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晚飯很普通,不尋常的是比平日整整晚了兩個鍾頭,每位皇子的麵前要麽多一碟番麥餅,要麽多幾個番麥窩頭,康熙皇帝命令每個皇子先吃這些粗食,然後就是對大阿哥的誇獎褒揚,對自己的小兒子倒是一句沒提。


    胤禩心裏暗暗放下半條肚腸,看來自己不在那兒,大哥比較厚臉皮。掃一眼皇帝旁邊偏坐的太子殿下,那個臉綠的比番麥還厲害,舉著杯子端著張虛偽的笑臉,實在好笑。


    高高興興搛了幾棵青菜放進小九的碗裏,用眼神逼迫他吃下去,愉快地看著弟弟吞咽了那些他不喜歡吃的東西時皺起的包子臉,可愛的讓人想去掐掐。


    胤禩趁人不注意捱過去,拿出那柄紫檀嵌玉小如意默默係在小九腰間荷包上。


    小九正吃著,微覺有什麽動靜,一低頭就看見了,大是高興,親親熱熱把自己最喜歡的砂鍋煨鹿筋舀了一大勺給哥哥,胤禩也毫不客氣的吃了,小九左手邊的小十早注意到這邊有動靜了,巴巴地湊過來,胤禩從懷裏掏出那個象牙花囊遞過去,他就愛這個紋理細密,雕工精致,他把荷蘭進的檀香油浸了絲綿放進去,一路上就聞到懷裏的暗香,小十一貫好動,就把這個給他,壓壓身上的汗氣。


    小九眼尖早瞧見那花囊手工精巧,便拿在手裏不肯放,偏要拿自己的如意跟弟弟換,小十心裏其實無所謂,不論是花囊還是如意,他都嫌太女氣,可是就是要哥哥跟他軟磨硬泡,威脅恐嚇,胤禩知道小十隻是月份小,論起心智胸懷都比小九強,看他們兄弟別別扭扭地玩鬧,索性丟開由得他們去。


    再抬頭,席上已經在熱烈討論,從此盛世無饑饉了,一時君臣父子齊齊樂陶陶,偏偏就有人要出來破壞這個氣氛。


    胤祉放下筷子,輕咳一聲,:“皇阿瑪,最近兒子跟著陳夢雷先生讀書,論語他講的特別深,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


    康熙停下來,想看看這個飽學的兒子有什麽新見解


    三阿哥得到了鼓勵,開始繼續


    :“今日大哥得建奇功,實乃我大清朝的盛事,兒子也欣喜莫名,隻是兒子擔心治理天下,豈止是追求倉廩足嗎?今日我到盛京府衙去查考春秋兩季祠堂忠孝之道的講授,卻聽聞一件人倫慘案。”


    三阿哥頓了頓,


    :“幾月前,就在盛京下麵的陳家墩,一名寡婦為了讓自己的親生兒子繼承家業,居然給丈夫的前房兒子投毒。”


    皇太子一看見機會,立馬插進來,


    “聖人雲: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種大同社會,堯舜禹湯尚且不敢說自稱,我們就隻能遙望了。”


    “如今我們大清朝入關來,修文修德不過是期望大人世及以為禮,域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製度,以立田裏,以賢勇知,以功為已。。”


    “聽得三弟這番話,皇阿瑪,我們連小道都未曾達到,可見教化之力尚不足焉,竟出了這樣的人倫慘劇,禮部不可謂盡心也。”


    於是三阿哥一句“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皇太子一句“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故修身為九經之本。然必親師取友,然後修身之道進,故尊賢次之。”一個說“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一個就接“天不可信,我道惟寧王德延”


    二人一唱一和,你來我往,說得好不熱鬧。


    大阿哥越聽越不是滋味,難得立個功,怎麽輪番著有人上來跟自己過不去?寡婦殺子不過是圖財,年年有,處處不缺,怎麽就該著管禮部的自己吃掛落?若是人人都能教化,那把刑部廢了算了,何必見血光的?不吉利。


    口裏還不能帶出來,大阿哥枯坐著,應和著,心裏鬱悶極了,好好的慶功宴就這麽被人給唱走了調,他心裏像吞了隻蒼蠅般惡心。


    胤禩早看見了自己大哥的窘境,偏偏這個話題光明正大,心裏雖有句“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卻也知論起義理自己不是三哥的對手,不如藏拙,一時又沒有什麽話頭去把它叉開,隻好看著大哥生悶氣。


    還是四阿哥胤禛問了句:“那寡婦怎麽定罪的啊?”才從惺惺相惜的太子和三阿哥那把話題從帝王治理天下之策回到了現實中。


    三阿哥想了下:“我看了卷宗,那寡婦是被自己姑子出首,然後公堂上招認的,縣官判她秋後處斬。依我看,那寡婦姑子大義滅親,應該褒獎。”


    胤禛冷冷地說:“隻判了處斬,太便宜她了!”


    然後站起來,向著康熙認真行個禮,慢騰騰地說


    :“繼母之所以虐待前妻所生之子,甚至將其害死,不過是為了自己親生子的利益,此等歪風不是一個處斬能刹住的,皇阿瑪,兒子覺得這類事情並不少見,與其事後感歎教化之難,不如事先立下重典,為了防範這種人倫慘禍,彰明人紀,頂好是更定刑章。”


    康熙饒有興致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們為了國事熱烈地陳述觀點,這會子看見自己一貫沉靜的四子也激動了,更是有興趣了。


    胤禛抿了抿嘴邊,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凡繼母虐殺前子,以所生子抵法,倘若繼母把前母所生之子毆殺、故殺,致令他丈夫絕嗣的仍照律擬絞以外,其餘情況下不必治其本人之罪,而是把其所生且最為偏愛之子議令抵償擬絞監侯。


    “倘若是繼母淩逼前妻之子,而致使其自殺的,就把繼母之子杖一百,流三千裏。”


    “若繼母未生子,那麽其母家,不得承受其夫之家產,而是把所遺財產,給死者的兄弟及死者之子。”


    席間的眾人都驚呆了,胤禛仿佛也緊張了,加快了語速


    “這樣那些悍惡繼母有所忌憚,就不會肆為殘忍之行。”


    胤禩簡直都想笑出來,這個四哥,曾經說自己深肖帝躬,果然那刻薄性子跟皇阿瑪是一模一樣,記得康熙四十七年後廢太子,大學士王掞寫好了遺書,冒死為太子哭陳,咆哮朝廷,侮辱君父,按律當死。康熙真拿這老爺子沒辦法,說,把王掞拖下去,交給他兒子看管,如果王掞有個三長兩短,就拿他兒子問罪,千刀萬剮,淩遲處死。結果王掞隻好不求死了。


    也不知道他們父子倆腦子怎麽轉的,能想出這麽離譜的刻薄主意來,一人做事一人當,做皇帝的不處置犯罪的繼母,而是要以繼母所生之子抵命,也虧他想的出來。


    雖然繼母是為了自己孩子而犯罪,這樣的狠招絕對是釜底抽薪,能起到防弊的作用,可是萬一那個繼母不知這法令或是因為其他原因虐殺了前房孩子,那繼母無辜的孩子豈不就要白白喪命?這樣何來體現仁愛?真是不知所謂!


    胤禩突然覺得剛才空談仁義治國,教化安邦的哥哥們都比自己這個四哥靠譜,他太愛憎分明,惡之恨其不速死,愛之願其得複生,比如自己,比如十三。


    大阿哥好容易盼的話頭被打斷,忙接上去,


    “老四這個想法很好,不過未免殘刻,失於厚道,還得商量。倒是那個出首大義滅親的姑子,值得褒揚,皇阿瑪,不如下旨為她請個嘉封?”


    康熙點點頭


    :“大阿哥你明日帶著人去把案子複查一遍,若是情況屬實,就嘉封那個出首的,既然說到了這人倫大義,就依得你四弟的意思,殺了她兒子,以儆效尤!”


    次日,幾個阿哥牽著哥哥們的衣角就到了縣城裏,大阿哥主理,坐在中堂,幾個小阿哥坐在下手觀看。


    那婦人提得堂上來,神色淡然,大阿哥問她話的時候,也沒有二話,一股腦兒都認了,畫押按手印全齊活了,那婦人跪在堂下一動不動,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樣。


    大阿哥又命人去提了她的姑子、兒子來。


    待到說要提她兒子時,一直安靜的婦人才驚慌地抬起頭,看見滿目都是金黃,臉上一片倉皇之色,胤禩心頭一時不忍,那樣擔憂的眼神是母親為兒女的用心,他不明白這樣一雙眼睛的主人怎麽會幹出下毒這種事情?難道前房生的就不是兒女?


    黃陳氏待到堂上隻是呆呆地,那兩個兒子,看見多日未見的母親,險些要衝過去,卻被衙差按住,隻得互相依偎著依依哭泣,那婦人本來毫無表情的,此刻也兩行清淚下來。


    大阿哥早不耐煩了:“哭什麽呢,早不殺人不就沒這事了?”說著便宣讀了判決,那婦人一直默默聽著並無二話,當說到拿那幼子抵命,那婦人頓時如泥牛木塑般呆滯住了,就連那黃陳氏也傻了,那婦人掙脫了衙差的手撲倒大阿哥的腳下苦求:“大人,大人,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關我兒子的事,你為何要殺我兒子,青天大老爺,求求你殺了我,不要殺我兒子。”


    黃陳氏也撲了過來:“大人,大人,我哥哥就這麽幾點血脈,是我嫂子殺人,關我侄子什麽事?大人,大人。”


    衙差把那兩個婦人拉開的時候,陳劉氏的額頭已滿是鮮血,胤禩都快看不下去了,他跟自己母妃感情甚好,就是惠妃,多年養育也是早已如同親生,當年雍正登基,胤禩就把惠妃接到自己府上安養,母子相得,十分融洽。眼見得別人罪母殺子,他哪裏忍得住,正要開口時,那陳劉氏卻改了方向,撲倒黃陳氏那跟她廝打


    “你賠我的兒子,你賠我的兒子”


    那黃陳氏也像是傻了一般,隻是任她打也不還手,還是衙差衝過去把她拉了回來,大阿哥已經火了,“刁蠻婦人,給我打,狠狠地打。”


    衙差把那婦人按在地上,揮動著板子,那婦人吃痛仍是苦求。


    堂下的兩個兒子已經哭倒在地,突然,那個大的開始喊


    :“大人,我母親冤枉啊,不是她殺人,是我殺的哥哥,是我為了家業殺了哥哥,求您了,別打我母親”說著就往母親身邊跑


    那個小的也開始喊


    :“大人,不關母親跟哥哥的事,是我殺的人,大人你就殺了我吧!”


    一時間,公堂之上,嚎哭不絕


    胤禩終於受不了了,看向身邊的小九小十“你們要不去後堂散散?這裏氣味不好,仔細著了暑熱?”那兩個小的成日在皇宮,看到的都是端莊沉靜的妃嬪,哪裏見過這場麵,根本不肯走開。


    胤禛本就初愈,此刻已經有些吃力,聽見弟弟們的談話,就轉頭對胤禩說


    :“八弟,你不舒服麽?你先外麵散散,這裏不是一下子能完的,這些虛熱鬧沒什麽看頭。”說著把自己懷裏的避暑丹拿出來分給他。


    胤禩剛接過,那婦人卻已挨完板子,向著石階撞去,口裏喊著:“別殺我兒子,我自與他償命。”


    衙差動作快,一把拉著了她,大阿哥幾乎要氣瘋了:“刁婦,你縱使死了,你兒子的命也保不住。”


    那婦人抬起頭,喃喃地說:“保不住,保不住!”


    繼而就狂笑


    “大人,冤枉啊,冤枉啊!”


    回頭看向自己的姑子,黃陳氏


    :“小姑,你還不說實話嗎?我為你哥哥的血脈不惜一死,難道他就白疼你一場了嗎?”


    那黃陳氏已是臉色煞白,口唇翕動,待說不說的


    陳劉氏越發大聲


    “小姑,我是為了保全你才認得死罪,如今他們要殺的可是你哥哥的兒子,你哥哥自小如何疼你都忘記了?你已經廢了他一個兒子,難道這兩個你也要害死?你想仔細了!”


    一時堂上眾人都驚呆了,那兩個兒子更是嚎啕得更大聲了


    “青天大老爺,開開恩吧,救救我母親。”


    大阿哥最先定下心神,拍了下驚堂木,大吼一聲:“肅靜,有什麽冤情,陳劉氏你給爺從實道來!”


    作者有話要說:親們,晚上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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