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八道,還有人說不清自己的想法,聰明莫過帝王家啊?”


    “聰明人才容易想得多。”唐毅歎口氣。


    說實話,嘉靖皇帝絕對稱得起是聰明絕頂的家夥,十五歲繼承大統,比唐毅也大不了兩歲,尤其還不是穿越者,愣是借著大禮議,靠張璁等幾個官場小菜鳥的支持,擊敗了三朝元老,定策重臣楊廷和,殺得六部九卿落花流水,不聰明能行嗎?


    即位之初,掃清正德朝弊政,宇內澄清,竟有中興跡象。就是這樣一位被人寄予厚望的皇帝,卻漸漸變得寵信奸佞,任用貪官汙吏,發展到了後來,幹脆躲在西苑,一心玄修,不理朝政。


    如果把嘉靖的種種作為和崇禎對比起來,會發現嘉靖更像是亡國之君,可偏偏嘉靖朝雖然危機四伏,可總能找到解決辦法,化險為夷,大權穩穩操縱著皇帝的手裏。


    聰明人可以裝傻,傻瓜卻永遠變不成聰明人。


    透過紛繁的表象,唐毅無比確定一點,嘉靖聰明,而且聰明到了極點!很可惜,他的聰明沒用在治國上,沒用在發憤圖強上麵。而是變得自私自利,剛愎自用。


    他是因為正德無後,才憑著藩王之子入繼打通,皇位對他來說,就是天下掉下來的餡餅。正因為來得容易,嘉靖才沒有那麽強烈的使命感,對他來說,小車不倒往前推,能維持大略就不錯了。


    剩下寶貴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來修道,把命修得和三皇五帝一般,好好享受無上的權柄,逍遙快活。


    但是龍有逆鱗,嘉靖處處以中興之主自居,最看重的就是麵子。


    北麵蒙古的俺答汗時時入寇,甚至殺到京城腳下,可畢竟蒙古人和大明鬥了上百年,就算成祖都沒法消滅蒙古人,受點窩囊,忍忍就過去了。可倭寇不一樣,蕞爾小國,海外蠻夷,竟然跑到大明燒殺搶掠,把他嘉靖不當一回事兒。


    道君皇帝的自尊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權威受到了挑釁,必須要有人承擔皇帝陛下的怒火,派遣錦衣衛前來調查,絕對是意料之中。甚至來的都有些晚了。


    “毅兒,既然陛下要出氣,還有什麽難說的?”


    “症結就在這裏。”唐毅說道:“陛下不傻,錦衣衛也不是飯桶,他們一定知道東南有人和倭寇勾結,可是如果牽連到內廷,牽連到陛下自己,那又該如何呢?”


    “織造局!”唐秀才不由得驚呼起來,他總算明白過來,沈良背後是織造局,是內廷,不管他出於什麽目的,隻要和倭寇有聯係,太監是皇帝的家奴,屎盆子就會扣到嘉靖的頭上。麵子大如天的皇帝陛下是絕對無法容忍的。


    “這麽說陛下是既想弄清楚真相,又不想傷損聖明。想兩全其美,說起來難度不小,也並非不可能,毅兒你是不是太悲觀了?”唐秀才遲疑地問道。


    唐毅依舊搖搖頭,“如果光是陛下一個人做主,或許能行,可是太多神仙想用東南的事情做文章,互相掣肘之下,又怎麽樂觀得起來?”


    織造局背後是東廠是司禮監,周碩是陸炳的人,兩大特務機構對抗:王忬是徐階推薦的,南直隸官場大半是嚴嵩的人,嚴黨和徐黨也在明爭暗鬥。上麵如此,東南的士紳商人同樣嚴重分裂,以沈良為代表,頂尖的豪商世家想利用勾結倭寇,大賺國難財,而相對中下層的商人士紳渴望安寧和平。從宮中到朝堂,再到地方,上上下下,都充滿了矛盾。


    聽完兒子的解釋,唐秀才腦袋一陣陣膨脹,偏偏還有些不服氣,爭辯道:“毅兒,倘若陛下真的有心徹查呢?徐閣老還有朝廷的忠貞之士聯合起來,利用東南的事情,把嚴黨扳倒,豈不是天下太平了嗎?”


    “不可能,陛下沒有這個心思。”


    “你怎麽知道?”唐秀才紅著眼睛問道。


    “因為他派了王忬,就是存心要委屈南直隸的百姓!”


    轟!


    唐秀才徹底傻眼了,沒錯,王忬是太倉人,按照道理是沒法監管蘇鬆等地的,但是嘉靖偏偏就派他過來。不就是預備著查出的結果,百姓一旦不滿意,就用他的身份堵百姓的嘴嗎?


    看看,是你們太倉老鄉調查的,還有什麽不相信的。顯然,嘉靖是準備包庇織造局了,畢竟那是宮裏最重要的錢袋子,賺來的大頭兒還都是孝敬了皇帝陛下。修道煉丹可是相當消耗銀子的,老百姓和修道大業哪頭重要,嘉靖心裏清楚,唐毅也清楚。


    “陛下自己就在矛盾之中,而所謂的忠貞之士就沒有問題嗎,徐家近些年大肆兼並土地,手上桑田萬畝,前些日子徐璣還跳出來搗亂,能說他們家和沈良沒有串通?錯綜複雜,亂成了一團麻,想查出什麽結果,我是一點把握都沒有。”


    經過一番分析,唐秀才總算是有了頭緒,可同時也陷入了迷茫之中。天地君親師,皇帝陛下是萬民的君父,是江山的主人,子民受害,竟然不替子民討回公道,還包庇惡人,顛倒乾坤,還有天理嗎?


    君王昏庸,滿朝文武看似清濁分開,忠奸對立,實則遇到了“利”字,又勾結在一起,蛇鼠一窩,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唐秀才從小苦讀詩書,盼著能蟾宮折桂,造福蒼生。雖然科舉不順,但至少眼下坐上了巡檢,多少能給百姓做點事情。可君王如此,大臣如此,做芝麻綠豆大的巡檢,又能有什麽用?


    不知不覺間,唐秀才手裏的茶水冰涼,他就像木雕泥塑一般,傻愣愣坐著,仿佛被抽掉了靈魂。


    半晌,唐秀才長歎一聲,痛苦說道:“毅兒,你說這樣的朝廷還保它做什麽?”


    唐毅同樣在不斷拷問自己的心,朝廷就是大糞坑,大泥潭!何必踏進去呢,憑著自己的本事,經營一些勢力,撈足夠的銀子,找一處海外荒島,做自己的草頭王,該多舒心?


    聽到老爹提問,猛然想起來心學門人最熟悉的四句話:“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陽明公不是不知道世道險惡,不是不知道做事艱難,還是毅然站出來,隻手擎天,高托紅日,不計毀譽,保江山,安社稷。人終歸不是草木,隻圖自己的安樂。多一個有良知的好官,多替百姓爭一分,天下便澄清一分。一切邪黨奸佞都不過是紙老虎,張牙舞爪,徒有其表而已!人心在我,天下百姓就是最大的靠山!”


    月光透過竹梢,落在唐毅的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宛如傳說中的聖賢。他的語氣溫和,神情堅定,聽得人心悅誠服,又血液沸騰!


    這就是我的兒子,我最驕傲的兒子!


    唐秀才心中狂喊,臉漲得通紅,好像喝醉了,從裏往外得高興。爺倆在月下且歌且笑,縱論朝堂,激揚文字,言談之激烈,唐順之聽了都要汗顏慚愧。


    ……


    轉過天來,爺倆又早早爬了起來,全無一絲狂態,和昨天判若兩人。


    知易行難,多遠大的理想都要一步步實現,東南的大局並非他們能夠左右的,案子要怎麽查,他們也不想插手。吃過早飯之後,唐秀才叫上雷七,跑到了運河工地,去挑選身強力壯的,充當弓兵,防衛河道安全。


    唐毅則是去找了周沁筠,東南的局麵越來越複雜,他必須先立於不敗之地,以運河為誘餌,籠絡住一大幫的士紳商人,結成一股勢力,才能抗衡沈良,才能遊刃有餘。


    擊鼓買糖,各幹各行,唐家父子的盤算很不錯,隻是顯然有人不想他們這麽輕鬆好過。兩隊騎兵正在風馳電掣,向著運河工地殺來,仿佛比賽般一前一後到來。


    “唐巡檢,我們得到密報,有逃兵隱藏在難民中,請允許我們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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