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已經有些寒意。


    踏在落葉的鵝卵石小徑上,容夫人步履輕緩地且走且顧。


    禦書房內燈火通明,想來此時,皇上和薛妙的“好事”便要將成了。


    宛平始終沒有說話,她配合著容夫人,隻因為自己和薛妙當初也結下了幾分梁子。


    十四歲入宮,選在禦前侍奉,宛平也是經曆過十年風雨,一步一步爬上來,才有了如今大宮女的地位。


    因為傾軋翻覆過,才深知世事艱難,才明白人心叵測。


    然而薛妙那種磊落的做派,和她所經曆過的人事,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舉世皆濁我獨清,她憑什麽如此一副坦蕩的姿態?


    是以,薛妙此人,十分不入的宛平的眼。


    好在容夫人,似乎也並不喜歡他,近來更是多有挑剔,於是,就有了這一出落水的戲碼。


    卻不知兩人各懷心腸,宛平並不知道容夫人的真實用意,更不知道薛妙乃是女兒身。


    豈不料事實往往多巧合,容夫人走出不遠,便在玉陽橋外,看到一行人在月色中疾行而來。


    沉靴踏步的聲響,打破寂靜。


    為首之人身形挺拔,一襲銀白,寒光鐵衣,衣袂獵獵。


    “再往前走,就到了外庭官道,夫人且回吧。”


    認出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容夫人一想到他拒絕自己的決絕,和對待薛妙時截然不同的態度。


    有冷然的笑意劃過唇畔,“不走了,就停下賞賞花吧。”


    不多時,蘭滄王便獨自入了禦書房地界,正和在此地賞花的容夫人打了個照麵。


    時南部夷洲國時局不穩,新王繼任,野心勃勃,大有北上侵吞的勢頭,兵馬糧草亦在暗中集結。


    是以這段時日以來,操練兵法愈發嚴苛,休戰將近兩年,過慣了太平日子,最容易軍心渙散。


    好在蘭滄王部下皆是隨他出生入死過的,戰鬥力勇猛。


    隻是,京中還有部分兵權,乃是歸屬謝丞相一脈掌控,不知深淺。


    有尉遲恭潛伏於謝相身旁,得以重用,但謝相為人奸猾,竟是探不出多少關緊的消息。


    隻知道,目前謝相手中兵力蟄伏,皇上也似乎不打算動用,暫且擱置一旁。


    入冬之後,禦駕南巡,此間周折,必是重重險峻。


    陸蘅規勸過一回,但奈何肅帝心意已定,加之謝貴妃的枕邊風,更有謝相勢力從旁助力,到底還是決意南巡,避開建安的寒冬。


    自然,天子南巡,必有其政治目的,天下雖定,但畢竟奪位之舉不算光彩。


    對於肅帝而言,仍是心存擔憂,想借南巡之際,督查大運河勘察事宜,敲定具體方案,順帶體察民情,以百年生計謀劃,深塑天子威儀。


    陸蘅一路步履匆忙,急於要將夷洲國的異動表奏天子。


    卻不料半路又遇見了容夫人。


    調轉腳步,欲裝作視而不見,豈料有一截花枝不偏不倚就扔在了他的腳下,攔住去路。


    “本宮有要事虛和大將軍私言,你先往林子外站一站。”容夫人將宛平打發走,見她似乎不放心,便道,“在陛下眼皮下麵,本宮自有分寸。”


    斂袖迎上去,容夫人麵容平靜,仰頭和夜色中的男人對麵而望。


    見他雖風塵仆仆,但起色卻好了許多,蒼白的臉容上已經有了血色。


    不禁心頭一動,那日毒性發作,依照常理,除非與神女交合,否則必定毒入血脈,損傷加重。


    隻是為何,麵前的男人一派沉定凜然,絲毫看不出有傷在身?


    “本宮方從禦書房出來,陛下正有要事處理,將軍切莫唐突打擾。”


    話裏尾音中的一抹笑意,讓陸蘅微微覺察出了異樣。


    他停在一段距離外,對徐憐柔美的姿態已然無任何好感,就連當初僅存的一絲愧念,也蕩然無存。


    “夜深,陛下在內,召見何人?”


    抑製住心中的妒恨,即便他中意薛妙又如何?隻要過了今夜,她成為了皇上的女人,隻怕陸蘅再也無力回天。


    但笑不語,容夫人忽而神秘地開口,“想必將軍隱瞞地好辛苦,身邊那麽個美嬌娘,卻要送入宮廷當禦醫,如何舍得?”


    原本邁出的步子,緩緩收了回來,陸蘅漆黑如夜梟的鳳眸轉來,落在她臉容上,柔和的風中,漸漸有肅厲的寒意升騰而起。


    “本王上次饒過你,實屬偶然,夫人且好自為之,切莫再讓本王聽到任何風言風語。”


    這話,說的冰冷,毫無一絲情誼。


    容夫人亦不畏懼地看過去,“將軍莫要動氣,不過是個女子,您不是素來不將女人放在心上?她再好,也終有厭棄的一日,更何況,她自己送上門去,要高攀陛下呢。”


    聽完最後一句,陸蘅便連一個眼神,也不屑的與她,定了定神,大步往禦書房走去。


    然而徐憐的話,不停回蕩在腦海裏,薛妙妙如今的處境,可想而知…


    容夫人也跟了過去,一副看好戲的態度,距離他們二人獨處已經過了半個時辰。


    密室之中,孤男寡女,那場麵,一定好看的緊。


    一想到薛妙妙男裝時便已是清秀若此,如恢複女兒身,又該是如何的秀美?


    念及此處,遂更為厭惡。


    安公公在外守著,見蘭滄王來了,立刻笑臉迎上去。


    陸蘅從不慣於客套,直言要麵見陛下,有要事稟奏。


    安公公卻為難地道,“奴才不敢阻攔王爺,但陛下吩咐過,如無他的傳召,是不許任何人入內打擾的。”


    不遠處,容夫人笑靨如花,隨手折了朵秋海棠。


    僵持中,陸蘅麵色冷然,拿出虎符印信,安公公登時一窒,“見此物如見王,不得阻攔,讓開吧。”


    --


    禦書房內室,高閣緊閉。


    每走一步,心便更懸起一分。


    陸蘅耳聰,卻並未聽到任何異樣的聲響,直到叩響最後一重門時,這才傳來肅帝略顯疲憊的聲音。


    容夫人自然不能入內,便教安公公跟上去。


    但門打開,裏麵的一幕,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


    肅帝半臥於軟榻之上,微微閉目,而薛妙妙則是衣衫整齊地站在身後,正在他後頸上施診,十分專注。


    然而溫香軟玉,這兩人卻沒有渲染,乃是一派相安。


    久懸之心終於放下,薛妙妙抬起頭,眸中有驚有喜,但礙於陛下在此,不得有半分流露。


    陸蘅亦是仿佛對薛妙視而不見,徑直麵聖。


    肅帝這才張開眼,“入夜受寒,突發頭疾,薛卿的手法很特別,朕這會舒服些了。”


    盡管薛妙妙隻是在履行禦醫的本職,但看在陸蘅眼裏,卻刺目的很。


    不動聲色地秉明,肅帝聽有軍情急報,這才揮揮手,讓薛妙妙下去。


    方才看到了他的手勢,兩人約定俗成的幾個暗語,便是讓她去司馬門外等著,一起出宮。


    見薛妙妙完好無損地出了禦書房,容夫人含笑的麵容,冷了下來。


    難道皇上見佳人在前,竟是毫不為所動?


    太不符合常理。


    卻不知道,巧中之巧,偏偏肅帝頭疾發作,根本無暇顧及薛妙妙當時的模樣。


    奸計落空,薛妙妙還不知道徐憐已經看出了自己的女兒身。


    擦肩交錯之際,不經意地一瞥,走出去幾步,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她露出的一小段後頸上,似乎有淡淡的一條刺青。


    神女刺青應是在蝴蝶骨上,並且是合歡的圖騰,那麽那個紋路,究竟是什麽…


    --


    司馬門外,等的昏昏欲睡,薛妙妙索性就抱著軟枕靠在側壁上打盹兒。


    恍惚中,有人將她車駕的簾子掀起,揉揉眼,這才看清是陸蘅冷死人不償命的麵孔。


    猛地將車簾合上,他一開口便是強硬,“明日先告病假,兩月之期不能再等,徐憐已經發現了你的身份。”


    薛妙妙反應了一會兒,摸了摸自己平平的胸,“不可能,她是如何知道的?”


    陸蘅看著她略顯遲鈍的模樣,一腔怒意也平複了些許,這才展手將她拉入懷中,順手覆蓋上被強行束起的胸脯,“妙妙,別委屈自己了,本王可以製造假死,助你金蟬脫殼,日後海闊天高,本王可以隨時奉陪。”


    窩在他懷裏,受了風寒又落水,薛妙妙一連打了兩個噴嚏,不自主地又往深處蹭了蹭,似乎才暖和了些,“我入宮當禦醫,並非為了榮華富貴。”


    陸蘅緊了緊懷中的小人兒,吩咐車夫起駕,隨著馬車的顛簸,他流連地吻了吻薛妙妙的額頭,“本王知道你的抱負所在。”


    搖搖頭,毛茸茸的發頂蹭著陸蘅的脖子,一陣癢癢,“我哪有將軍想的那麽偉大,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乃是因為,這是鳳凰穀族內的秘密。”


    她直起身子,眼瞳晶亮亮的,比天上的星子還好看,“我當日不讓你殺徐憐,正是因為她身懷秘鑰和族中千年醫典,不找到下落,一日便不能動她分毫。”


    終於了解了她的苦衷,陸蘅竟然覺得心下有那麽一絲絲甜蜜充盈著。


    和自己說這些,是否意味著她終於肯向自己打開心扉,哪怕隻是微末。


    馬車在城裏繞了許久,兩人私言密語,散入無邊月色。


    陸蘅暫時應允她再做一段時日禦醫,但必須在南巡之前辭官。


    終於達成協議,車馬一停,卻聽車夫在外道,“回稟王爺,薛宅門前還有一架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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