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宓姌便把盈月視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盈月因著宓姌那日相救,也格外地忠心耿耿,除了宓姌,旁的人一個不聽,也一個不認。


    然而,對於這次的立後,也不是人人都心服的。


    自從璞鏈死後,彤千樺是對兒子的前程心有戚戚,不僅日日奉佛念經,漸漸也吃起齋來。若無大事,也不大出門了。如兮貴妃,私下無人偶然相見時,亦黯然神傷道:“皇貴妃,你雖然出身貴族,但細論起來,你家世破落,又不為太後中意,並不比漢軍旗出身的我好多少。若論美貌,你也不是宮中最美最好的,皇上對你也不算椒房專寵,更何況你連一個公主都沒有生過,可是到了最後,竟是你成了皇後。是為了什麽呢?”


    兮貴妃的迷惑,或許也是許多人不能言說的不解吧。


    彼時的宓姌,正是盛世芳華,著華麗純粹的鬱金香紅錦袍,那樣純色的紅,隻在雙袖和領口微微綴繡金線夾著玉白色的並蒂曇花紋,袍角長長地拂在霞色雲羅綴明珠的鞋麵上,泛著淺淡的金銀色澤,華麗如豔陽。也隻有這樣的時候,她才當之無愧地承擔著這樣熱烈而純粹的顏色,並以淡然之勢,逼得那明豔的紅亦生生黯淡了幾分。


    “是為了什麽呢?”宓姌自嘲地笑笑,“我本是成也家世,敗也家世。我沒有最耀眼的美貌,沒有深重的寵愛,賢名也不如孝賢皇貴妃。至於孩子,我確實比不上你兒女雙全,多子多福。我隻有這一條命,一口氣,什麽都是我自己的。可就是因為我什麽都沒有,我才可以做一個無所畏懼的皇後。”宓姌深深凝睇兮貴妃漸漸被歲月侵蝕後細紋頓生而微微鬆弛的臉龐,還有經過孝賢皇貴妃靈前痛責之事後那種深入骨髓的灰心與頹然。像一層蒙蒙的灰網如影隨形緊緊覆蓋,她不覺生出幾分唇亡齒寒的傷感,“還有,換作我,絕不會如你一般問出。憑什麽是誰當皇後這樣的話。”


    兮貴妃注視宓姌良久。遺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哀傷的麵孔:“這些年我不求別的,隻求我的孩子能平安有福地長大。為了這個。多少委屈我也受得。終於,等啊等,居然那些人都死在了我這個不中用的人前頭。我便生了癡心妄想,也聽信了彤千樺的奉承,以為自己也有資本爭一爭皇後之位,至少能為我的孩子們爭得一個嫡出的身份,爭得一個不再被人欺侮的前程。可是,我終究不如你命好。所以,你要怪罪我當初和你爭奪後位的心思。我也隻能自作自受而已。”


    兮貴妃的痛苦宓姌何嚐不懂得,也因這懂得而生出一分悲憫。宓姌麵色寧和,柔和地望著她:“你一切所為,不過是為了你孩子的前程,並非有意害我。因為我膝下無子,所以不會偏袒任何一位皇子。更不會與你計較舊事。”


    兮貴妃眼中一亮,心被溫柔地牽動,感泣道:“真的?”


    宓姌坦然目視她,平靜道:“自然。”


    兮貴妃迎著風,落下感動的淚。璞鏈的連番打擊。早已讓兮貴妃的恩寵不複舊日,連宮人們也避之不及。世態炎涼如此,不過倚仗著往年的資曆熬油似的度日罷了。而她,除了尊貴的身份,早已挽留不住什麽,甚至,連漸漸逝去的年華都不曾眷顧她。比之同歲的彤千樺,兮貴妃的衰老過於明顯,而千樺,至少在豔妝之下,還保留著昔年的風華與韶豔。


    綠兮貴妃離開後,沛涵卻是在長春宮尋到了宓姌的蹤跡。


    長春宮中一切布置如孝賢皇貴妃所在之時,隻是伊人已去,上泉碧落,早已渺渺。


    宓姌靜靜立於暖閣之中,宛然如昨日重來。


    沛涵款步走近:“不承想姌兒你在這裏。”


    宓姌淡淡而笑:“皇上常來長春宮坐坐,感懷孝賢皇貴妃。今日,我也來看看故人故地。”


    沛涵輕嗤:“皇上情深,姌兒大可不必如此。”


    宓姌螓首微搖:“不!時至今日,我才發覺,當年與孝賢皇貴妃彼此糾葛是多麽無知!我們用了彼此一生最好的年華,互相憎恨,互相殘害,一刻也不肯放過。到頭來,卻成全了誰呢?”


    沛涵垂眸:“左右她是對不起姌兒的。”


    “我也對不起她!”宓姌瞬然睜眸,“是我,害死了她心愛的孩子!隻要我一閉上眼,我就會害怕,會後悔!”


    沛涵沉吟片刻,方問:“所以今日姌兒由此及彼,肯不顧昔日爭奪後位的種種,就這樣輕易放過了兮貴妃麽?”


    宓姌凝神片刻,緩緩道:“昔日爭奪後位,兮貴妃既是因為愛子之心,也是因為受了孝賢皇貴妃臨死舉薦的牽累,更有彤千樺的挑唆。”


    沛涵微微蹙眉:“可她到底是有那份心的。”


    宓姌銜了一抹澹然笑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即將正位中宮,許多事,狠辣自然需要,但也須多一些寬和手段,否則逼得太緊了,也是無益。兮貴妃在嬪妃中位分僅次於我,平伏了她,也是平伏了底下一些人。不為別的,隻為到底是我牽累了璞鏈。我一直未曾忘卻璞鏈死在我懷中的模樣。”


    沛涵抿唇而笑,陪伴在宓姌身側:“姌兒說什麽,便是什麽吧。我隻是覺得,你越來越像一個皇後了。”


    宓姌顰起了纖細的柳葉眉,長長的睫毛如寒鴉欲振的飛翅,在眼下覆就了淺青色的輕煙,戴著金鑲珠琥珀雙鴛鐲的一痕雪腕撫上金絲玉白曇花的袖,輕聲道:“越來越像皇後?沛涵,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最常想到誰?”


    沛涵立於她身後,穿了一件新製的月白色縷金線暗花長衣,外罩碧玉色銀線素綃軟煙羅比甲,手中素白繡玉蘭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一雙眼睛似睜非睜:“你是想起從前的海納赫先皇後了麽?”


    宓姌環視長春宮,靜靜道:“有這一日,我也算略略對得住死不瞑目的父親。隻是我最常想到的,卻是海納赫皇後。”她見海蘭渾不在意,繼續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身為中宮,海納赫皇後明麵上也算無可挑剔,為何皇上卻總對她若即若離,似乎總有些戒心。細想起來,自成為正妻,便無一日真正快活過。對著自己的夫君,自己的枕邊人,如履薄冰。”


    沛涵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姌兒替旁人操心做什麽?”


    宓姌咬一咬唇,還是抵不住舌尖衝口欲出的話語:“沛涵,我一直在想,若孝賢皇後隻是妾而非正妻,不曾有與皇上並肩而立同治家國的權柄,會不會皇上待她,會像待其他女人一般,更多些溫存蜜愛?會不會——”


    沛涵柔聲道,“姐姐的話,便是教我這樣冷心冷意的人聽了,也心裏發慌。總不會姐姐是覺得,即將正位中宮,反而惹了皇上疑忌吧?姌兒,你是歡喜過頭了,才會這麽胡思亂想。皇上固然一向自負,不願權柄下移,更不許任何人違逆,但……總不至於此吧。”


    勉強一笑:“或許我真是多心了。”明燦的日色順著熠熠生輝的琉璃碧瓦紛灑而下,在她半張麵上鋪出一層淺灰的暗影,柔情與心顫、光明與陰暗的分割好似天與地的相隔,卻又在無盡處重合,分明而模糊。她隻是覺得心底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陰冷慢慢地滋生,即使被夏日溫暖的陽光包圍著,那種淒微的寒意仍然從身體的深處開始蔓延,隨著血脈的流動一點一點滲透開去。


    瑄禎十五年八月初二,皇帝正式下詔,命大學士傅恒為正使,大學士史貽直為副使,持節齎冊寶,冊立穆姌為皇後。


    冊文隆重而華辭並茂:


    朕惟乾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恒資於內職,家邦之化斯隆。惟中閫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皇貴妃穆氏,秀毓名門,祥鍾世德。早從潛邸,含章而懋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嫻內則。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遵慈諭。恭奉皇太後命,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後。逮螽斯樛木之仁恩,永綏後福。覃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顯命有光。鴻庥滋至欽哉。


    立後這日清晨,天氣並不如何煩熱,皇帝執手含笑:“朕選在三月初二,那是你當年嫁入皇宮的日子。八月,也和朕的萬壽節,又和中秋團圓同一個月。朕希望與你朝朝暮暮相見,年年歲歲團圓。”


    宓姌著皇後朝服,正衣冠,趁著立後大典之前前往慈寧宮拜見太後。彼時太後已經換好朝服,佩戴金冠,見她來,隻是默然受禮。


    宓姌伏首三拜,誠懇道:“無論皇額娘是否願意兒臣成為皇後,但兒臣能有今日,終究得多謝皇額娘指點提拔。”


    太後撫著衣襟上金龍妝花,目色平淡寧和:“你雖然不是哀家最中意的皇後人選,但也終究是你,能走到這個位置。”


    ps:


    實在不好意思,前一章的二更打成了五更,各位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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