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走了。


    眾目睽睽之下,她含恨一躍而去,空留下芊澤衝著她離去的方向迎風而立。身後的人追了出來,都不約而同的站在她身後一處,均沒有上前。她的背影看上去悵然而悲涼,竟讓人有一絲不忍視。


    “回去吧。”


    許久之後,祁明夏低沉說來。劉欽與夕岄默默點頭,攙扶著體質虛弱的雲翹往回走。


    之後的幾日,雲翹的身體逐漸好轉起來,劉欽他們才知她是怎樣被黎紫欺騙的。黎紫慫恿她換裝,她做郡主,雲翹做黎紫,這樣雲翹便能借著黎紫的身份,去試探夕岄的心思。哪知,剛一換過來,黎紫便變了臉色,一掌把人拍暈。而之後的,雲翹便再也不知了。


    不過,眾人仍然有一個巨大的疑惑,就是為什麽芊澤沒有中毒。夕岄猜測是黎紫為了蠱惑人心,栽贓嫁禍才暗自讓芊澤先服了解藥。然,這一事隻是放在肚子裏,誰也沒有去問芊澤。


    隻是芊澤,卻心知肚明。


    她跪坐在矮幾前,那一盞青瓷酒壺就宛如那夜,他飲的一般。芊澤緩緩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後慢慢下咽。酒還是那般剛強灼烈,在五髒六腑內翻滾。她嗆的鼻子紅了,聲音啞了,卻還一杯杯的往下吞。


    她在感受,是不是那一夜,他飲這酒時,也是這樣的揪疼的心情。


    仿似,如果醉死了,一切喧囂都會遠離自己。


    他在酒裏下了解藥,他早就認出了自己。芊澤知道,從他看她的第一眼,他就已然清楚自己的身份。隻是他不戳穿,隻是他想挽留那一縷飄渺如煙的美好。當她恍悟的那一刻時,她突然走近了他的心。而也是從那一刻起,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祁胤愈城。


    軒域樓乃是愈城最高之處,僅次於愈城城牆。但雖是極高,黎紫登上去去不費吹灰之力。她幾個躍身,滾了一道便悄無聲息的進了內屋。此時屋內無光,隻有一襲皎白的月色在地上,攏成一片銀輝。


    “主上。”


    黎紫知道祁燁是醒的。


    床榻上的身子動了一動,他其實並沒有躺下,而是好整以暇的斜憑。他見來人深夜造訪,雖微有訝異,卻也波瀾不驚道:“怎麽,事情辦妥了?”


    地上的人兒羞愧難當,頭狠狠低著。


    祁燁見黎紫不說話,心裏猝然一緊,霍地起身:“回話。”


    “屬下該死,毒沒有下完,便被祁明夏等人發覺!屬下身份已被拆穿,隻得連夜趕回。”黎紫對芊澤揭發她的身份之事,隻字未提,卻把矛頭直指祁明夏。她說罷,又磕了幾個頭:“黎紫辦事不利,請主上責罰!”


    祁燁安靜的聽黎紫說話,她說完後更是出奇的寂靜。黎紫心下蹊蹺,偷偷抬起頭來,卻見男子的衣衫下擺,正徐徐從陰處移出,踩進地上的一襲月色。


    她驀地,一屏氣。


    “什麽時候,朕的得力助手,竟會三番兩次的跟朕撒謊了。”祁燁勾起邪肆的笑容,負手而立。


    “朕最恨人,騙朕。”


    微微咬牙切齒,森冷的語氣已把黎紫心頭最後一處防線擊破。她嚇的噤若寒蟬,半晌不吱聲。


    祁燁卻道:“那日出遊的事,你還想瞞朕多久?而她仍在西營的事,你也還想瞞朕多久?”祁燁蹲下身,衣聲窸窣。黎紫戰戰兢兢的抬目,對上他一對深若寒潭的黑眸。


    黎紫說不出話,冷汗涔出。


    祁燁狡黠而邪惡的笑,他笑的無聲,令人不寒而栗。他說:“希宮主,朕顧念你對暗燴教的貢獻,才姑且饒過你一次。但你再次對我撒謊,就是你不珍惜朕對你的憐惜。”


    “主上……”


    黎紫身子微微一縮,不詳的預感鋪天蓋地的包圍她。


    此時,祁燁眸光一閃,陰鷙橫生。黎紫機敏,下一刻便飛退一步,而祁燁的一掌剛好敲碎了她剛才跪著的一片地。


    黎紫連連後退,卻惹的祁燁更怒:“你敢躲?”


    黎紫心下害怕,但更多的卻是不服,她怒喝:“主上,若是我黎若希有愧於主上,我自當以死謝罪。但是主上為了區區一個芊澤殺我,我當真不服!”


    她道出了祁燁的心思,祁燁卻陰森森的說:“你有何不服?”


    “那個女人心裏根本就沒有主上,且不說她害死月宮主,這一次下毒之事,也是她從中作梗,壞了大事。這樣的人,主上憑什麽為了她,殺我?”黎紫生平第一次向祁燁反駁,她心中委屈太多,她恨不得芊澤被千刀萬剮!


    祁燁聽罷,微微一怔。他斷然沒有想到,下毒的事竟是被芊澤打亂的,他低沉冷冷一問:“你說清楚。”


    “哈哈……”黎紫見主上俊龐一沉,更覺譏諷:“我本是身中劇毒,要死在西營了。但那女人為了嘲諷主上,竟要我帶話給主上。她說西營有她在,定不會覆滅。她在跟你作對,主上,她根本心裏就沒有你!”


    黎紫話未說完,一道凜然之氣已劃破空氣,直躥而來。她瞳眸一瞠,霍地吐出一口鮮血,倒地道:“主上……”


    祁燁是毫無意識的發出這掌的,仿似是一種被傷害後的條件反射。收掌後,他有一刻的怔然,隨即道:“你走吧。”


    他頹然的轉過身,黎紫卻在他身後一動不動。


    她意外的靜謐讓祁燁稍有疑惑,他微微一側身,還未轉過身來時,卻聽見黎紫淡淡說來:“主上,若希謝謝你。”


    她磕了一個響當當的頭。她磕的如此鄭重,仿佛是一種訣別。


    “當年你救了若希一命,讓若希沒有含恨而死。若希從小無爹無娘,但伴在主上身邊,卻給了若希最大的榮耀。因為主上給了若希生存的意義。”


    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意義,而她的意義,隻是終生效忠一個人,為他赴湯蹈火,死而後已。


    祁燁緘默,靜靜的聽著,不知不覺眉宇間已是微露淺傷。


    “但請主上原諒若希這一次的欺瞞。因為若希也是一個女人,若希一輩子隻愛過一個男人。因為失去了他,所以若希才會不惜背叛主上。”她愛明月。她與他在暗燴教,青梅竹馬的長大。他說話極少,她也是寡言少語,兩個人在一起,多半時間都是無言以對。


    可是,她卻在看他。


    在他們不說話的時候,她總是站在他身邊,默默看他。他是世上最漂亮的人,美的不可置信,可他也是世上最冷漠的人。她甚至一度以為,他是不是不會笑。


    但這樣的他,卻為了那個女人,獻出了生命。不帶一絲猶豫,不帶一縷悔意。


    她常常想,若是有生之年,他能對著她,輕輕一笑,也便足夠了。可是他畢竟是一陣風,他誤入凡塵,終歸是要回去的。她沒能見著他最後一麵,跟他說一聲:她愛他。


    “哧……”


    沉悶一聲,有什麽碾開皮肉,刺入心骨。黎紫的麵龐霎時扭曲,然而嘴角卻有一絲從未有過的笑意。祁燁赫然轉身,黑眸微瞠的望著地上的人兒:“你這是何苦?”


    “主……主上,若希想死很久了……若希的命,是你的……但請原諒若希的自私,若希想要去陪他……”有淚紛紛滑落,她的身體在空中滑落。


    “若希不想他……孤單……”


    嘴角的血絲零零點點的灑了一片,落在地上那片月華當中,格外刺眼。


    “砰……”


    她的身體鄭重的敲響了大地。祁燁站在她麵前,目光經久不移。這一刻,他突然憶起了芊澤的話。芊澤說:一個人的心,是裝不下太多仇恨的……


    多了,就會痛……


    胸口刹那一緊,那錐心刺骨的痛意又侵襲而來。他一抓胸膛,驀地重重喘氣。


    但下一刻,他又詭異的笑了起來。他笑的低沉沙啞,曉得分外自嘲:“又離開了一個……”


    又走了一個……


    他的這條複仇之路,埋葬了多少人。成千上萬的屍骨被他踩在腳底,他們之中,有他恨的,亦有和他無關,更有像黎紫一般忠心耿耿之人。他以為自己麻木了,以為他們的死,他都不屑一顧,以為他殺每一個人,都是理所當然。可是為什麽,心還是會痛?


    從最初到現在,還是痛的?


    長夜漫漫,仿佛黎明隻是一個天方夜譚。待著這空洞的黑暗裏,人不由自主的脆弱。而當一切人都已遠離,隻剩自己孤單一人時,他會不會感到前所未有的……


    害怕?


    漠西西營,一片哀鴻遍野。毒氣雖然已止,但原有的傷患仍舊苦不堪言。祁明夏遊走在一個個狼藉的營帳前,雙目赤紅。他攥緊拳頭,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一個曾經與他並肩作戰的將士,氣竭而亡。而更多的是苟延殘喘,痛不欲生。


    他不知該如何,他怎麽去救贖這些無辜的人。


    此時雲翹從身後走來,她見明夏高大的背影,此刻看上去無限悵然,便不由得哀傷一歎。她上前挽住明夏的胳膊,把小腦袋靠在他手上:“哥哥,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祁明夏側轉過身,瞅見雲翹微濕的眼眸,一時竟是無語。自從黎紫的事情過後,她整個人都變得安靜乖恬起來。她知道自己犯了錯,於是竭力的彌補,而這幾日她更是忙前忙後,不辭辛苦的幫助所有人。


    哪怕她自己身上的毒,也愈演愈烈起來。


    “咳……咳……”


    祁明夏想時,雲翹已在輕微咳嗽。明夏把身上的披風卸下,披在她身上,遂道:“進帳吧,小心著涼。”


    “嗯。”雲翹報以明媚的微笑。


    明夏看著她嫣然一笑,突然發覺心裏無法恨她,更無法遷怒與她。或許父親也是因為看見這般的雲翹,才選擇沒有殺了那個女人。因為他知道,一個善良剔透的心,在經曆仇恨以後,再也回不到原初。而他更不想雲翹,有這樣的一天。


    想時,祁明夏深深閉眼。


    他迎風而立,甲胄觸碰著風,發出低沉的銳聲。隨著他緩緩的闔目,西營裏燈光晦暗,滿目瘡痍的一切都被刻入腦海。而與此同時,他亦聽見了錚錚的鐵蹄之聲。仿似有千軍萬馬,正鋪天蓋地的襲來,血雨腥風在所難免。


    人會死。


    他的戰士們,或許都會死。


    他的國家,更會不複存在。


    但即便如此,仇恨啊……


    何時會停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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