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哀哀道:“我已經去看過他們了。白頭人送黑頭人,人生最悲痛的事莫過於此。哀莫大於心死,上一次送走月濃,花伯母已經去了半條命,這次又送走花大哥,花伯母或許挺不過這一關了。”


    “你說什麽?”丁雪尋猛地抬眼看著長平,“月濃她……”


    長平抬起眼來看她,臉上是一幅果然如此的神情。


    “你與月濃交好,花大哥怕你傷心難過,果然沒有告訴你。月濃……在城破當日生產,因兵荒馬亂找不到穩婆難產而死,一屍三命。”


    “她為何不聽我的勸告?我告訴過她,要她避走江南遠離京城的。”丁雪尋的淚水忍不住再次滾滾而下,想不到可人伶俐的花月濃,竟然離去已經二年多了。


    花夕拾瞞得她好苦,正如長平所說,他不想她傷心難過,所以才會告訴她,月濃是兩個可愛孩子的幸福母親。


    好一個用心良苦!


    丁雪尋悲傷不已,或許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一個象花夕拾那樣無條件對她好的人了。


    “告訴你這個,也不知花大哥會不會怪我。”長平澀聲道。她瘦削的雙肩,蒼桑的容顏,在此刻顯得更加楚楚可憐。


    丁雪尋擦幹淚水,凝視著長平:“你過得還好嗎?”


    或是刻意回避,或是並不願多談,長平涼涼地笑了笑,輕聲道:“昨日,我聽到花大哥的死訊後。就答應多爾滾,與父皇為我選的駙馬周世顯大婚。”


    長平短短的一句話,卻曆盡了千山萬水的蒼海桑田。丁雪尋深刻體會到,長平對花夕拾執著的愛。並沒有因為鳳台選婿而停止,反而變得更加幽遠綿長。她懷著一份執著一路走來,走到愛的盡頭,卻是眼前這座墳墓。所以她聽到這個令人傷心的消息時,覺得這份無望的愛應該落幕收場了,就選擇了嫁給別人。可是嫁人依然沒有使這份愛停止,依然更加冗長。正好應了那句傷情的情詩:自古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丁雪尋心中歎息,長平與周世顯大婚之後不到一年便鬱鬱而終,死時還帶著五個月的身孕。她雖然在城破之日救了長平。卻依然無法改變她悲慘淒涼的命運。


    “長平。如果不願意。又何必勉強自己?”丁雪尋一直對長平有種說不出的情誼,試圖說服長平,“你畢竟是一介女子。就算流著大明皇室的血脈,清帝也不會將你如何。”


    如果沒有清朝的大婚,長平是不是不會在花一樣的年齡鬱鬱而終?


    長平苦笑道:“心愛的男子死了,嫁給誰都一樣。再說嫁給周世顯,也讓心還係著大明的子民放棄心裏的執念,歸順大清好好生活下去,這也是我這個亡國公主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了。”


    丁雪尋想想不再勸了,長平或許是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都有自己的選擇有自己的路要走。作為一個亡國公主。或許這是她的責任及使命。


    “雪姐姐,你愛那個人嗎?”長平凝視著丁雪尋問道,“你真的不曾愛過三哥嗎?”


    那個人的名字,她們都沒有宣之於口。


    丁雪尋望著茫茫的草地,苦笑道:“我對他的愛,不比你對花大哥的少。”


    “雪姐姐,我祝福你。”長平歎了口氣,真誠地道。


    “謝謝你,長平!”丁雪尋勸道,“凡事要想開些,做人開心是過一天,不開心也是過一天,多想想快樂的事情,或許日子會好過些。”


    長平點點頭,一聲不吭。


    丁雪尋知道,任何安慰的語言,對飽經世變的長平來說,已經失去應有的意義了。除非曆史可以重來,否則她悲涼的人生,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慰藉了。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清風呼呼拂過,昔日無話不談的好姐妹,此刻卻相對無語。


    長平戀戀不舍看了墳頭一眼,聲音苦澀,“花大哥一定想和你單獨呆一會兒,我走了。雪姐姐,你保重!”


    “你也一定要保重!”丁雪尋難掩悲傷,或許這一輩子,這次是最後一次見長平了。


    長平轉過身,飄然離去。


    丁雪尋忍不住回身,定定瞧著那個漸行漸遠的瘦削背影。隻一眼便立即轉過身來,不忍再看那個瘦弱的背影身後的悲涼蒼桑。


    丁雪尋靜靜凝視著墳頭,心中默默道:“花大哥,你喜歡這裏嗎?若你寂寞,我會常常來陪你說話的。”


    一陣清風拂過,墳邊不知名的小草隨風歡快地搖曳起來。


    一個布衣男子僵直的身子緩緩步入草地。


    倚在一棵大樹後的植摩天霍地睜開眼來,冷冷地盯著那個男子,強忍住衝動,不讓手中的石子脫手飛出去。


    男子渾然未覺周圍的危險氣息,一步步向墳前走去。


    植摩天的唇角不屑地扯了下,不用他出手,這個失魂落魄的男子活得已經行屍走肉,隻怕比殺了他還好得多。


    這個男子,已經被徹底打倒了,再也傷害不了他的尋兒了。


    丁雪尋俯下身子,用顫抖的小手緩緩撫摸著墓碑上的大字:花夕拾之墓。


    旁邊是一行小字:摯友朱慈炤立。


    丁雪尋眸光睹到這行小字,心中頓時大怒,她使盡全力要將這個小墓碑挖出來,可墓碑埋得很深,一時竟然無法拔起。


    植摩天的右腳微不可見動了下,又生生忍住走上前來幫忙的衝動。待睹見丁雪尋白嫩的手因用力過度滲出血絲來,心中忍不住一陣絞痛。


    站在丁雪尋身後不遠處的男子呼吸沉重起來,喉間發出一陣異樣的響聲,分不清是悲還是泣。


    丁雪尋不顧手上滲出的鮮血,使勁拔出墓碑扔到一邊去,自己親手寫了一塊墓碑埋入地下。


    兄長花夕拾之墓。


    旁邊的一行小字是:舍妹丁雪尋立。


    植摩天的目光落在那塊染著她的鮮血的墓碑上,目光輕輕掠過“兄長”二字,他知道這一次,真的是他做錯了。


    “你沒資格為花大哥立碑,你不配!”丁雪尋頭也不回地朝身後的男子道。


    “雪兒……”那男子帶著顫意的聲音低低喚了一聲,沒有比這更令人殘忍的了,他連為夕拾立墓碑的資格也沒有。


    正如她所說,他不配!


    “朱慈炤,我不會原諒你的。”丁雪尋恨聲道。


    “雪兒,你殺了我吧!”田三爺低低道。


    “殺了你?我答應過花大哥不會恨你的,我一定會做到。但我不恨你,不代表我會原諒你。”丁雪尋冷冷道,聲音哽咽起來,“再說殺了你又如何,花大哥也不會複活。”


    田三爺忍不住走上前要扶住她,大手卻在離她數寸遠的地方停下。


    他已經沒有資格安慰她了。


    植摩天臉色一沉,眼中殺機頓現,手中的石子朝著田三爺的命門飛出去。


    “啪”的一聲響,丁雪尋揚起手扇了朱慈炤一個響亮的巴掌,眼內是火一般的恨意,“這個巴掌,是我替花大哥打的。”


    巴掌聲剛落,植摩天飛出去的石子半途拐了個彎,打在旁邊的草地上,沒入草地裏消失不見。


    田三爺一動不動,任由巴掌落在臉上。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他卻感到壓在心頭讓他透不過氣的沉重輕了不少。


    “雪兒,你殺了我吧!這樣我會好過些。”田三爺的聲音哽咽起來,殺了他,也好過他現在行屍走肉般活著。


    丁雪尋沒有再看他一眼,昂起頭從他麵前走過,仿佛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雪兒,這是休書!”田三爺心中一片苦澀,注視著從他眼前走過卻對他視而不見的女子,將懷裏的休書掏出來遞給她。


    這是夕拾的遺言。


    丁雪尋看也不看那封休書一眼,休書被碰落在地上,她一腳踏在那張捏得發皺的紙上,徑直踩過去。


    這張花夕拾用性命換來的休書,對她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田三爺痛苦地閉上雙眼,隻覺得那一腳踩的不是那紙休書,而是踩在他血淋淋的心尖上。他猛地轉過身,拖著大步子離去。


    丁雪尋跳上馬車,吩咐馭夫回冷血門。


    植摩天沉著臉從林中走出來,撿起地上的休書,掠了一眼便揣入懷中。


    植擎天冷沉的目光落在墳塋上,停留在兄長二字上。漸漸地,那雙冰冷的眸子暖和了幾分,他俯下身子朝著墳前誠懇地拜了三拜,喃喃道:“謝謝你救了她。你這個兄弟,我植摩天認下了。”


    植擎天一諾千金,在日後的日子裏,時刻照拂著花氏一族,冷血門所有的業務,均會分給花氏一杯羹。


    又一陣清風掠過,墳邊的小草又歡快地搖擺起來。


    丁雪尋回到攬月閣,便又將自己關了起來。


    植摩天一直跟在丁雪尋身後,看著她清清冷冷的背影一言不發。直到她進入攬月閣才站在門外,好幾次想伸手敲門,卻又生生忍住,正琢磨著如何是好時,門吱吖一聲打開,丁雪尋走了出來。


    植摩天的目光落在她手裏挎著的行囊上,心頭狠狠一震,上前不由自主地握緊她的手。


    “尋兒,你要去哪裏?”聲音裏帶著微不可察的恐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朱門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夢書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夢書房並收藏朱門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