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見到黃春明,是在幾個月以後。節令已經進入深秋,恰好一股寒流南下,氣溫驟降。


    黃春明一邊搓手,一邊嗬嗬地噓著氣,說台北即使是冬天,也沒有這麽冷的。溫度難得降到了攝氏8度左右,氣象台會趕緊通知防寒保暖。他活到四十幾歲,還是在加拿大看到過雪,可是感覺上也沒這麽冷。


    他又讓阿陶陪著,來拜訪李安浦。


    他說,這次來穀安,是想來投資辦實業的。


    “我自己當然沒什麽錢。台灣的文化人,跟大陸差不多,可是我的身後有財團的支持,拿個千把萬美元,根本不成問題。好在有阿陶和您在這裏,靠諸位朋友的幫忙,我一定能把實業辦成!”


    李安浦注視著他,仔細聽他把話講下去。聽起來,他的口氣不小。


    到處都在洋溢改革開放之風。市委政府領導一再號召,要千方百計改善投資環境,吸引外資。連文聯和作協、美協、音協的頭頭們也蠢蠢欲動,想創辦幾家中外合資企業。看看經濟界那些人每天忙於招商引資,活得有滋有味,文化人再不增加店經濟頭腦,還自作多情地抱住清高不放,不遲早要餓死?既然黃春明主動上門,哪裏有不歡迎之理?


    很快,黃春明在穀安辦起了一家博雅印刷包裝有限公司。他親自擔任這家總投資880萬美元的台商獨資企業董事長兼總經理。所有的登記注冊驗資審核手續,都是由阿陶一手經辦的。阿陶不清楚的地方,就來向李安浦請教,或者由李安浦出麵,向外經貿委、商檢局、銀行或稅務部門打招呼。事實上,招商部門也有人專門做服務,給投資企業開一路綠燈,幾乎沒遇到什麽麻煩。


    阿陶很想進博雅公司當個副總經理,至少能當個課長吧?他向李安浦透露了這個想法。李安浦說,這還不容易?阿陶確實也該進這樣的企業沾點洋氣了。孰料,黃春明始終沒有鬆口。


    阿陶卻也不吵不鬧,仍然很起勁地為他的表叔跑腿。究竟他們之間有什麽默契,李安浦不得而知,他也不便過問。


    博雅印刷包裝有限公司是租用了穀安開發區的標準廠房創辦的,省去了批租土地和基建施工的程序。從國外購買的設備運到後,經過安裝調試,員工培訓,很快就開工了。


    開工典禮請到了穀安的幾位領導和有關部門的頭頭腦腦。市長親自為公司剪了彩。李安浦、楊不二、文棟和米誠等人也被邀請去參加慶賀歡宴。阿陶當然像主人一樣,熱情接待他們。


    文棟知道自己不勝酒力,拚命抵擋,才沒有失態。但是走起路來像是踩著棉花,不知道深淺了。阿陶更是洋相百出,眯縫著小眼睛到處向人敬酒,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敬上一杯。甚至看見餐桌的亭柱也說“幹杯,幹杯!”可是舉起酒杯,卻灌到衣領裏去了。


    李安浦到車間裏轉了一圈。


    他看到那些從四川、湖南、陝西招募來的打工仔打工妹,一律穿著淺藍色的工作服,在機器邊笨拙地操作。雖然經過短期培訓,幹得也很努力,可畢竟還不夠熟練。彩色的塑料粒子從嘴巴似的漏鬥裏喂進機器,到了流水線的另一端,就變成漂亮的包裝袋了,而且印上了卡通圖案和廣告文字。李安浦想,這倒是有點兒童遊戲的味道。不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這樣遊戲,恐怕就不會感到有趣了。講得殘忍些,這些工人無非是機器的延伸,甚至是機器的附庸。他們必須時時刻刻將機器服侍好,稍一疏忽,機器就給你顏色看。如果不為每個月一兩千元工資,總是這樣簡單、機械、枯燥地操勞,還有多少樂趣可言?


    文棟一會兒也過來了。他到博雅公司來,既是作為記者來采訪,也很想用作家的目光觀察生活,構思一點台資企業題材的小說。這方麵的作品寫的人太少。轉了一圈,他才發現,假如夏衍先生在世,說不定可以寫出《新包身工》之類的文章。那些打工仔、打工妹住在簡陋的工棚內,每天工作12個小時,吃得也很粗糙,簡直沒有文化娛樂活動,真讓人感到可憐。誰會關注他們?誰會為之呼籲?哪個外資企業老板不是為了賺錢,才到中國大陸投資?我們的勞動力價值太低了!


    平心而論,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台灣人唱著那首閩南語歌曲《愛拚才會贏》,跨過海峽,蜂擁而來大陸投資。他們中有很多人是抱著背水一戰的心態,以半生經營的積累作一番打拚的。這裏的道理很清楚,他們是私人企業或家族企業。每一分錢都連著他們的血肉。


    台資企業的幹部在穀安工作,三五年會輪換一次,回到台灣或去別的公司。在崗位上,他們每個人都很辛苦,也頗有壓力。也許為了讓他們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總部給他們的待遇也是優渥的。隻要不出意外,升官發財都是能估計到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在一線勞作的員工,必然會受到剝削。馬克思的那句名言:“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


    開業宴會仍然在繼續。杯觥交錯間,黃春明攜同一位身穿旗袍、手持托盤的禮儀小姐款款而行,來到每一張圓桌前。托盤裏,裝的是一大堆紅包。黃春明給每位來賓送上一份。文棟見別人都滿麵笑容地收下了——這種場合似乎也不便拒絕,於是也說聲謝謝,伸出了手。


    說真的,他到處采訪,也算是見多識廣,可是看見黃春明這麽公開地送紅包,心裏難免忐忑不安。他揣摩著市裏的某些領導是否也收了紅包,他們的紅包是不是比別人大一些?但是幾桌主賓席設在小包廂裏,文棟根本無法看到那裏的動靜。


    紅包上印著兩隻金光閃閃的元寶,和“恭喜發財”的字樣,實在很有點刺眼。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蹊蹺了。


    市文聯組織十多個作家和記者采寫一部《企業家列傳》,文棟也領到了一個任務。對象是建設銀行古行長。行長姓古,卻很年輕,今年隻有三十四歲,一臉的春風得意,說什麽話都是理直氣壯的。


    這天,文棟應邀去建設銀行古行長那裏采訪。白天古行長忙,安排在晚上,而且是去他家裏。


    踏進門,隻見寬敞明亮的大客廳內,放著一套紅酸枝家具,古色古香。書案上,擺放一對白地嬰戲蒜頭瓶,不知道是不是官窯的。看來這位行長是很風雅的,也頗有些品味。看牆上掛著的幾幅字畫,可以想見他在古玩收藏方麵是下過幾分功夫的。


    在聽古行長介紹他如何發揮金融職能,支持重大工程建設,如何為儲戶提供優質服務,如何提高員工素質,神采飛揚,侃侃而談時,文棟一邊記錄,一邊將目光投向牆上的一幅山水中堂。他不由暗暗吃了一驚。這不是《步壑看鬆圖》嗎?


    蒼鬆,山石,卷雲,烘托著一位手持藜杖、舉目凝望的老人。整個畫麵彌散著超乎物外的脫俗之氣,古樸而又寧靜,很有些玄對山水的魏晉風度。多麽熟悉的作品啊!


    如果不是記憶係統出差錯的話,文棟應該肯定,這幅畫曾經在黃春明下榻的賓館客房見過一次。作者為米祚之。當初米祚之不願意出讓,可是黃春明說服了米誠,答應給一個好價錢,讓米誠送過來。米祚之纏不過兒子,隻好鬆口。


    那天,文棟曾在賓館客房裏仔細欣賞過這幅畫,覺得完全是米祚之的力作,難怪他不肯出讓。無意中,他又發現,紅木畫軸的右端竟然有一道裂痕,實在美中不足啊。好在作品是上乘的,或許說是完美的,畫軸有點兒瑕疵無傷大雅。沒有想到,這道常人不注意的裂痕,卻勾起了文棟清晰的記憶。


    也許是見他盯住《步壑看鬆圖》看得走了神,古行長察覺了,不由嗬嗬笑道:“我隻是附庸風雅而已。不過,平心而論,這幅作品還是很有藝術價值的。”


    文棟說:“是啊,好的作品總是百看不厭!”


    “有機會,我也幫你弄一幅。我有一位台灣朋友,對中國書畫很有研究,收藏很多。托他弄一幅,應該是舉手之勞。”


    文棟心裏咯噔一下。他似乎感覺到了古行長說的台灣朋友究竟是誰,此刻卻不便點穿。“台灣”這個詞,雖然不像以前那樣令人聞風色變,可是作為共產黨的國企領導,私下裏與台灣人接觸,並且接受他們的饋贈,恐怕還是犯忌的。或許在這方麵,搞經濟的人要比搞意識形態的人來得開放?可也不能越過底線呀!


    “那個台灣人,確實是個人物,又懂藝術,又懂經濟。”古行長說,“他在穀安辦了一家企業,已經投產了。最近又準備批租土地,建別墅,建度假村,很有點氣魄的。大陸的文化人,就沒有這番大手筆,說是下海下海,口號喊得應天響,可是剛下去嗆了兩口水,趕緊像隻落湯雞逃上岸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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