    他的手縮在袖子裏,三指扣著一枚有毒的鋼梭。他在等,等著母後皇太後出現的那一瞬間,在這個角度,隻有這點距離,他是絕對不會失手的。


    裏麵,皇太後無端受到驚嚇,再也沒有興致久待下去,人行匆匆的每一跡象都表示著開始動了。穆澈默默地靠著牆,鬥笠壓著他的臉,然而整個人的氣勢便如一株不老的勁鬆,或是含而不發的一張大弓。


    帽子下的雙目倏然張開,神光乍現,他身形宛如遊龍般飛起,一掠數丈,數條身形緊隨著他影子一樣地跟了上去。穆澈手裏光芒一閃,軟劍掣出腰間,劍似毒蛇般躥出,血紅的信子吞吐光華,奔向離他最近那兩人的咽喉。與此同時三枚鋼梭在陽光底下折出烏沉暗赤的光華,勢如奔雷。


    一舉擊潰跟蹤包圍圈,然而聽著無數香客的驚呼,以及有條不紊的大叫:“抓刺客!”穆澈知道此番難再成事,當機立斷走為上策。


    顯然對方也是匆促發現他,不及齊集人手,追來的人不算多,成千上萬川流不息的香客給予他最好的掩護,他穿行於香火鋪子、法物路設、諸司樂棚,就好象是萬千激流中一縷不起眼的浪花。


    柳歡顏出了佛寺後院,無心久留於這樣熱鬧的地方,可是走了一段,便覺得仿佛背後有人暗綴,借著買東西看了幾次,又沒發現什麽,但她一向謹慎,暫時在人群裏先混著,不走出來。她的人等過了時間不見她出現,自然就能尋來。


    走走看看停在一個賣開光佛器的攤子前麵,柳歡顏不信佛,然而行走於此,感受到濃洌的香火氣息,仿佛也觸動些許,心想買串珠子供在佛前倒也不錯。她看的是一串赤木香串,顆顆如石榴般豔紅,描金繪縷經文,頂子上雕了一隻木羊,正是她亡母生肖,那攤主口燦蓮花地盛情介紹。方在沉吟間,忽然感到人流亂了起來,依稀聽見“抓刺客”這三個字,她眉頭跳了跳,無緣無故地想起了剛才撞她的那個人。


    兩名香客好似被人一撞,身子歪了一下,罵罵咧咧地朝著柳歡顏撞過來,柳歡顏早就時刻留神,將身一閃,迅速地牽過那攤子上一尊彌勒佛像,擋在前麵,那名香客撞在佛上,柳歡顏手裏震了震,那尊木像竟然如碎屑般飛裂開來,她不再猶豫,當即大聲叫道:“有人行凶!”


    那香客抽回沾滿木屑的手指,氣得鼻子都歪了,眼內凶光一露,偏生那攤主見壞了佛像,也衝出來大叫:“哎喲,我的佛,我的佛啊!”無巧不巧正是攔在了柳歡顏與那兩名香客的中間,但柳歡顏想趁機逃走,也被那個攤主拉緊了不肯放開,要求她和“撞”壞他佛的香客兩人共同賠償。


    忽然一個人斜刺裏撞了過來,正撞在那兩名香客肩上,香客朝著攤主撲去,攤子連退幾步,偌大個身體頓時壓倒在攤子上麵,把個攤上的東西全部壓了個稀巴爛,便聽得叫聲:“行凶啦,這裏有人行凶!”這時早便亂成一團,眾人隻見那名香客把攤主推倒在攤子上,卻沒看到後麵那個人做的手腳,頓時群情洶湧,那人如遊魚般一繞兩繞,經過柳歡顏身邊,柳歡顏隻覺得腰間微微一麻,便被那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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