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子忙不迭去了。宓姌與意歡不敢在側,便也告退離開。才出殿門,便見張真玉滿臉喜色候在殿外。張真玉行禮道:“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舒妃娘娘萬福金安。”


    宓姌與意歡微微欠身,看他躊躇滿誌地入內。意歡不屑:“自作聰明才自取其辱!他以為扶持了一位富察氏的皇貴妃便得意了?”


    宓姌悄然一笑:“內外互為援引,一直是後宮與前朝的生存之道。張真玉即便為三朝老臣,也不能免俗。隻是皇上心性極強,豈是輕易可以左右的?”


    意歡笑道:“他越是舉薦旁人,越是成全了姐姐。我便先恭喜姐姐了。”


    果然,皇帝勃然大怒,斥責張真玉道:“太廟配享的都是功勳卓越的元老,你張真玉何德何能,有何功績,可以和那些元勳比肩?鄂爾泰他還算有平定苗疆的功勞,你張真玉所擅長的,不過是謹慎自將、傳寫諭旨,竟也狂妄自大如此!”


    一席話罵得張真玉冷汗淋淋,皇帝猶不解氣,下令革去張真玉的伯爵之位,隻以大學士銜告老還鄉,又下詔解除汪由敦協辦大學士和刑部尚書之職,仍舊讓他在刑部任上贖罪。自此,再無人敢隨意置喙立後之事了。


    這一日天高氣爽,明朗天光在紫禁城中無遮無攔地流動,宛如潺湲的河水。靜靜停滯的團雲,自由盤旋的飛鳥,連綿如重山的殿脊,沉寂的宮闕掩映了平日的喧囂。讓人心意閑閑。宓姌閑來無事,便往儲秀宮看意歡。宓姌才扶著侍女的手進了殿中,便禁不住笑道:“從前進來,你的殿中草藥氣味最重。如今倒淡了許多,隻聞得花香清淡了。”


    意歡正捧了一束新折的玉色百合插瓶,蓮青色的緙花袖下露出素白的十指尖尖,纖長的深碧花葉垂在她三寸闊袖上,那袖口滾了三層雲霞緞的暗紋邊,上頭繡著星星點點的橘花,顯得格外明豔。意歡的身形高挑,身影最是纖細瘦美,一枚白玉鎏金蝴蝶壓發扣在燕尾之上,垂落細長的碎銀流蘇。被風徐徐拂動。更添了幾許難得的柔美。意歡笑盈盈睇她一眼。側身讓了讓宓姌坐下,輕輕噓了一聲:“去歲聽了皇貴妃的話,如今是想開了。皇上照例還是賞賜了坐胎藥。嬪妃們也都自己找了方子喝。其實有什麽呢,我如今也是有一遭沒一遭的,惦記著就喝了,沒惦記著也便罷了。”


    宓姌笑道:“你自己想得開便是了。我如今也不大喝這個了,左右到了這個年紀了,有沒有子嗣都看天意吧。”


    意歡笑意幽妍:“是啊,心思都在那上頭,成日裏也不快活。倒不如閑下來侍弄侍弄花草,心裏也清靜些。”


    畫眉子和雲雀在廊下嘀嚦啼囀,一唱一和。啼破金屋無人的靜寂。如懿笑道:“皇上喜歡在圓明園養這些鳥雀,你也喜歡。”她眼底閃過一絲促狹,伸手刮著意歡的臉頰道,“隻是皇上這樣寵愛你,前兩日連內務府新繡的一床滿繡合歡鴛鴦連珠帳也獨賞了你,可算是嬌眠錦衾裏,展轉雙鴛鴦。既有了鴛鴦,你還要別的鳥兒做什麽呢?”


    意歡麵頰一紅,啐了一口道:“這也是皇貴妃說的話?沒半點兒尊重!”她忽然定了烏澄的眼眸,盯著如懿道,“皇貴妃這般說,可是拈我的酸呢?”


    意歡的話,五分玩笑,五分認真。宓姌心頭微微一顫,這清光悠長之中,因了她的猝然一問,觸動一時情腸。她不願去思索,由著性子道:“若說不拈酸,都是女子心腸,難免有時小氣。況你初初承寵那些日子,也是我最受苦的日子。這樣想起來,我能不心酸?隻是自你我相識,總覺得心性投契,且在宮裏久了,方知尋常人家的拈酸吃醋到了這裏竟也是多餘,徒增煩惱而已。”


    仿若一滴清澈的雨水無意顫起鋪滿澄陽的湖麵,漾起金色的漣漪點點,意歡清冽的眸光微有癡怔:“姐姐說的這話,也是我的心思。皇上縱然疼我,但見他寵幸旁人,心裏也是火燒火燎的,便是對姐姐,有幾次也是忍不住。可日子長了,才覺這心思除了挫磨自己受苦,也無旁用,所以我才養些鳥兒花兒,散散閑心。且在宮裏,說話做事都不得不逼著自己小心。有時候不能對著人說的話,不如對著這些鳥兒說說,也當解了自己的心事了。”


    意歡自在皇帝身邊,便深得聖眷。她有時說話尖銳,待人亦不熱絡,因著皇帝的愛寵縱容,也無人敢明著計較。這些年,在旁人眼中,她總是活得縱情恣意的,可在背人處,她也竟有這樣的淒清。


    宓姌溫然相望,撫摸著嬌妍的花瓣,柔聲道:“那是你不愛往別人宮裏去走動。侍奉皇上這麽多年了,除了我宮裏,也難得看你和旁人來往。”


    意歡取過小銀剪子,細細修完花枝,灑了一點兒清水在花葉上,轉首道:“我肯與姐姐來往,是性子相投。與其費那些力氣和不相幹的人來往,我還不如拾掇拾掇自己。”


    宓姌看著疏朗殿內,布置大氣,並不像是尋常女子的閨閣香豔而穠麗,除了滿架子詩書,再無多少錦繡裝飾。“宮裏除了你,再沒有誰能把自己拾掇得這樣幹淨舒服了。”


    意歡道:“人幹淨了,心也幹淨。”


    “咱們身在這地方,周遭的汙濁血腥自是不必說了,有時候難免連自己的手也不幹淨。能求得心有幾分幹淨,也算難得。”宓姌莞爾一笑,看她手邊擱著一本溫庭筠的詩集,道,“那日在皇上跟前,他不過提了句溫庭筠的詩好,你便留心上了。”


    意歡臉上緋紅如流霞:“姐姐一直忙著,今日難得有空兒,還替我留心起這些了。我不過是聽皇上說起,隨手翻翻罷了。”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小印子跑了進來道:“小主,小主,不好了。”


    宓姌沉下臉道:“好好兒回話,這麽毛毛躁躁的。”


    小印子擦了把汗道:“回娘娘的話,二阿哥府裏來傳話,二阿哥病重,怕是不好了。”


    宓姌霍地起身,起得太快,身子不覺晃了一晃,便道:“兮貴妃知道了麽?”


    小印子道:“二阿哥福晉先來稟報的皇貴妃,鍾粹宮隻怕還不知道。”


    宓姌忙道:“兮貴妃是二阿哥生母,讓菱枝趕緊去鍾粹宮通報。你親自去養心殿告訴皇上,再吩咐備轎,本宮去瞧璞鏈。”


    意歡見宓姌擔心,亦歎道:“自從孝賢皇貴妃去世,璞鏈被申飭,終究積鬱成疾。好好兒的一個皇子,唉……姐姐路上小心些,別太心急了。”


    宓姌哪裏還能和她細細分說,忙出了儲秀宮去。才過長康右門的夾道,卻見一眾年長宮女正立在紅牆下,一個個四十上下的年紀,都是出宮後無依無靠才繼續留在宮中服侍的。一眾人等正在聽內務府太監的調撥。如懿隻看了一眼,芸枝道:“回皇貴妃的話,這是內務府新從圓明園撥來的一批宮女,說是做慣了事極老練的,正訓了話要撥去各宮呢。”


    宓姌點點頭,也不欲過問。突然,宮女裏一個穿藍衣的宮女跑了出來,喝道:“趙公公,憑什麽你收了她們的銀子便撥去東西六宮,咱們幾個沒錢使銀子給你,你便撥咱們去冷宮當差。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宓姌聽得“冷宮”二字,觸動舊事,不覺多看了兩眼。那趙公公五大三粗,拉過那宮女拖在地上拽了兩圈,抓著她的頭發狠狠往牆上搡了一下,喝道:“你們這班圓明園來的宮女,外來的人敢唱內行的戲,豬油蒙了心吧?本公公肯收錢是給你們臉,你給不起就是自己沒臉,還敢叫喚?打死了你都沒人知道。”


    宓姌雖然趕著去永璜府邸,亦不覺蹙眉,喚過跟前的小太監小安道:“小安,去把那個趙太監拉過來,說他的專橫霸道本宮都知道了,讓他自己去慎刑司領五十大棍,從此不必在內務府當差了。”


    小安趕緊著上前去了,那趙公公看見宓姌來,早嚇得腿軟了。宓姌哪裏肯聽他囉唆,留下了小安去內務府知會宮女人選的分配,便要離開。方才挨打的宮女忙膝行到宓姌跟前道:“多謝皇貴妃娘娘主持公道。”


    宓姌見她挨了打,神色卻十分倔強,一點兒也不害怕,便道:“你倒是個直性子的,隻是什麽話都喊出來,也不怕自己吃虧麽?”


    那宮女不卑不亢道:“奴婢自己吃虧不要緊,不能讓沒錢的姐妹都吃了虧。”


    宓姌見她被打得灰頭土臉的,仔細看相貌卻也端莊整齊,落落大方,像是個有主意的,想著涅筠傷了腿之後自己身邊也沒個得力的人,便道:“你這樣的性子是吃虧,可本宮喜歡。等下洗漱幹淨了去翊坤宮等著,留在本宮宮裏當差吧。”她說罷,便急匆匆去了。


    待趕到璞鏈府裏時,一眾的福晉格格們都跪在地下,嚶嚶地哭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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