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對不起……


    舒晴無話可說……


    隻求……速死……”


    如此,可好……


    不能否認的是,太子此番蒙冤是我一手築成,隻為了自己的私心、貪念、爭奪和算計。無論是用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掩蓋我的罪大惡極。即使有大阿哥的虎視眈眈、居心叵測,我終究是那個不可饒恕的肇事者。十八之死雖與我無關,但太子、十三一幹,你一個又一個手足的泥足深陷皆由我而起。終究我與那個策劃了這一箭數雕的大阿哥有什麽區別,我們都有一張醜惡的嘴臉,在這一場殊死的暗戰中扮演著凶手的角色。


    這是我第一次在事發後完完全全的正視自己徹頭徹尾的錯誤和一敗塗地的失利。原隻是你一個清浚甚於當年的眼神,已讓陋鄙如斯的我無所遁形!


    十六,如此一命,可還能一還你的公道!


    顫抖的身軀終再也支撐不住突然來襲的巨大悲哀,沿著鐵欄緩緩滑坐,雙手木然環抱,我喃喃低回,仿佛懷中還是那個多年前被我膩在懷裏的白瓷娃娃。


    “胤祿……”


    霜月下他身形陡然一震,我的淚撲簌而下。


    “對不起……對不起……”


    直到抽泣一步步勒住了喉,黑夜中悄然如舊。


    在絕望的沉痛鋪天蓋地快要將我淹沒滅頂之際,身前素衣裹不住的清嶙竟依舊溫潤得足以滋養萬物,一時間令春暉都暗沉了幾分。那些喚自遙遠的曾經倏忽間拉近,讓我妄念彼此依然是多年前二重宅門中那猶自互相取暖互相慰藉的一雙人兒。


    “胤祿何曾要過你的一句話……


    沒有……從來沒有……”


    他一聲長歎,我的心疼得抽搐。


    “你可還記得……


    小時候,我越是不喜的菜色,你偏偏威逼利誘,與那些奴才串通起來,越是做得最多最勤,硬要我就範……


    那個時候,我就告訴自己,要快快長大,長大以後就可以好好整治這個欺負自己年幼又不識相的丫頭了!想要長大就要吃得酒足飯飽,所以每次我都逆來順受地聽你擺布……


    然而後來,你不在了……


    每晚的飯菜皆是珍饈,可我再沒了胃口……


    於是,就讓他們特地做來了以前那些被我恨得咬牙切齒的菜色……


    嗬……


    不成想,那滋味堪比佳肴,是我從不曾品嚐的美味……


    懂事以後,我才明白,正是因為那裏麵有你的味道……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與這些舍不得放不下的味道為伴,養成了一日十二時辰必不可少的習慣,不要說那些奴才們了,就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是惡……


    長大以後,我終於了解,小時候的自己多麽的荒唐……


    我分不清喜惡的何止是菜色,還有當年被我心心念念要狠狠還以顏色的小丫頭!


    我連想念都羞齒於口,那些可笑的臉麵真的就有那麽重要……


    舒晴……也許你已忘懷,可是胤祿卻永遠也忘不了……


    我忘不了,是你在我為額娘的退拒黯然傷懷的時候,默默地拉著我的手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走過涼亭,徑自走進我的心裏……


    我忘不了,是你在我為得不到額娘關愛赧然辛酸的時候,仍然舍不得傷我孩童脆弱的孤僻心性,佯裝自己厚臉潑皮,不顧我的抗拒執意將我牢牢抱在懷裏,暖暖的一曲送我入夢,兀自不覺自己早已淚濕,一滴滴落在我的臉上,柔柔淌進我的心裏……


    我忘不了,是你在我為危難陷阱困窘不得脫身的時候,毅然挺身而出,替我擔下重重罪責,隻為為我爭得一個清白,生怕我失了半分聖前的寵愛,全然不知自己命在旦夕,而我隻能躲在你的身後瑟瑟發抖,又哪裏不知你為我爭取的不過是至親對自己所剩無幾的施舍,多傻……


    晴兒,你都忘記了吧……


    可是我忘不掉啊……那些點點滴滴就像烙在了我的生命裏,忘不掉啊……


    在我心中你早已不再隻是個微不足道的二等丫頭。你給了我所有童年時光的快樂和溫暖,哪怕隻是那樣短暫。


    每當你懷抱我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這皇宮裏最幸福的阿哥。哪怕你又須臾間離我而去,去而不返,可我永遠記得你一聲聲喚著我的名,有我從來不敢奢求的愛憐。沒有人能那樣直呼我的名,即使是我尊貴的雙親。你讓我覺得自己也是特別的一個,擁有著小小快慰和歡喜的一個,竟冒然覺得幸運非常……


    舒晴……


    你現在……對我說……對不起……


    求我……給你個了斷……


    讓我……情何以堪……


    你何等聰慧,難道連一個稚嫩孩童的心思都看不透麽?


    我何曾要過你一句話……


    你能夠給予我的早已經在許多年前都給了我……


    我如何連區區一份信任都吝惜了去……


    我隻是……隻是……什麽都做不了……


    如今……依舊為你……什麽都做不了……”


    他矮身環坐在牢門之外,朗朗麵容平靜無波,可我卻觸摸到他發自內心的一種無助和驚惶。


    我知道,他哭了。


    那個一如當年稚童一般敏感的胤祿哭了……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無聲無淚……


    腫脹龜裂的右手隔著欄杆輕輕撫上他疲憊卻不掩風采的玉色名堂。


    “十六……不哭……”


    秀美的側臉一弧唇角的綻放,亮麗得蒼涼。


    康熙四十二年夏,出圍。


    行中,十八阿哥痄腮不治,夭折。


    七月,太子夜窺金殿,形跡敗露,又行止乖張,屢犯不悔,數罪並立,囚禁十日。後一夜應召金殿,父子徹夜長談,聲淚俱下。


    九月,諭令廢太子,禁足京中府邸。


    十三言行不端,藏私舞弊,忠孝不全,歸京圈進。


    八福晉郭洛羅氏欺君犯上,結黨營私,觸怒天顏,罷郡主之封,除闌珊之號。


    不日,大阿哥遭人揭發,曰指使喇嘛暗中咒魘前太子,十六當場人贓並獲,俱陳聖前,終落得個罷親王,圈禁京中的下場。


    十月,後宮命婦偶有念及八福晉之往日種種,龍顏聽聞大怒,斥責其不忠不孝,枉為人臣人子人婦,又胤禩素受製於妻,任其嫉妒行惡,是以胤禩迄今未生子,毫無婦德可言,是謂大清第一妒婦!後,明令禁足八福晉於八貝勒府中消融居,並禁入宮門!


    彼廂風雲大作,此廂破屋偏逢連夜雨。


    突然聞訊,早已病容枯槁的我也不由得嗟歎連連,除了我的敗落與意外獲罪以外,竟一切都與曆史嚴絲合縫,不差分毫。隻一樣,大阿哥再沒有利用以退為進,推舉皇儲又牽連出張明德一案的手段來陷害老八的機會了。曆史終於還是在我千般不甘,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有了些微的鬆動。


    是該悲?該喜?


    卻也與我再無掛礙。


    “格格,可是又疲了……”


    安茜執手將雲被又添了一層,我沉沉跌入昏睡的深穀。


    自回京以後,我便一病不起,不止整日昏睡,甚至經常在深夜,無名的發起低燒,這無疑給本來混亂的府中局勢雪上加霜。不知道請了多少大夫,喂了多少湯藥,總是反反複複,不見起色。得到的遺囑也無非就是休神靜養,祛除心火。


    分不清晝夜,我的意識卻清楚地告訴自己這灼熱的胸口似乎立刻就要破了個窟窿,那一股蠢蠢欲動的火燃得正旺,就連自己這皮囊也就要吞沒。


    很多個無力的夜晚,朦朧間一雙沁了冰的手偎在我的脖頸,甚至那掌紋突突地跳動都清晰達心底,竟令本已噴薄的胸膛瞬間得到安寧。沉重且熾烈的眼皮怎麽也不聽使喚,隻能胡亂揮舞著胳臂,直到牢牢抓住這神奇的源頭,淚如煮沸的茶湯,深深埋首在那不算嬌嫩細致卻堅韌有力的掌心,啜聲喃喃自語。


    “安茜……怎麽辦……


    我該怎麽辦……


    告訴我……怎麽辦……”


    清醒的時候,我隻是徒睜了雙眼仰望著花梨的床簷,怔忡不發一語。麵對安茜的苦苦哀求,始終湯藥不進,五穀不食,隻是在沉睡中被誰灌了些米湯,將將可以續命。


    似乎是被我無聲地拒絕磨得也漸漸沒了主意,安茜不再勸我進食服藥,隻是在我清醒的時候靜靜跪坐在床頭,與我低語,她輕緩的語調一如她溫婉的形容流過數不清的午後。她不再為我的無動於衷有稍許的無奈,即使沒有回應,她仍是耐心地與我傾談,最後轉變成大段的時光便在晨煦下空白的沉默淹沒,相顧無言。而她看不到的是我在她轉身後沒入鬢間的濕熱。


    沒有人能解開我的心結。


    我被前所未有的空前孤獨抽緊了全身每一個毛孔,巨大的遺棄感勒得我幾近窒息。我不知道這樣的自己為什麽還要苟延殘喘至今,我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我保護不了任何人,被我愛之人所傷,又不得不屢屢算計念我之人,這樣周而複始行屍走肉的獨活究竟都是為了什麽?


    沒有人能告訴我。


    我找不到答案,我尋不到出路。


    那些年少時曾經信誓旦旦的癡望,如今皆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話。


    皇阿瑪唾棄我,路人鄙夷我。


    依稀在耳的然諾已然分崩離析……


    禁入皇門……


    那該是如何恨之入骨,才能一改當日永開宮門的允誓……


    我的私心害了自己,苦了無辜,甚至讓他尤為珍重的兒子也在劫難逃……


    是罪有應得,所以我對如今的奄奄一息尚存感念……


    “十六爺……您怎麽……”


    安茜一聲低呼讓我的心弦也為之一顫……


    十六?


    十六……是十六……怎麽會是十六……


    闔目,假寐,以為就可以斷了所有的牽掛。


    久久沒有聲響,我直到安茜已經退出了房。


    “舒晴……你如何成了這個模樣……


    竟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


    語帶哽咽,令我也忍不住為之一驚。


    “你怎麽忍心……


    你忘了我的話了麽……


    我那些話都是白說了麽……


    這一大家子你就狠心說放就放了麽……


    那八哥千辛萬苦做的這些又為的是什麽……”


    心念狠狠一跳,思忖再三,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不過是幾個盲音。


    十六見狀,忙扶了我起身,坐於我的身後,讓我靠在他的身上,又取了床頭茶幾上的一盅溫茶。我就著他的手抿了抿,便搖頭作罷。


    “……十……三……”


    我努力咬字,終隻是艱難地兩個音節。


    聞言,十六撫掌長歎,鼻息埋在我的頸窩,甚至能感覺到他溫熱喉頭的抖動。


    “……你等了這麽久……就是為了問一句十三哥……


    舒晴……為何事到如今……你還是如此……


    你何時才能為自己設想……”


    忽覺頸後一陣濕滑,我驚得僵直了背。


    “……不……”


    他一手握住我探向他麵頰的手。


    “晴兒……你怪我麽……


    我……終究……不能護你……周全……”


    翻手捏了捏他的指尖,以字代言,他的手心透過我的食指牢牢包裹住我脆弱的神經。


    “……活……有……所……依……


    ……何……等……幸……運……”


    轉首與他探過我肩頭的雙眼對視,我故意使力向他的懷裏倚靠,隨機又安然搖了搖頭。他眸子一陣恍惚,遂會意,卻刻意別過了眼,專注在自己的掌心。


    “……十……六……謝……謝……你……


    ……在……我……最……落……魄……寂……寥……的……時……候……


    ……我……永……遠……不……會……忘……記……”


    那個尋常深秋的正午,我二人側依埋首,晃動無聲的空氣裏,早已溢滿千言萬語。


    十六說,“十三哥讓我跟你說,他一切安好……”


    十六說,“十三哥讓你等他解禁,便如約帶你微服南巡……”


    十六說,“十三哥讓你好生將養,別再拖他的後腿……”


    十六說,“十三哥讓我對你說,對不起……”


    十六說,“十三哥讓我告訴你,謝謝你……”


    淚落得更凶,在心裏,麵容雲淡風輕。


    “……好……”


    安好?


    如何安好?


    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幽禁歲月,究竟給他的心靈和肉體帶來了多少折磨和劫難,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就因為皇阿瑪對我結黨營私、欺君罔上的失望和遷怒,十三的命運從此再沒有昔日的風神俊秀。


    他的鶴膝症正是日後多年艱苦低微的緊閉生活最真實的結果。


    十三……


    為什麽不告訴我……


    這就是你的肝膽相照麽……


    這就是你口中的君子之交麽……


    那麽,我寧願我們從未有過那樣璀璨星鬥一般的相遇與相識……


    陌路一世……也未嚐不是一場幸事……


    至少……你依然是被皇阿瑪珍惜器重的幼子……依然是眾口誇讚的賢臣良將,忠義好兒郎……


    你的生命力不該有我……不該有圍獵時的牽絆和後腿……更不該經曆這諸多滄桑的蹂躪與踐踏……


    “……十……六……替……我……告……訴……他……


    ……我……等……他……回……來……


    ……等……他……帶……我……巡……遊……四……方……


    ……自……在……天……地……”


    卻不知,孤掌的我們再也無法重啟命運的旌鼓,再也無法重奏那一曲驚鴻的飛天。祈望間,永恒不變的是命運輕手信步的落幕。


    自此,直到康熙六十一年,十三與我再未能得見。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完畢!今天補全了61章,並且新開了62章,終於算是把這段一廢完完整整的說明白了~不知道大家可看明白了?~


    這部分的內容已經落幕,下麵的耕田文即將開始~溫情啊溫情~我們在呼喚你!


    支持並喜歡回回的闌珊的,請大家務必要告訴我,鼓勵我,一如既往,謝謝!


    北京音樂《祭奠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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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補全本章!今天是平安夜~一段親情戲送給大家~merryx''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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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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