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許廷高輕車簡從,突然來到博物館,徑直走進李安浦的辦公室,這讓李安浦始料未及。


    李安浦與許廷高並不陌生。早在許廷高當規劃局長時,遇到哪片地塊哪個項目是否妨礙文物保護,常常要聽聽李安浦的意見。李安浦完全是業務幹部的思維方式,不懂得虛與委蛇,也不會講情麵,總是直言不諱,該反對的時候絕不說讚成,該讚成的時候,也不會滿是溢美之詞。這難免得罪人,恰恰許廷高很欣賞這一點——或許因為許廷高也偏重於業務,跟他在性格上有共同之處。


    許廷高毫不客套,自己拉一張椅子坐下,開門見山:


    “李館長,你給我上上課,西樵山遺址究竟有多大價值?”


    “你千萬不要叫我李館長,我已經被停職了。”李安浦半開玩笑半認真,“你需要什麽資料,我給你送去就是了。”


    “這麽說,你是心裏有氣,不歡迎我到博物館?”


    “哪裏!我這個人當什麽,都是這鬼樣子。你不嫌我這裏寒酸,我還能說什麽?”


    “你是在批評我,不關心博物館吧?這裏的建築是陳舊了些,幾十年沒有變化,我們應該考慮重建一座新的博物館。這件事,關係到一個城市的文化形象呐。”


    “建造新博物館,我第一個舉手歡迎!文化廣場是不是也包括博物館的項目?”


    “規劃是有了,不過,考慮到建設經費,可能要往後挪兩年才開工。政府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啦。”


    “咳,就怕一拖再拖,永遠沒有建成的期限。”


    “不會的,這點我可以保證。”許廷高說,“如果不執行,規劃做得再好又有什麽用?”


    兩人閑扯了幾句,才言歸正傳。


    提起西樵山遺址,李安浦能滔滔不絕地講上半天,絕對不打一個疙楞。他說,這個遺址已經發掘了兩次,每次都有重大發現。第一次,是發現了一個麵積達數萬平方米的土台,出土了大片夯土層、夯窩、成排的柱洞,還有幾個祭祀時用的土坑。這處罕見的建築群遺址,具有中心祭壇和神廟的性質,可以稱之為宮殿。很多人認為,宮殿裏居住著王和貴族。作為建築基礎的木柱,直徑都不小。看得出,那是一種以木頭和泥土構築的住宅。經過測定,這種木構建築具有相當強的抗風能力,幾乎能抗禦七八級強度的大風呢。


    第二次發掘,發現了大型墓葬。墓葬中,不僅有保存完好的人體骨架,殘留著彩繪痕跡的葬具,並且出土了豐富的隨葬器物——包括陶器、石器和玉器等。尤其是玉琮和冠形飾,精美得令人驚訝。專家們分析,墓主是一位集神權、軍權於一身的巫師和軍事首領,在當時具有很高的政治和經濟地位。


    對於墓葬中的人體骨架,李安浦尤其看重。


    “許市長,你是知道的,教科書上說,我國奴隸社會的開始,是在公元前21世紀的夏朝,距離今天大約4000年。可是我們在西樵山遺址的發掘中,發現了大量集體殺殉現象。那些殉人很有意思,有的身首分離,有的雙腿成捆綁狀,有半數下肢被砍去,人體骨架旁找不到任何隨葬品。經過碳14鑒定,距今已有5000年。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作為奴隸社會標誌之一的殺殉,最早出現在5000年前,而不是4000年前!這決不是小事,是要改變教科書的說法的呀。你說,西樵山遺址有多麽重要!秦始皇兵馬俑被成為世界奇跡,那是陶土做的,西樵山遺址的殉人,卻是活人殉葬,而且比它早得多……”


    李安浦滔滔不絕地說,司馬遷的《史記》中,有關於黃帝大戰蚩尤的記載:“蚩尤作亂不用帝命,於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黃帝與蚩尤的戰爭進行得異常激烈,黃帝先是五戰五不勝,後來與炎帝聯合起來,傾盡全力才將蚩尤戰敗並擒殺之。古史傳說中的蚩尤部落集團,或者說蚩尤所統率的九夷族,正是創造了良渚文化的吳越先民。太湖流域——包括西樵山遺址出土的大量良渚文物,就是確鑿無疑的依據。


    他的介紹,讓許廷高聽得津津有味。


    “安浦,謝謝你給我上了一課,不過,我還是不過癮,麻煩你跟我走一趟,一起去現場看個仔細。”


    “這沒問題。”


    說走就走,李安浦陪著許廷高,繞西樵山走了一圈。


    說真的,從上次發掘到現在,他也好長時間沒來了,四周變化不小。瑞晶公司的廠房呈擴張趨勢,尤其是新建的汙水處理車間,已貼近西樵山遺址保護區的紅線。黿湖邊,大橋下,除了賓館大樓,形態各異的高層建築物也難以遏製地冒了出來。西樵山原本並不小,假如算上它的控製區域,麵積就更大了。可惜這些年悄然無聲地被蠶食,成了孤零零的一個土墩。土墩上,勤快的農民種了豇豆、番茄、雞毛菜,有的甚至把湖羊都牽了上去,任它們亂啃亂刨。圍牆上書寫的大紅標語“保護文物遺址,嚴禁施工作業”,簡直形同虛設。


    西樵山上,還有一座黃牆黛瓦的曇華寺。寺廟並不大,一間大殿幾間禪房而已,門前露天置放的鐵鼎裏,整天香煙繚繞。看得出,無論是僧人還是信徒,供奉都很虔誠。然而,每天人來人往,對於遺址保護肯定是不利的。


    “咳!”李安浦忍不住歎口氣:“許市長,你知道我脾氣不好,說話太衝,可是看到這副模樣,罵娘都不解氣啊!”


    許廷高說:“今天,當著我的麵,你在這裏罵個夠!我讓秘書把你罵的東西整理成文,拿到市長辦公會議上,讀給大家聽聽。有時候,罵人也有它獨特的效果。”


    “你讓我罵,倒罵不出口了。再說,憑我現在的身份,也許做隱士是最合適的。”


    “別胡說了。現在是什麽時代?經濟大潮洶湧而來,即使是竹林七賢,也會辦什麽公司,投資創業了!你看穀安那些搞音樂的,要麽開琴行賣鋼琴,要麽忙著做培訓、作考級,心裏都在想著賺錢……”


    “許市長,你可真有一針見血!”李安浦也不由笑了,“按照你的意思,我也該與經濟搭界?”


    “不,我這樣說,隻不過是反對你當隱士。你是一個文化人,搞經濟完全是浪費才能,也未必能幹好。”


    許廷高講的是真話。這些年引進、培養了不少招商引資的幹部,卻忽略了文化人才的培養。像李安浦這樣的文化人,在穀安市找不到幾個。不少年輕人進了文化部門,卻耐不住寂寞,守不住自己的專業,隻想往外跳。甚至甘願去招商,覺得有滋有味。


    這幾年,穀安流傳著一個笑話。據說,這個笑話最初還是從穀安的台商圈子裏傳出來的。


    笑話說,一個韓國人、一個台灣人和一個穀安本地人在黿湖邊乘涼、聊天,不知怎麽的,說起了要比一比究竟誰最有經濟實力。愛麵子的韓國人,首先把高價的三星手機丟到了黿湖裏,他驕傲地說:“我們韓國什麽不多,就是手機多!”台灣人也不示弱,甩手把台灣代工的筆記型計算機丟進了黿湖裏,十分自豪地說:“我們台灣什麽不多,就是筆記型計算機多!”最後輪到了穀安人,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好像沒帶什麽值得炫耀的東西,於是念頭一轉,伸手把台灣人推進黿湖裏,大聲地說:“我們穀安什麽也不多,就是台商多!”


    笑話歸笑話。從這背後,也可以看出古城穀安追隨時代,正發生著深刻的變化。那些台商,起初還玩些技巧,比如以美國、加拿大或日本企業的名義,甚至是某些太平洋群島的名義,轉來大筆資金,批租土地,注冊公司,興建工廠。那時候,他們對大陸的投資,以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主要是紡織成衣、製鞋、皮革加工、塑膠製品、日常用品、玩具以及農產品加工等等。“台灣接單,大陸加工,香港轉口,海外銷售”,是他們的基本營運方式。在他們的口袋裏,確實也藏著那些小國家的護照。台灣島畢竟容量小,太擁擠,很多人不能不外出留學、經商、移民,去往世界各地。在這方麵,大陸的青年人起步得晚一些。所以對他們的到來,抱著十分歡迎的態度,隻要是來投資的,總是歡迎,並且盡可能地滿足需求。漸漸的,台商們公開了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什麽開曼群島、維爾京群島居民——原本就是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啊!


    許廷高說:“不管你當不當博物館長,西樵山的保護工作,責無旁貸。”


    李安浦無聲地笑了。


    許廷高很認真地問:“安浦你說,要保住西樵山,究竟用什麽辦法最好?”


    李安浦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依我看,一句話,無為而治。誰也不許動它,讓它安安靜靜地在那裏,四千多年不就這樣過來了?老祖宗的東西一點都沒破壞。要是一動,下來的事就難講了。”


    “我們的城市建設規模愈來愈大,要原封不動,恐怕做不到。”許廷高搖搖頭,“那麽,等而求其次呢?”


    “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隻好進行搶救性發掘。與其遭受破壞,不如主動發掘,也許會有些成果……”


    “哦,搶救性發掘……”


    許廷高不由陷入了沉思。隨即又說:


    “安浦,走,我們去曇華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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